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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回,杜牧说蛇的故事,一定不是第一次。她终日守着老东西,老东西又那样爱听,还不早说了?偏偏跑到大书房来,忽然才想起这样一个故事,谁信!杜牧一定是和老东西串通好了,专门一道跑到大书房来,说那个肮脏的故事。
老东西那天来到大书房,看着很悠闲。坐在杜筠青这头的书房里,说了许多祖上的事,又说了许多码头上的事,还说到西洋的事。临了,才问起谁又听说了新故事。
杜牧先还和吕布同声说:“我们成天也不出门,到哪儿听新故事?”
老东西就说:“那就说个旧的,反正我也没记性了,说旧的,我也是当新的听。”杜牧就推吕布先说。吕布说,她得想想,杜牧你先说。杜牧就说开了,没说几句,老东西连连摇头,太旧了,不听,不听。吕布跟着说的,老东西也不爱听,不往下说了。
到这种时候,杜牧才装得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还有一个旧故事,我早忘了,名儿叫
蛇,不知老太爷听过没有?”
“蛇?没听过吧?你先说,说。”
杜牧这一说,就说得老东西眼里直放光,可这故事也真是够肮脏。听完了,老东西意犹未尽,居然叫杜牧学那个商妇,如何假装见了大花蛇,如何惊恐万状向长工叙说,又如何因惊恐而无意间失了态,大泄春光。
杜牧推说学不来,可她还是真学了,不嫌一点羞耻!看得老东西放纵地笑起来,大赞彼商妇计谋出众。
接下来,就是一片忙碌,一片麻利,就是盆翻椅倒,就是沉重、恶心,就是当着这些无羞耻的下人,老东西迫她一起做禽兽。
那时,她做老夫人已经有几年了,早已知道不能计较羞耻。在这个禁宫一样的老院里,是没有羞耻的。老院里的人都相信,皇上的后宫就是这样的,似乎那是一种至高的排场。
但就是说成天,杜筠青她也享受不下这种排场!
她惧怕那种排场。在做禽兽的那种时刻,她是在受酷刑。可老东西把死路都断了,她只能把自己冰冻了,从肉身到内心,冰冷到底。老东西不止一次说她像块冰冷的石头,说她的西洋味哪里去了?
杜筠青早已明白,老东西看中她的西洋味,原来是以为她喜欢做禽兽。父亲这是做了一件什么事!当初带了她到处出头露面,就是为了用五厘财股,将她当禽兽出卖呀?
老东西说对了,我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冰冷到底,你永远也别想焐热。这三四年,老东西已经明白,我是焐不热的石头。他很少来大书房了,也不再喜欢杜牧给他说故事。老禽兽他也该老了!可我也能有故事。
去过乌马河之后,杜筠青就不再乔装出游了。隔了三天,进城洗浴,又像往常一样,洗毕,就坐了车马,回到归途的那处枣林,坐了等吕布。只是在进华清池前,吩咐三喜也去男部洗浴,不要偷懒。
三喜常年接送她进城洗浴,也沾了光,常洗浴。可时不时还是会偷懒,仿佛那是件劳役,少洗一次,就多省了一份力气。
这次,三喜没有偷懒。他洗浴出来,等了很一阵,老夫人才洗毕出来,神色似乎也有些凝重。一直到出了城,没说一句话。
三喜就问:“这一向到处跑,老夫人劳累了吧?”
“你怎么能看出来?”
“我能看不出来?”
“我看是你还想疯跑。”
“去哪儿,我还不是一样伺候老夫人?”
“哪能一样!改扮了疯跑,你就能叫我二姐,不用怕我。”
“不改扮,也不用怕。”
“好呀,连你也不怕我?”
“我是说,老夫人心善,又开通,我不怕受委屈。”
“就你能说嘴。你要真不怕我,像这样没人的时候,不用叫我老夫人,还叫我二姐。”
“那哪敢!”
“还是怕我。”
到了枣树林,杜筠青下了车。三喜把车马稍稍赶进林子里,正要拴马,杜筠青说:“再往里赶赶,停在阴凉儿重的地界,省得马受热,车也晒得不能坐人。”
三喜就把车马赶到了枣林深处。
在林子里坐下来,杜筠青就说:“三喜,城里还有什么好地方能去游玩?”
