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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知道。从小就知道,不驻口外,成不了事。不过,听说三爷本来就有大志。他是东家,也用不着学生意吧。”
“驻口外,学生意实在是其次,健体强志也不最要紧。”
“最要紧的是什么?”
“历朝历代,中原都受外敌欺负。外敌从何而来?就是从这口外关外。为何受欺负?中原文弱,外敌强悍。文弱,文弱,我们历来就弱在这个‘文’字上。可你不到口外关外,出乎中
原之外,实在不能知道何为文弱!”
“文弱是那些腐儒的毛病。邱掌柜大具文才,也不至为这个‘文’字所累吧?”
“不受累,我能重返口外吗?”
“邱掌柜,我实在没有这种意思!”
“我知道,跟你说句笑话吧。西帮在口外关外修行悟道,参悟到了什么?就是‘文’之弱也。历来读书,听圣贤言,都是将‘文’看得很强。‘郁郁乎文哉’,成了儒,那就更将‘文’看得不得了,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想出人头地,世间只有一条路:读书求仕。可你也知道,西帮却是重文才,轻仕途,将‘文’低看了一等。因为一到口外,‘文’便不大管用,既不能御风寒,也不能解饥渴,更不能一扫荒凉。蒙人不知孔孟,却也强悍不已,生生不息。你文才再大,置身荒原大漠,也需先有‘生’,尔后方能‘文’。人处绝境,总要先出智求生,而后才能敬孔孟吧。所以是‘人’强而‘文’弱,不是‘文’圣而‘人’卑。是‘人’御‘文’,而非‘文’役‘人’。是‘人’为主,‘文’为奴,而不是‘人’为‘文’奴。”
“邱掌柜,你的这番高见,我真还是头一回闻听!”
“在中原内地,我也不能这样明说呀!这样说,岂不是对孔孟圣贤大不敬吗?将儒之‘文’视为奴,御之,役之,那是皇上才敢做的事,我等岂敢狂逆如此?但在这里,孔孟救不了你,皇上也救不了你,那你就只好巴结自己了。”
“我可得先巴结邱掌柜。”
“想做一个有出息的西帮商人,光巴结老帮掌柜不行,你还得巴结自家。”
“我们都知道邱掌柜会抬举自家,自视甚高。”
“你不要说我。”
“我们是敬佩邱掌柜。”
“我邱某不足为训。但你做西帮商人,为首须看得起自家。西帮看不起自家,岂敢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我们西帮待人处世,依然绵善,可骨头里已渗进了强悍。”
“邱掌柜的指点,我会记住的。”
“光记于心还不行,得渗入你的骨头。”
“知道了。”
“你见过东家的三爷没有?”
“我在老号学徒那几年,见过三爷来柜上。也只是远远望几眼,没说过话。三爷是谁,我是谁?”“我跟三爷也没有交情。这些年,三爷老往口外跑,他是有大志,要在这里养足元气,以等待出山当家。方老帮不赞成三爷‘买树梢’,我与方老帮倒有些不一样,我不是十分反对三爷‘买树梢’。三爷寻着跟乔家的复盛公叫板,可见三爷还有锐气,还有胆量呢。要是没有
这点锐气和胆量,那岂不是白在口外跑动了!”
“邱掌柜,那你还怎么劝说三爷?”
“劝不下,那咱们就一道帮三爷‘买树梢’!”
头一天,他们跑了一半的路程,在途中住了一宿。邱泰基特意寻了那种蒙古毡房,住在了旷野。郭玉琪是第一次住这种蒙古毡房,整夜都觉得自己被丢在了旷野,除了叫人惊骇的寂静和黑暗,什么也没有。甚至想听几声狼嗥,也没有。
邱掌柜早已坦然熟睡。闻着青草的气息,郭玉琪真是觉得在这陌生而又辽阔的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自家。
5
用了两天,赶到包头。在康家的天顺长粮庄,邱泰基见到了三爷。
记得三爷是很白净的,现在竟给晒成黧黑一个人,脸面、脖颈、手臂,全都黧黑发亮。不但是黑,皮肤看着也粗糙了。口外的阳婆和风沙,那也是意想不到的凶悍。
但三爷精神很好。
邱泰基没有敢多寒暄,就把太谷老号发来的那封电报,交给了三爷。他说:“我们猜测,‘脱臼’,是暗示遭了绑票。所以,火急赶来了。”
三爷扫着电报,说:“还猜测什么,‘脱臼’本就是暗示绑票!电报是几时到的?”
