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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菲利普回答说,“如果他要我留下来,我是很乐意尽这份孝心的。”
进餐时,教会执事为了给那位不幸丧偶的丈夫排解哀思,谈起了布莱克斯泰勃最近发生的一起失火事件,这场火灾烧毁了美以美会教堂的部分建筑。
“听说他们没有保过火险,”他说,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有没有保火险还不是一个样,”牧师说。“反正到时候重建教堂,还不是需要多少就能募集到多少。非国教的教徒们总是很乐意解囊捐助的。”
“我看到霍尔登也送了花圈。”
霍尔登是当地的非国教派牧师。凯里先生看在耶稣份上——耶稣正是为了拯救他们双方而慷慨捐躯的嘛——在街上常同他颔首致意,但没问他说过一句话。
“我想这一回出足风头了,”他说。“一共有四十一只花圈。您送来的那只花圈漂亮极啦,我和菲利普都很喜欢。”
“算不上什么,”银行家说。
其实,他也很得意,注意到自己送的花圈比谁都大,看上去好不气派。他们议论起参加葬礼的人。由于举行葬礼,镇上有些商店甚至都未开门营业。教会执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通告,上面印着广兹因参加凯里太太的葬礼,本店于下午一时前暂停营业。“
“这可是我的主意哪,”他说。
“他们这份情意我领受了,”牧师说,“可怜的路易莎要是在天有灵也会心生感激的。”
菲利普只顾自己吃饭。玛丽·安把那天当成主日对待,所以,他们就吃上了烤鸡和鹅莓馅饼。
“你大概还没有考虑过墓碑的事吧?”教会执事说。
“不,我考虑过了,我打算搞个朴素大方的石头十字架。路易莎向来反对讲排场。”“
“搞个十字架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要是你正在考虑碑文,你觉得这句经文如何:留在基督身边,岂不更有福分?”
牧师嚼起了嘴。这执事简直像俾斯麦,什么事都想由他来作主!他不喜欢那句经文。这似乎是有意在往自己脸上抹灰。
“我想那段经文不妥吧。我倒更喜欢这一句:主赐予的,主已取走。”
“噢,你喜欢这个!我总觉得这一句似乎少了点感情。
牧师尖酸地回敬了一句,而格雷夫斯先生答话时的口吻,在那位鳏夫听来又嫌过于傲慢,简直不知分寸。要是他这个做丈夫的还不能为亡妻的墓碑选择经文,那成何体统!经过一段冷场之后,他们把话题转到教区事务上去了。菲利普跑到花园里去抽烟斗。他在长凳上坐下,蓦地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几天以后,牧师表示希望菲利普能在布莱克斯泰勃再住几个星期。
“好的,我觉得这样安排很合乎我的心意,”菲利普说。
“我想叫你待到九月份再回巴黎去,不知行不行。”
菲利普没有回答。最近他经常想到富瓦内对他讲过的话,兀自拿不定主意,所以不愿多谈将来的事儿。假如他放弃学美术,自然不失为上。策,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深信自己在这方面不可能超群出众。不幸的是,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才这么想,别人会以为他是知难而退,认输了,而他就是不肯服输。他生性倔强,明知自己在某方面不见得有天赋,却偏要和命运拼搏一番,非在这方面搞出点名堂不可。他决不愿让自己成为朋友们的笑柄。由于这种个性,他本来很可能一时还下不了放弃学画的决心,但是环境一换,他对事物的看法也突然跟着起了变化。他也像许多人那样,发现一过了英吉利海峡,原来似乎是至关重要的事情,霎时间变得微不足道了。原先觉得那么迷人、说什么也舍不得离开的生活,现在却显得索然无味。他对那儿的咖啡馆,对那些烹调手艺相当糟糕的饭馆,对他们那伙人的穷酸潦倒的生活方式,油然生出一股厌恶。他不在乎朋友们会对他有什么看法了。巧言善辩的克朗肖也罢,正经体面的奥特太太也罢,矫揉造作的露思·查利斯也罢,争吵不休的劳森和克拉顿也罢,所有这些人,菲利普统统感到厌恶。他写信给劳森,麻烦他把留在巴黎的行李物品全寄来。过了一星期,东西来了。菲利普把帆布包解开,发现自己竟能毫无感触地定睛打量自己的画。他注意到了这一事实,觉得很有趣。他大伯倒急不可待地想看看他的画。想当初,牧师激烈反对菲利普去巴黎,如今木已成舟,他倒无所谓了。牧师对巴黎学生的学习生活很感兴趣,一个劲儿问这问那,想打听这方面的情况。事实上,他因为侄儿成了画家而颇有几分自豪。当有人来作客,牧师总寻方设法想逗菲利普开腔。菲利普拿给他看的那几张画模特儿的习作,牧师看了又看,兴致才浓咧。菲利普把自己画的那幅米格尔·阿胡里亚头像放在牧师面前。
“你干吗要画他呢?”凯里先生问。
“噢,我需要个模特儿练练笔。他的头型使我感兴趣。”
“我说啊,反正你在这儿闲着没事,干吗不给我画个像呢?”