“好地方多着呢,就不知道老夫人还喜爱去哪儿?”
“又没别人,就不能不叫我老夫人?”
“那哪敢。”
“那我就去换了吕布的衣裳!”
“快不用了,二姐。”
“鬼东西,怎么又敢叫?”
“是你非让我叫。”
杜筠青就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住三喜,看得三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我就不叫了。”
“看看你吧!”
三喜,三喜,我可要对不起你了。你说我心善,可我是要害你了。为了报复那个老东西,我只能害你了。老东西会怎样处置我,我都不怕。可他会怎样处置你,我真是不知道。我不想隐瞒,我们也隐瞒不了。我就是要成就一个给老东西丢人、给他们康家丢人的故事,叫它流传出去,多年都传说下去。这样的故事,一定会有人传说。我已经不怕丢人,但老东西他怕丢人。他在外面的美名美德太隆盛了,所以他最害怕丢这样的人。在这故事里,只是害了你,委屈了你。你刚才还说,我心善,开通,不会委屈你。你看错了。我已经不心善了,也不在乎羞耻。不在乎羞耻的人,怎么还能心善!我是成心委屈你。在这故事里,只是委屈了你。
杜筠青看着这个英俊、机灵,对她又崇敬又体贴的车倌,真是有些犹豫了。她知道自己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个青年!若能长久像这个夏天,和他单独在这幽静的枣林里说笑,乔装了一道出游,被他不自然地称做二姐,那她也会先忘了一切羞辱,就这样走下去。这个夏天真是意外地把她感动了,想起了自己是女人,甚至是年轻的女子。但你已经不是年轻女子了,甚至已不是女人,你只是个禽兽!你不能贪恋也不能轻信这个梦一样的夏天。这个梦一样的夏天,只是给了你一个报复老东西的时机。你必须抓住这个时机,成就了羞辱老东西的故事。
你真喜欢这个英俊的三喜,也要大胆去做这件事吧。
“三喜,你怕蛇不怕?”
“怎么能不怕?”
“你也怕蛇?”
“谁能不怕?老夫人,怎么忽然说蛇?”
“又叫我老夫人?”
“二姐,你是想起什么了,忽然说蛇?”
“那天,好不容易去趟乌马河,你还用蛇吓唬我!”
“河滩蒲草里,真有蛇。”
“那这枣树林有没有?”
“没有吧。”
“那庄稼地里呢?”
“说不准。二姐,快不用说了。再说,本来没有,也得招来。蛇呀,狼呀,这些叫人怕的生灵,不敢多说,说多了,它真来寻你。”
“你又吓唬人吧。”
看来,三喜没有听过那个蛇的故事。故事中,那个商家妇人就是在回娘家的途中,在路边的庄稼地里,假装见了一条大花蛇。问到蛇,又说到庄稼地,三喜他也没有异常的表情。他没听过这个故事就好。就是听过,也不管他了。
又说了些闲话,杜筠青就站起来,往林子深处走去,就像往常那样悠闲走去。也像往常一样,三喜跟了她。
走到林子边上了,她努力平静地说:“三喜,你等着,我去净个手。”
杜筠青毅然走进林边的高粱地里。密密的高粱,没过头顶。钻进地垄走了十几步远,已经隐身在青绿中,什么也看不见了。不需要再走了。在那个故事中,送妇人回娘家的年轻长工,等在路边,能听到妇人的惊叫。妇人在惊叫前,将腰带和一只鞋,扔到不远处,好像在惊慌中丢失的。妇人为了装得像真惊恐,还便溺了一裤裆。可这一着,杜筠青是无论如何效仿不出来!
但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她先脱下一只鞋,扔到一处,又解下腰带,扔到另一处。弯曲的腰带落在地垄里,倒真像一条蛇。
她长吐了一口气,就将心里所有的屈辱化成了一声惊叫:“蛇——”跟着,提了裤腰,撞着高粱棵,跑了几步,站定了。心在跳,脸色一定很异常。
三喜果然慌忙拨开庄稼,跑进来。
“二姐,你不是吓唬人吧?”
