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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三喜独自一人守着车马,既觉得时候难熬,又怕时候过得太快。他已经抱了必死的信念,只是想对老夫人说明一声。
他得到老夫人,那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梦醒之后,他知道惹了杀身之祸。老太爷那是什么人物!但他并不后悔。用自己卑微的性命,换取梦了无数次的那一刻,已经太便宜了自己。
他已经是罪孽深重了,就怕由此害了老夫人!那样,他就是死十回吧,又有什么用?
但他犯这样的罪孽,实在是扛不住了。
那一刻,他真是梦了无数回。他也不呆傻,老夫人的美貌、开通、爱干净,他能看不见,觉不到?尤其是,一年四季,三天两头,总是守着刚刚出浴的老夫人!如此美貌的老夫人,洗浴之后那是怎样一种神韵,除了他,能有谁知道?
他心里虽然不断骂自己,但真是扛不住地着迷。更要命的,是老夫人没有一点贵妇的架子、主家的架子,开通之极,待他简直像她喜欢的兄弟,能感到一种格外的疼爱。
三喜原来还以为,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吧,自家尽往美处想呢。可后来,越来越觉着不像。老夫人是真喜欢他,真疼爱他。特别是今年夏天,真是一步一步走进美梦里了。先是把吕布放走,又跟他逗留在枣树林说笑,还假扮成姐弟四处游逛,任他叫她二姐。梦里也不曾这样。
他是谁,老夫人是谁!他能伺候天仙一样的老夫人,天仙似的老夫人又真心疼他,那他这辈子还会再稀罕什么?派到外埠,住家字号,熬着发财?不盼望了。什么也不盼望了,就这样给老夫人赶一辈子车。
现在,他是给老夫人赶不了几天车了。一切都快走到头了。但他不后悔,就只怕毁了天仙一样的老夫人。
梦里的事真发生后,老夫人不再出来,不再进城洗浴,三喜就知道大祸要临头了。那几天,他就想自裁了卑微的性命。可他不明不白地死去,会不会连累了老夫人?一切罪孽,都放在我身上,然后我去死。你想怎么咒我都成,但你不要坏了自家的名声。我死,一定找个不相干的由头。
后来,他见着吕布,听说老夫人病了,又逮谁骂谁,心里就更想死了。你想骂,还是骂我吧。你以前人缘多好,忽然这样坏了脾气,逮谁骂谁,全是因为我。我情愿去死,你也不敢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为我这样一个下人,坏了你的美名和道行,太不值!
死前,我只想再见你一面,由你来骂。怎样解气,就怎样骂。你想叫我死后永辈子不能再托生为人,我也答应你。但你得听我说一声:你不能坏了自己的道行!
就是死,我也觉着太便宜了自家。今年的夏天,太便宜了我,我真是情愿用性命来换。只可惜我的性命太卑微,太不值钱了。老夫人,你如天仙一样的性命,万万不能因为我,坏了道行。
今天老夫人洗浴,也没有用太多时候。她被澡堂的女仆扶出来时,似乎已经洗去了先前的憔悴,美艳如旧。但冷漠也依旧。
三喜不敢多看。
老夫人上车的时候,喊了他一声:“你在发什么呆,不能扶我一把!”
三喜慌慌地扶她上了车。
吆喝着牲灵出城,他可真是紧张极了,因为他无法平静下来。怕心思不能集中,吆喝错了,车马撞着人,可心思哪能集中!车里的老夫人就似一团烈火,炙烤着他的后背,血脉都快烧起来了。好在是熟路,牲灵也懂事,穿街过市倒还没出事。
出了繁华的城关,渐渐到了静谧的乡间大道,三喜觉得应该向老夫人说明自己的心志了,可怎样开口?一直寻不着词儿。越寻不着越慌,越慌越寻不着。
正慌得不行,忽然听见老夫人说:“小无赖,你哑巴了?”
他赶紧说:“老夫人,我作了孽,我该死……”
“我听不见!你坐到车辕上说。”
三喜不敢坐上去。
“小无赖,你聋了,听不见?”
三喜听老夫人的口气,不是那样冰冷,只好小心地跳上车辕坐了。
“你刚才说什么?”