邱泰基忙说:“三天前。收到电报,方老帮就叫急送三爷,是我在路上耽搁了。多年不来口外,太不中用了,骑马都生疏了。”
邱泰基这样一说,三爷的口气就有些变了:“你们就是早一天送来,我也没法立马飞到天津。出事后,津号发电报到太谷,太谷再发电报到归化,你们再跑四百里路送来,就是十万火急,也赶不上趟吧?邱掌柜,你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你看该如何是好?”
邱泰基没有想到,来不来三爷就将他一军。他略一思索,便答道:“五娘遇此不测,当然得告诉三爷。现在老太爷又南巡汉口,在家的二爷四爷,也没经见过这种事,就更指望着靠三爷拿主意了。绑票是飞来横祸,又是人命关天,给了谁,能不着急?不过我看三爷已是胸有成竹了,哪还用得着我来多嘴?”
这几句话,显然更说动了三爷。他一笑,说:“邱掌柜,我是叫你出主意,你倒会卖乖!我胸有成竹,还问你做甚?”
“三爷,我不拘出什么主意,也是白出,你不过是故意考我。我才不上当。祸事远在天津,怎样救人缉匪,也劳驾不着三爷。三爷该做的,不过是下一道急令,叫京津两号,全力救人。京号的戴掌柜,神通广大,他受命后,自然会全力以赴的。”
“邱掌柜到底不是糊涂人。可我就是下一道急令,也不赶趟了。”
“三爷,我们在归化收到电报,方老帮就让代三爷发了这样的急令了。事关紧急,方老帮也只好这样先斩后奏。”
“你们已经代我回了电报?”
“只给京津两号回了电报,叫他们全力救人。太谷老号,汉口老太爷那里,还没回。”
“邱掌柜,我看这先斩后奏,是你的主意吧?”
“是方老帮提出,我附议。”
“哼,方老帮,我还不知道?他哪有这种灵泛气!”
“三爷,还真是方老帮的主意。这是明摆着该做的,给谁吧,看不出来?”邱泰基见三爷脸色还不好,赶紧把话岔开了,“三爷,你当紧该拿的主意,是去不去天津?”
“那邱掌柜你说呢?”
“三爷又是装着主意,故意考我吧?”
“这回是真想听听邱掌柜的高见。”
“三爷想听高见,那我就不敢言声了,我哪有高见!”
“不拘高见低见吧,你先说说。”
“康家出了这样的事,能不去人主?可除了三爷,也再没撑得起大场面的人了。老太爷不在太谷,就是在,这事也不宜叫老太爷出面。挨下来,大爷,二爷,都是做惯了神仙的人,就是到了天津,只怕也压不住阵。往下的四爷、六爷,怕更不济事。三爷,你不出面,还能叫谁去?”
“可包头离京师,一千五百多里路呢,日夜兼程赶趁到了,只怕什么也耽误了。”
三爷说的虽是实情,可邱泰基早看出来了,三爷并不想赶往天津去。
“是呀,绑票这种事,人家会等你?我听说三爷跟京师的九门提督马玉昆有交情,那三爷还不赶紧再发封电报,叫京号的戴老帮去求救?再就是给太谷家中回电报,请二爷火速赴津。二爷武艺好,江湖上朋友也多,遇了这事,正该他露一手。三爷一说,二爷准高兴去。总之,三爷在这里运筹张罗,调兵遣将,那是比亲赴天津还可行!”
显然,三爷爱听这样的话。他说:“邱掌柜,我也是想叫二爷去天津压阵。”“那就好。看三爷还有什么电报要发?我们好赶回归化,一并发出。老太爷那里,也得回个话吧?”