“您坐着让人画像,会感到腻烦的。”
“我想我会喜欢的吧。”
“咱们瞧着办吧。”
菲利普被大伯的虚荣心给逗乐了。显然,他巴不得菲利普能给他画幅像。有得而无所失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放跑了。接下来的两三天,他不时有所暗示。他责怪菲利普太懒,老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动手工作。后来,他逢人便说菲利普要给自己画像了。最后,等来了一个下雨天,吃过早饭,凯里先生对菲利普说:
“嗯,今天上午,你就动手给我画像吧,你说呢?”
菲利普搁下手里的书,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我已经放弃画画了,”他说。
“为什么?”他大伯吃惊地问。
“我认为当个二流画家没多大意思,而我看准了自己不会有更大的成就。”
“你真叫我吃惊。你去巴黎之前,不是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个天才来着。”
“那时候我没自知之明,菲菲利普说。
“我原以为你选定了哪一行,就会有点骨气一于到底的呢。现在看来你这个人见异思迁,就是没个长性。”
菲利普不免有点恼火,大伯竟然一点儿不明白他这份决心有多了不起,凝聚了多大的勇气。
“滚石不长苔藓①,”牧师继续说。菲利普最讨厌这句谚语,因为在他看来,这条谚语毫无意义。早在菲利普离开会计事务所之前,大伯同他争论时就动辄搬出这句谚语来训人。现在,他的监护人显然又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①英国谚语,意思是说,没长性的人不会有所建树。
“如今你已不是个孩子,也该考虑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了。最初你执意要当会计师,后来觉得腻了,又想当画家,可现在心血来潮又要变卦这说明你这个人……”
他迟疑了一下,想考虑这究竟说明了性格上的哪些缺陷,却被菲利普接过话茬,一口气替他把话讲完。
“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缺乏远见、没有决断力。”
牧师倏地抬起头,朝侄儿扫了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嘲弄自己。菲利普的脸挺一本正经,可他那双眸子却在一闪一闪,惹得牧师大为恼火。菲利普不该这么玩世不恭。牧师觉得应该好好训侄儿一顿才是。
“今后,我不再过问你金钱方面的事儿,你可以自己作主了。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你的钱并不是多得花不完的,再说你还不幸身患残疾,要养活自己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菲利普现在明白了,不论是谁,只要一同他发火,第一个念头就要提一下他的跛足。而他对整个人类的看法正是由下面这一事实所决的:几乎没人能抵制住诱惑,不去触及人家的痛处。好在菲利普现在练多了,即使有人当面提到他的残疾,也能照样不露声色。菲利普小时常为自己动辄脸红而深深苦恼,而现在就连这一点他也能控制自如了。
“你倒说句公道话,当初你执意要去学画,我反对你没有反对错吧不管怎么说,你这点总得承认罗。”
“这一点我可说不清楚。我想,一个人与其在别人指点下规规矩矩行事,还不如让他自己去闯闯,出点差错,反能获得更多的教益。反正我已放荡过一阵子。现在我不反对找个职业安顿下来。”
“干哪一行呢?”