“老夫人,我知道我作了孽,惹了祸,该死。”
“那你怎么还没死?”
“我死容易,就怕连累了老夫人。老夫人因我坏了道行,我就是死十回,也不顶用……”
“小无赖,你就知道死!”
老夫人这样骂的同时,还伸脚蹬了他一下,软软的。三喜不由回头望了一下,老夫人伸出来的居然是一只光脚,什么也没穿的光脚!而且,蹬过他,也不缩回去,就那样晾在车帘外。
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从车辕上掉下来。看来,老夫人并不恼恨他。老夫人依然疼爱他,说不定是真心给他这一份恩情。但他不敢再鲁莽了,不能再不顾一切抓住这只要命的脚。
“老夫人,一切罪孽我都担,就是……”
“就是不想死!”
“不是,不是。我知道,我是必死无疑。可我不怕死,也不后悔。老夫人给我的这份恩情,我情愿用性命来换。”
“小东西,就知道死!”
老夫人又软软地蹬了他一下。他是再扛不住了,就是天塌地陷,也不管了,伸手抓住老夫人那只光脚,任它在自己手里乱动。老夫人轻声喊着:“小无赖,小无赖!”但他能觉得出来,她的脚是在他的手中欢快地乱动,并不想挣脱。
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会说这样的话:用性命来换她的恩情。她这是给了他恩情吗?
她本来不是一个坏女人。只是为了气一下那个老禽兽,才故意出格,故意叛逆,故意坏一下。可一旦越过坏的界限,她又被吓得惊慌失措,无法面对。称病,骂人,发脾气,暴戾无常,那也不能使她重新退回去了。退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死,以死洗白自己。
可是她不想死。要想死,在与老东西做禽兽后,就该死去了。
现在,没有气死老禽兽,倒将自己脏污死了,那岂不是太憨傻?
就是直到这种时候,杜筠青深藏在心底下的那个念头,才不得不升浮上来:其实,她是异常喜欢三喜这个英俊、机灵的年轻男子的。自从进入康家以后,杜筠青因为坚守了进城洗浴的排场,三天两头得由车倌伺候。而事实上,她能常见着、又能常守着异性,就惟有这给她赶车的车倌了。为了豪门的门面,车倌偏偏都挑选了非常英俊、机灵的年轻男子。康家似乎只
对自己的男主子严加防范,女仆全雇用上年纪的;而对女主子,倒十分放心了,男佣并不怕他年轻、英俊、机灵。杜筠青知道,他们对女人放心,是谅她们也不敢!这虽然也诱惑她,想故意去作一种反叛,可她对三喜以前的那两个英俊的车倌,却是什么心思也没有。三喜为什么叫她喜欢,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清楚,自己喜欢三喜,这就是一种坏,不是故意做出的那种坏,而是真坏。所以,她总是尽量将这种坏深藏在心底下。
其实在更多的时候,她是想将对三喜的喜欢,装扮成一种假坏,也就是为了反叛老禽兽,才故意喜欢三喜的。可这假坏一天一天涨大,终于出格成真!杜筠青除了惊慌失措,她在心底下还在关心一件事:这个三喜,这个英俊机灵的小东西,是不是值得她这样?他如果只是一个小无赖,只是想乘机发坏,那她就真的只是为了伤害老东西,故意毁了自己。要是那样,她也只有一条死路了。杜筠青知道自己已经给老东西毁了,可还是不愿再自毁一次。
人再无奈,也不该作践自己。
那天,听吕布传来了一点三喜的消息:他也惊慌了。他是为谁惊慌,为他自己,还是为她?杜筠青忽然非常想见到他,无论他是小无赖,还是小东西!
当终于见到他的时候,杜筠青就忽然觉得可以放心了。她忽然不想再计较什么了,他是不是小无赖,委身于他是不是值得,都不计较了。真坏,还是假坏,她也不管了!
就是真坏,她也愿意了。
就是日后给老禽兽处死,给世人辱骂万年,她也情愿了。
所以,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能说那样的话:他情愿用性命来换她的恩情,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她就没有盼望听到这样的话。可这句话,真是打动了她,热泪喷涌而出:那个早死的男人,这个不死的老禽兽,还有“卖”掉了她的父亲,谁愿意用他的性命来换她的恩情?