“叫他不用着急,我和二爷紧着张罗就是了。”
三爷和邱泰基又合计了一阵,拟定了要紧急发出的几份电报。但三爷不叫邱泰基走,要他多留几天,还要合计别的事。邱泰基当然也想多留几天,“买树梢”的事,还没顾上说呢。三爷本来是叫天顺长派个伙友,跑一趟归化。可郭玉琪却自告奋勇,请求叫他回归化,发电报。
三爷问了问郭玉琪的情况,知道是新从太谷来的,就同意叫他去。包头到归化,是一条大商
道,老手闭住眼也能跑到,对新手,倒也不失为锻炼。
郭玉琪领了重命,很兴奋。他也没有多看几眼包头,只睡了一夜,翌日一早,便策马上路了。
临行前,邱泰基送出他来,很嘱咐了一气。这个小伙友,一路陪他从太谷来到口外,吃苦,知礼,也机灵,欢实,很叫他喜欢。他当然没有想到,从此就再见不着这个小伙友了!
郭玉琪走后,三爷摆了酒席招待邱泰基。邱泰基不敢领受,连说自家是坏了东家规矩,惹恼老太爷,受贬来口外的,万不能接受招待。
三爷说:“那就不叫招待,算你陪我喝一次酒,还不成呀!”
邱泰基知道推辞不掉,但还是推辞再三,好像万不得已才从了命。席面上,三爷也不叫用酒盅,使了蒙人饮酒的小银碗。举着这样的小银碗,还要一饮而尽!邱泰基可是没有这样的功夫,但也没法偷懒:三爷举着银碗,你不喝,他也不喝。
只好喝了,就是醉倒失态,也得喝。
整碗喝烧酒,大块吃羊肉,真有种英雄好汉的豪气了。邱泰基本来还是有些酒量的,只是不习惯这样用碗喝。这样喝,太猛了,真要三碗不过冈。可喝过三四碗,也不咋的,还能撑住。
三爷兴致很好,似乎并不牵挂天津的祸事。问了问太谷的近况,老太爷出巡跟了些谁,孙大掌柜离了老号,谁撑门面,但不叫邱泰基再提受贬的事,只是说:“你来口外,正是时候。没有把你发到俄国的莫斯科,就不叫贬。”
邱泰基听了,大受感动。这也是他惹祸受贬以来,最受礼遇的一次酒席了。但他知道,万不能再张狂。三爷也有城府,酒后可不敢失言。
“邱掌柜,我叫你们字号预备的款项,方老帮安排了没有?”
“三爷吩咐,我们能不照办?已经安排了。东口和库仑有几笔款,近期要汇到。款到后,就不往外放贷了,随时听三爷调用。”
“安排了,方老帮也嘟囔不止,对吧?”
“方老帮就那脾气,对东家还是忠心耿耿。”
“我调用字号款项,也是按你们柜上的规矩,借贷付息,到期结账,又不是白拿你们的。外人借贷,不知怎样巴结人家呢,我一用款,他就嘟囔!我连外人都不如?”
“三爷,我们都是为东家做事,有什么不是,您还得多担待。您是有大志大气魄的,我们呢,只是盯着字号那丁点事。”说着,又赶紧把话岔开。“这场大雨,对胡麻生意真是很当紧吗?”
“可不是呢!今年天旱,河套的胡麻好赖算捉了苗,但长得不好。所以乔家的复盛公,又谋划在秋后做霸盘,将前后套的胡麻全盘吞进,囤积居奇,来年卖好价。怕市面先把价钱抬起来,复盛公已经降了胡油的价码。归化的大盛魁是口外老大,它能坐视不管?就找我,想跟咱们的粮庄联手,治治复盛公!”
“大盛魁想怎么联手,一起‘买树梢’?”
“他们才不想担那么大的风险!他们的意思,是现在就联手抢盘!复盛公不是降了胡油的价吗?那咱们就吞它的胡油,有多少吞多少,它就是往高抬价,我们也吞进!把价钱抬起来,看它秋后还怎么做霸盘?”
“在口外,数大盛魁财大气粗,压它复盛公一头,那还不容易,何必还要拉扯上我们!”
“邱掌柜,你也听信了方老帮的嘟囔?”
“那倒不是。我是说,咱们粮庄生意不大,可咱们的票庄、茶庄、绸缎庄,也是生意遍天下。它们两大家斗法,咱们何必搀和进去,向着一家,损着一家,有失自家身份?”
“邱掌柜,我可没有答应跟大盛魁联手。人家大盛魁也不想跟复盛公抢胡麻生意,只是看不惯复盛公老爱这样做霸盘。在口外,无论汉人蒙人,都离不开胡油,炸糕、炒菜、点灯,全靠它。做胡油霸盘,那不是招众怒吗?大盛魁的生意,全靠在蒙人中间做。所以,他治复盛公的霸盘,也是想积德,取信于蒙人。康家的生意,现在虽然已经做遍天下,可我们是在口外起的家,也应该积德呀!”