菲利普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事实上,他连主意也没最后拿定。他脑子里盘算过十来种职业。
“对你来说,最合适的莫过于继承父业,当一名医生。”
“好不奇怪,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呢。”
在这么多的职业中,菲利普所以会想到行医这一行,主要是因为医生这个职业可以让人享受到更多的个人自由,而他过去蹲办公室的那段生活经历,也使他决心不再干任何与办公室沾边的差事。可他刚才对牧师的回答,几乎是无意识脱口而出的,纯粹是一种随机应变的巧答。他以这种偶然方式下定了决心,自己也感到有点好玩。他当场就决定于秋季进他父亲曾念过书的医院。
“这么说来,你在巴黎的那两年就算自丢了?”
“这我可说不上来。这两年我过得很快活,而且还学到了一两件本事。”
“什么本事?”
菲利普沉吟片刻,他接下来所作的回答,听起来倒也不无几分撩拨人的意味。
“我学会了看手,过去我从来没有看过。我还学会了如何借天空作背景来观察房屋和树木,而不是孤零零地观察房屋和树木。我还懂得了影子并不是黑色的,而是有颜色的。”
“我想你自以为很聪明吧,可我认为你满口轻狂,好蠢。”
53
凯里先生拿着报纸回书房去了。菲利普换了个座位,坐到他大伯刚才坐的椅子上(这是房间里绝无仅有的一张舒服椅子),望着窗外瓢泼般的大雨。即使在这样阴郁的天气,那一片绵连天际的翠绿田野仍不失其固有的怡然气氛。这幅田园景色里,自有一股令人感到亲切的魅力,菲利普想不起自己以前曾否有过这样的感受。两年的旅法生活,启迪了他的心智,使他察觉到自己家乡的美之所在。
菲利普想起他大伯的话,嘴角不由得漾起一丝浅笑。他的脾性还幸亏是倾向于轻狂的呢!他开始意识到双亲早亡,使他蒙受了多大的损失。这是他人生道路中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使他不能袭用一般世人的眼光来观察事物。唯有父母的舐犊之情,才算得上是真正无私的感情。置身于陌生人中间,他好歹总算长大成人了,但是别人对待他,往往既无耐心,又不加克制。他颇为自己的自制力感到自豪。他的这股自制力,硬是伙伴们的冷嘲热讽锤炼出来的,到头来,他们反说他玩世不恭、薄情寡义。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学会了沉着应付,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做到不露声色,久而久之,现在再也没法使自己的情感见之于言表。人家说他是个冷血动物,可他心里明白自己极易动感情,有谁偶尔帮了他点什么忙,他就感动得什么似的,有时甚至连口也不敢开,生怕让人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回想起痛苦的学生时代以及那时所忍受的种种屈屏,回想起同学们对他的讪笑如何造成了他唯恐在旁人面前出丑的病态心理。最后,他还想到自己始终感到落落寡合,而踏上社会之后,由于自己想象力活跃。对人生充满憧憬,但现实生活却是那么无情,两者之间的悬殊,导致了幻想和希望的破灭。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客观地剖析自己,而且轻松地付之一笑。
“天哪!要不是我生性轻狂,我真要去上吊呢!”他心情轻松地暗自嘀咕。
菲利普又想到刚才他回答他大伯的话。他在巴黎学到了点什么?实际上,他学到的远比他告诉给大伯听的要多。同克朗肖的一席谈话,令他永生难忘;克朗肖随口说出的任何一句话,虽说是再普通不过,却使菲利普心窍大开。
“我的老弟,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抽象的道德准则’这种玩意儿。”
想当初菲利普放弃了对基督教的信仰,颇有如释重负之感。在此之前,他的一举一动都直接关系到不朽灵魂的安宁,决不敢稍有玩忽。在此之后,那种束缚他手脚的责任感被抛开了,他感到无牵无挂,好不自在。但是现在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幻觉。他是在宗教的熏陶之下成长起来的。尽管他抛弃了宗教,但是却把作为宗教重要组成部分的道德观念完整无损地保留了下来。所以,他下了决心,今后事事须经自己的独立思考,绝不为各种偏见所左右。他把有关德行与罪恶的陈腐观念以及有关善与恶的现存法则,统统从脑子里清除了出去,并抱定宗旨,要给自己另外找出一套生活的准则。他不知道生活中是否非要有准则不可。这也是他要想摸清楚的事物之一。