三喜,三喜,你也给了我恩情,我也不会后悔,可我不要你的性命!你说过,什么也不怕。现在,我也要说,我什么也不怕。我不怕坏,我情愿跟你一起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用想,我们能坏一天,就多坏一天。要死,我们一起去死。
这天的枣树林和挨着它的大秋庄稼地,成了她们的疯狂之地。
也许是天道不怒,那天吕布也是迟迟不归。
原来,吕布此次跑回娘家,正赶上了老父的弥留之际。他最后认出了她,也最后遗弃了她。
她终于有了向东家告假的正规理由,可以获假七七四十九天。
吕布归家守“七”后,管家老夏派老院的另一个女佣,跟了伺候老夫人进城洗浴。可她没跟几天,就给退回来了。
杜筠青对老夏说:“她不是跟着伺候我,是跟着一心气我!”
老夏赶紧说:“老夫人想要谁,就叫谁。”
杜筠青冷冷哼了一声,说:“谁也不要,我就等吕布了。”
老夏忙说:“没人跟了伺候,哪成?”
杜筠青就厉声反问:“你是怕没人气我?”
老夏赔笑说:“那叫伺候老太爷的杜牧,跟了伺候老夫人?”
杜筠青就发了脾气:“她眼里哪有我?她更会气我!”
老夏再不敢说什么了。他只好跑去叮咛三喜:千万眼疾手快机灵些,千万小心不敢再惹着老夫人。
真是天道不怒,出来进去,就只有她和三喜两个人。
真是梦一样的夏天。
3
在那之后没有几天,就传来了五娘在天津被绑票的消息。
听到四爷惊慌地跑来报告的这个消息,杜筠青心里真是一震:怎么会是那个美丽温顺的小媳妇出了事,而老东西却永远平安无恙,没人敢犯?
她对四爷说:“你也不必太慌张了。绑票还不是为银钱?你给天津的字号说,要多少银钱,就给多少,好歹把人救出来。五娘那么个温柔人儿,不会给吓着吧?”
四爷苦着脸说:“可不是呢,五爷也够戗,他哪受过这种惊吓。”
“这是得罪了谁了?”
“不知道,甚也不知道,只听说天津卫本来就乱。二爷要带些武师,急奔天津。老夫人有吩咐的没有?”
“二爷要去天津?”
“可不是呢,他非要去。”
“那就去吧。告他,能出银钱把人赎回来,就不要动武。”
四爷应承着走了。杜筠青知道她说的话,都是废话。四爷,也不过来应付一下,算是请示了她。五爷五娘是康家最恩爱的一对小夫妻了,就偏偏遇了这样的不测,天道还是不公。
她自己现在变坏了,会遭什么惩罚?也许你变坏,反倒不会遭报?反正出了这样的祸事,全家上下都忙做一团,更没有人注意她了。不过,在听到这一不测之后,杜筠青有意拖延了几天,未出门进城洗浴。
二爷连夜走时,她去送行,显得也焦虑异常。
第二天,六爷来见她。当然也是因五娘的不测,不过,她没有想到,六爷是请她出面,叫大老爷为五娘卜一卦。
她就说:“六爷,你去求他,不一样?”
六爷就说:“我去了,大哥跟佛爷似的坐着,根本就不理我。”
“他耳聋,哪知道你说什么?”
“我写了一张字条,给他看了。他只是不理我。”
“他不理你,我去就理了?”
“你是长辈,他敢不听!”
“大老爷比我年纪大多了,我端着长辈的架子,去见他,只怕也得碰个软钉子。再说,大老爷他真会算卦?”
“大哥一辈子就钻研《周易》,卜卦的道行很深。听说,老太爷出巡前,曾叫大哥问过一卦,得了好签,才决定上路的。”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大哥轻易不给人问卦。可五爷是谁?亲兄弟呀!五娘遇了这样的大难,不应该问问吉凶?任我怎么说,只是不理。”
“你没有叫四爷去求?”