“所以,三爷也想治一治乔家的复盛公?”
“对。可大盛魁现在就抢盘,把胡油价钱抬起来,不是一样招众怨吗?所以,我就主张用‘买树梢’的办法,治治复盛公。我在夏天先把胡麻的青苗买下来了,你秋后哪里还能做成霸盘!”
“三爷的主意,是比大盛魁的强。”
“可谁能预料到,会下这样一场偏雨!正在胡麻长得吃劲的时候,得了这样一场透雨,收成那当然会大改观。收成好,胡麻多,那价钱就不会高了。我‘买树梢’预定的价钱,可是不低!”
“那三爷想如何补救?”
“邱掌柜,你看呢?”
“我先猜猜三爷的打算,行吧?”
“你猜吧。”
“我猜三爷又想跟大盛魁联手,立马抢盘,赶在秋收前,把胡麻的价钱抬起来。对不对?”
“还真叫你猜着了。”
“这样联手抢盘抬价,那一样也得招众怒吧。”
“赶到这一步,也只剩这着棋了。邱掌柜,你还有什么高着儿?”
“三爷,我今儿喝多了酒,真还有些话,想说出来。”
“那你就说吧。邱掌柜的话,我还真爱听。”
“说了不中听的,三爷想罚想贬,都不用客气!”
“说吧。想遭贬,那我就跟孙大掌柜说一声,把你发到莫斯科去。”
“贬到莫斯科,我也要说。三爷有大志,我是早听说了。这次来包头见着三爷,你猜我一眼就看出了什么?”
“我可不给你猜。邱掌柜还是少嗦吧。”
“我一眼就看出,三爷在口外,把元气养得太足了!”
“邱掌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爷一副雄心万丈、气冲霄汉的样子,那还不是元气养得太足了?你本来就想寻件大事,寄托壮志,一展身手,或是寻个高手,摆开阵势,激战一场。正好,复盛公叫你给逮着了。它想做霸盘,大盛魁要抢盘,三爷你就来了一个‘买树梢’,出手,过招,攻过来,挡回去,好嘛,三家就大战起来了。三爷,我看你入局大战,重续三国演义,十分过瘾。”
“邱掌柜,你这是站在哪头说话呀?”
“三爷,你先说我说得在不在理?”
“有几分正理,也有几分歪理!我好像闲得没事干了,不想积德,也不挣钱,就专寻着跟它们挑事?”
“三爷,你长年藏身在口外,劳身骨,苦心志,卧薪尝胆,养精蓄锐,就为跟复盛公较劲呀
?所以,我是觉着三爷不值得入这种局。乔家的复盛公,在口外,尤其在包头,那还是大商号,它的命根在这里。大盛魁,那就更不用说,它做的就是蒙人的生意,它的天地就在口外的蒙古地界。你们康家不一样,起家的天盛川茶庄,在口外已不能算是雄踞一方的大字号了,就是在你们康家的商号里,也不是当家字号了。天顺长粮庄,就更是小字号。康家的当家字号,是我们天成元票庄。天成元票庄的重头戏在哪儿?不在口外,而在内地,在天下各地的大码头。三爷在口外养足了元气,该去一试身手的地界,是京师、汉口、上海、西安那种大码头,岂能陪着复盛公、大盛魁这些地头蛇,演义这种胡麻大战?”
“邱掌柜,你倒是口气大。”
“不是我口气大,是你们康家的生意大,三爷的雄心大,所以我才大胆进言,只望三爷弃小就大。复盛公与大盛魁想咋斗,由它们斗去。你看老太爷都出巡江汉了,三爷心存大志,早该往大码头上跑跑了。”
“我也往码头上跑过。总觉着成日虚于应酬,弄不成什么事,还没在口外来得痛快,豪爽。”
“三爷要以商立身,那总得善于将英豪之质,壮烈之胆,外化为圆顺通达。我们西帮,正是
将口外关外的英豪壮烈与中原的圆通绵善,融于一身,才走遍天下,成了事。现在,三爷正有一机缘,可以奔赴京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