显然,世间许多“道理”他之所以觉得言之成理,无非是因为从小人们就是这么教育他的,如此而已。他读过的书不可谓不多,但是全帮不了他什么忙,因为这些著作无一不是基于基督教的道德观念之上的,甚至那些口口声声自称不信基督教义的作者,最后也还是满足于依照基督登山训众的戒律,制定出一整套的道德训条来。一本皇皇巨著,如果说来说去无非是劝人随波逐流,遇事切莫越雷池一步,那么此书似乎也根本不值一读。菲利普要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该如何为人处世,他相信能把握住自己,不为周围舆论所左右。不管怎么说,他还得活下去,所以在确立一套处世哲学之前,他先给自己规定了一条临时性的准则。
“尽可随心所欲,只是得适当留神街角处的警察。”
他认为他在旅居巴黎期间最宝贵的收获,就是精神上得到了彻底的解脱。他终于感到自己绝对自由了。他曾随意浏览过大量哲学著作,而现在可望安享今后几个月的闲暇。他开始博览群书。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涉猎各种学说体系,指望从中找到支配自己行动的指南。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异国他乡的游子,一面在爬山涉水,一往无前,一面由于身历奇境而感到心荡神移。他读着各种哲学著作,心潮起伏,就像别人研读纯文学作品一样。当他在意境高雅的字里行间,发现了自己早已朦胧感觉到的东西时,他的心就止不住怦怦直跳。他那适合于形象思维的脑袋,一旦涉及抽象观念的领域就不怎么听使唤了。即使他有时无法把握作者的推理,然而随着作者迂回曲折的思路,在玄奥艰深的学海边缘上巧妙穿行,也能领受到一番异趣。有时候,大哲学家们似乎对他已无话可说,有时候,他又从他们的声音中辨认出了一个自己所熟悉的智者。他仿佛是深入中非腹地的探险家,突然闯入了一片开阔的高地,只见高地上奇树参天,其间错落着一片片如茵的草地,他竟以为自己是置身在英国的公园之中。菲利普喜欢托马斯·霍布斯①富有生命力且通俗易懂的见解,对斯宾诺莎②则充满了敬畏之意。在此以前,他还从未接触过如此高洁、如此矜持严峻的哲人,这使他联想起他所热烈推崇的罗丹雕塑《青铜时代》。还有休谟③,这位迷人的哲学家的怀疑主义也轻轻拨动了菲利普的心弦。菲利普十分喜欢他笔下的清澈见底的文体,这种文体似乎能把复杂的思想演绎成具有音乐感和节奏感的简洁语言,所以他在阅读休漠的著作时,就像在欣赏小说那样,嘴角上挂着一丝愉快的微笑。然而,在所有这些书里,菲利普就是找不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他似乎曾在哪一本书里看到过这种说法:一个人究竟是柏拉图主义者还是亚里士多德的信徒,是禁欲主义者还是享乐主义者,都是天生就注定了的。乔奇·亨利·刘易斯④的一生经历(除了告诉世人哲学无非是一场空谈之外)正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每个哲学家的思想,总是同他的为人血肉相联的;只要了解哲学家其人,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猜测到他所阐述的哲学思想。看来,似乎并不因为你是按某种方式思维,所以才接某种方式行事;实际上,你之所以按某种方式思维,倒是因为你是按某种方式造就而成的。真理与此毫不相干。压根儿就没有“真理”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其一套哲学。过去的伟人先哲所煞费苦心炮制的整套整套观念,仅仅对著作者自己有效。
①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
②斯宾诺莎(1632…1697):荷兰哲学家。
③休谟(1711…1776):英国哲学家及历史学家。
④乔奇·亨利·刘易斯(1817…1878):英国哲学家及批评家。
这么说来,问题的症结所在,就是得搞清楚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这点清楚了,你的一套哲学体系也就水到渠成了。在菲利普看来,有三件事需要了解清楚:一个人同他借以存身的世界关系如何;一个人同生活在他周围的人关系如何;一个人同他自己的关系如何。菲利普精心制定了一份学习计划。
生活在国外有这样一个好处:你既能具体接触到周围人们的风俗习惯,又能作为旁观者客观地加以观察,从而发现那些被当地人视为须臾不可缺少的风俗习惯,其实并无遵从的必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