“四哥说,他去了也一样求不动的。”“那我就去一趟。我碰了钉子,栽了面子,可得怨你六爷。”“老夫人的面子也敢驳,那大哥他就连大小也不识了。”
杜筠青做老夫人也有些年头了,真还没有多见过这位大爷。每年,也就是过时过节,大家都摆了样子见那么一下。除此而外,再也见不着了。刚做了老夫人时,挨门看望六位爷,去过老大那里一回。这位大爷,真像一尊佛爷似的,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连眼也没有睁一下,只是那位大娘张罗着,表示尽到了礼数。这大爷大娘比她的父母还要年长,杜筠青能计较什么?从此也再没去过他们住的庭院。年长了,也就知道:失聪的老大一直安于世外之境,不招谁惹谁,也不管家长里短。杜筠青当然也更不去招惹人家了。
现在,她答应去求这位大老爷,自然是想表示对五娘的挂念,但还有一个心思:要是能求动,就请他也给自己问一卦。她反叛了老东西,她已经变坏,看这位大爷能不能算出来。
老夫人忽然来到,叫年长的大娘很慌乱,居然要给她行礼。
杜筠青忙止住了。她也没有多说闲话,开门见山就把来意说了。大爷自然依旧像佛爷似的,闭目坐在一边。大娘听了,就接住说:
“五娘出了这样的事,谁能不心焦?我一听说了,就比划给这个聋鬼了,他也着急呢。我当下就想叫他问一卦,成天习《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还不赶紧问个吉凶?他就瞪我,嫌我心焦得发了昏,谁能给自家问卦?”
“不能给自家问卦?”
“自家给自家打卦,哪能灵?”
“可五娘是在天津出的事呀?”“聋鬼和五爷他们是亲兄弟,一家人,走到哪儿都是一家人,问卦灵不了。刚才六爷就来过,也想叫聋鬼给问个吉凶。聋鬼没法问,六爷好像挺不高兴,以为我们难求。聋鬼和五爷六爷都是亲兄弟,能办的,还用求?”
“可听说,老太爷这次出远门,大老爷给卜过一卦。”
“哪有这事呢!老太爷是在外头另请的高手。老夫人也不想想,老太爷出远门这样的大事,我们敢逞能问卦?聋鬼他也不喜爱给人卜卦,他习《易》不过是消遣。写了几卷书,老太爷还出钱给刻印了。可除了学馆的何举人说好,谁也看不懂。他是世外人,什么也不敢指望他。”
“那就不说了。五娘多可人,偏就遭了这样的大难,真叫人揪心。”
“可不是呢。二爷不是去了吗,还有京师天津那些掌柜们呢,老夫人也不用太心焦了。前些时,听说老夫人病了,已经大愈了吧?看气色,甚好。”
“本来,也想叫大老爷给问一卦呢。前些时,总是心慌,好像要出什么事,就担心着老太爷,没想是五娘出了事。可现在心慌还没去尽,所以也想问问卦。”
“老夫人现在的气色,好得很。”
“你们都是拣好听的说。”
“真的。聋鬼,你也看看。”
大娘就朝一直闭目端坐的大爷捅了一下。大爷睁眼看了看杜筠青,眼里就一亮。大娘就说:
“你看,聋鬼也看出了你脸色好。”
“我看,大老爷是看出我脸上有不祥之气吧?”
“哪会呢,我还不知道他!”
说时,大娘又朝大爷比画了一下。他便起身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张字条。
杜筠青接过看时,四个字:“容光焕发”。她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意思?但面儿上,还是一笑,对大娘说:“我还看不出来,是你叫写这好听的词儿。”
从大娘那里回到老院,她就一直想着这四个字:自己真显得容光焕发?对着镜子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反叛了老禽兽,就容光焕发了?哼,容光焕发,就容光焕发。只是,容光焕发得有些不是时候,人家都为五娘心焦呢,你倒容光焕发!
她就赶紧打发人,把六爷请来,告他:“替你去求了,大老爷也没给我面子。说是给自家人问卦,不灵验。”六爷就说:“大哥也太过分了吧,连老夫人你的面子也真驳了?”
“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