但他跑近了,看见老夫人这种情状,也真慌了:“在哪儿?蛇在哪儿?”
杜筠青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就在那儿!”
三喜猫了身,顺着望去:“没有呀!”杜筠青就抬起两只手来,惊恐地比画:“吓死我了,刚蹲下,就见这么粗,这么长,一条大花蛇!”
抬起两手,未系腰带的绸裙裤脱落下去,拥到脚面——不知是她装得太像见了蛇,还是她的神色太异常,三喜并没有立刻发现。
看了她惊慌的比画,他竟猫了腰,盯住地垄,小心向前挪去了!这个傻东西。
杜筠青又惊叫起来:“还招它,快扶我出去,吓死我了!”三喜返回来,走近她,终于发现了她的“失态”,呆住了。
“你也看见蛇了——”
她装着一无所知,奇怪地望望三喜,然后才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但似乎也未太在意,只顺手提起裙裤。
“吓死我了,快扶我出去!”
三喜过来,他很紧张。她装着什么都顾不到了,紧紧抓住他,碰撞着庄稼往外走。走回林子,她又惊叫着,比画了一回,又让裙裤退落了一回:她已经没有羞耻,她这是在羞辱老东西!
她看着三喜惊窘的样子,才好像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老天爷……”急忙再次提起裙裤
,连说:“裤带呢?老天爷,还丢了一只鞋——三喜,你还愣什么,快去给我找回来,吓死我了!”三喜钻进庄稼地了。杜筠青靠在一棵枣树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怎么演呢?在那个肮脏的故事中,引诱长工的妇人,这时说:“反正是丢尽人了。”
只得脱下溺湿的裙裤。你做不到这步,该怎么往下演?就此收场,又太便宜了老东西。
三喜回来,异常不自然地说:“刚才老说蛇,不是把自家的裤带,看成蛇了吧?”
“它在我手里拿着呢,怎么能看成蛇!我刚蹲下,就看见——吓得我几乎站不起来!”
“我就说,不能多说这些生灵。”
杜筠青接过腰带,说:“把那只鞋,快给我穿上。”
三喜蹲下来,慌慌地给她穿时,她忽然又说:“踩了一脚土,先把袜子脱了,抖抖土,再穿。”
三喜拽下袜子,就猛然握住了她的那只脚,叫她都不由得惊了一下。
“老夫人——”
杜筠青知道故事能演下去了,便用异常的眼光盯住这个英俊的青年,许久才说:“三喜,你不怕?”
“不怕!”
“死呢,也不怕?”
“不怕。”
“蛇呢?”
“更不怕,二姐。”
“那你就抱起我,再进庄稼地吧。”(未完待续)
第三章京号老帮们
sina 2002/09/03 16:30 新浪文化
作者:成一
1
西帮票号既以金融汇兑为主业,各码头庄口之间的信函传递,就成了其商务的最重要依托。客户在甲地将需要汇兑的银钱,交付票号,票号写具一纸收银票据。然后将票据对折
撕为两半,一半交客户,一半封入信函,寄往乙地分号。客户到乙地后,持那一半票据,交该号对验,两半票据对接无疑,合而为一,即能将所写银钱,悉数取走。这种走票不走银的生意,全靠了码头间信函往来。
票号的开山字号平遥日升昌,在创业之初,因仅限于西帮商号间写票,业务不频,走票只是托熟人捎带。后生意做大,就雇佣了走信的“专足”。再到后来,宁波帮的私信局兴起,就将走票的业务全托付其承揽了。
票号的分庄遍天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建有一个覆盖全国、延及海外的金融网络。控制这个网络,那时代也是靠信函。西帮票号又实行总号独裁制,资本在总号,各地分庄利润也全归总号。所以,除了走票,号内的商务信函不仅频繁,更有周密成规,立法甚严。
这种内部信报,一般都设四种:正报,复报,附报,叙事。正报、复报,是报告本号做的每笔生意及生意变化、结果。附报,是报告他号所做的生意。叙事,则是报告当地商情、时务、政局、人事,以及本埠风俗趣闻,托办的杂事。各票号书写信报,又有自家独用的暗语。
所以在票号内与账房并列,特别设有信房,每日都有信报发出。
到光绪年间,西洋电报逐渐在大码头间开通。西帮票号自然成了国中最先使用它的商帮。只是,电报费用昂贵,文字又有限,说不了多少意思,保密也差。所以,除非紧急商务,一般还是靠信报。
老东家和大掌柜到达汉口后,差不多是将天成元的总号移去了,各码头庄口与汉号之间的信报往来,自然格外多起来。其中,又以叙事信报居多,京号尤甚。因为康笏南和孙北溟两位巨头,会同汉号老帮陈亦卿,正就复兴“北存南放”势头,谋划新举动。
西帮票号做银钱生意,本就奉行“酌盈济虚,抽疲转快”八字要诀。各分号间不分畛域,相互接济,快捷调度,总是把存银调往最能赢利的码头。清代经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江南经济之发达,已远胜北方,成为国内商业重心所在。但北方京师,又是国库的聚散之地。
这就形成北方聚银多,江南用银多的金融格局。西帮票号正是看准这种格局,常做“北存南放”的文章。就是在以京师为中心的北方,吸收存款,再调往江南放贷。西帮票商巧理天下之财,这是一大手笔。
只是,在光绪二十五年这个时候,西帮票号面临了两大危难,使“北存南放”大布局变得举步维艰,风险莫测。
一是在年初,朝廷发了一道上谕:不许各省藩库将上缴中央的各项官款,即俗称的京饷者,交给票号汇兑。原因是京师银根短缺,不敷周转,市面萧条,商民俱困。朝廷也不知听信了哪些糊涂大臣的谏言,居然把造成这种困局的症结,归罪于西帮票号。说是各省都不解送现银到京,一味托付票商汇兑,所以京师重地的现银越来越少。其实,票号为各省汇兑京饷,交给户部的,也还大多是白花花的银子,并不全是一纸汇票。票号一时周转不开,或户部银库愿收银票、汇票,也是有的,但也不至造成京师现银短缺。京师银根紧,那实在是另有原因的。
去岁戊戌年,朝局不靖,先是变法,后又废了新法,时势天翻地覆,血雨腥风。京城那班高官权贵,早暗中将银钱弄出京城匿藏了。京内各业商家,又收缩观望,市面哪能不萧条!
但禁汇是朝廷上谕,西帮也不能等闲视之。承揽京饷官款的汇兑,早已是票号的大宗生意,断了此财路,不是小事。历来做“北存南放”,也主要是靠汇兑京饷来支持。票号在江南承揽了解京的官款,在京城又吸纳了种种存款,两相抵杀,走票不走银。即用京城存款抵作京饷,交户部入库,同时将江南官款转为商资,就近放贷。不许承揽京饷,“北存南放”还怎么做?
再一危难,就是北方直隶、山东、河南,甚至京津,拳民蜂起,教案不断,时局不稳。票号生意,全在南北走票,纵横调银,中原一旦乱起,生意必受阻隔。时局不定,商界也必然观望收缩,金融生意也要清淡了。谁家能无几分近忧远虑?
面对此两大危难,康笏南毒辣的眼光,还是看出了其中大有商机在。
从京号的信报中,康笏南断定,京师市面萧条,决非银根短缺所致,反而是银根疲软的一种明兆。时局不明,商家收缩生意,市面自然要萧条。各省应缴朝廷的京饷,更以时局不靖为借口,设法拖延不办,户部收库的银子哪里会多?加上高官权贵又暗里争相往京外匿藏银钱,自然要形成一种银根紧俏的表象。京号早有信报:一般商家,还有那些高官权贵,都找上门来,降格以求,要我们为其存储现银,或外调积蓄。所以京师银市,实在是明紧暗疲。
此种时候,反倒是西帮可以在京城从容吸纳疲银的良机。这样做,不仅有厚利可图,亦有大义可取。在这种危难之际,人家来托靠你西帮,还不是因为信得过你吗?此时拒人自保,最毁西帮信誉,以后人家谁会再来靠你?万不可作一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