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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同康过去一问,才知是匹野马,先被混入马群,在路上走了两日,俱无什异样;马贩张虎娃,看出是匹好马,觉得便宜,想训练好了,卖笔善价。这日抽空,给他上了缰勒(作者按:西北、东北马贩,均擅骑术。其最精者,一二百匹的马群,长途千里,山行野宿,随地放青,仅由一二人率领,除自骑之马外均不加羁勒),打算先压一程,试试口劲。那知马性奇烈,上衔勒时,当人给他吃的,又是骤出不意;等人上马背,立即连纵带跳,一跃便是十余丈高远,劲道之强,从来未见。张虎娃等幸是极有经历的行家,用尽方法气力,终制不住。知道不妙,只得乘隙滑上马来,人固几乎送命,马也勒得嚼口鲜血直流!
由此这马便改了脾气,始而马贩一近身前,连踢带咬;未两日,连所带马群也被踢坏了两三匹。偏又恋群机警,一想收拾它,便被逃脱;一会又被混入群去,常被闹得河翻水转,无计可施。马贩恨极,立意除它。到了登封市集上,先以美食为饵,设计用套索擒住,就地上拖往旷场,意欲打死泄忿。知马厉害,路上吃过两次亏,除周身绑紧外,并令两人持刀戒备,脱绑便杀。
尤其可怪的是,那马本来一声不哼,自孙同康一来,便相望长嘶起来,声甚悲壮。
孙同康知马有灵性,长路关山,前半途程原用得着;可惜如此猛烈,平日虽精骑术,未必便能驾驭。只是心中不忍,便止住责打,问价想买。
马贩也是久跑江湖,见来人气度高华,神采照人,料非寻常商客。陪笑答道:“我并非不肯卖,只为此马太烈,无人能骑。我们在路上用尽心力,已然收拾过他好几次,都吃挣脱逃走。先只恋群,近日苦苦相随,竟因打过几次,想寻我们报仇。客人如不能带走,早晚是害;并有两马为它踢断腿骨,赔钱不少。今日好容易擒到,决计杀它出气。”
孙同康不等说完,插口拦道:“人何必与畜牲计较。我多与你点马价,不比杀死平白亏本好么?”
虎娃陕西人,性情爽直,笑道:“尊客一定要买,不敢不依,马价也随意。但话须当众言明,如骑它不住,或带不走,与我们无关。再如因此伤了我们,那是我们自不小心;如伤别人却是尊客料理。”
孙同康听了,因不知行情,再三问价,虎娃说:“尊客人好,我本平白得来;虽然伤我两马,那是时连,不能赖人。你给几两工夫钱吧!”
孙同康见马先在悲鸣怒啸,一听对方有了卖意,立刻驯善起来,尽管皮开肉绽,并无负痛委顿之状。越看越爱,仍强给了二十两银子。这等仁义交易,自然连旁观人俱都赞美。
虎娃接了银子,便请众人散开;再命同伙,各持套索刀枪,四面把住,以防暴起伤人,并告以防御之法。
孙同康见他如临大敌,笑着答道:“无须如此。马能骑与否,我无把握,伤人还不至于,由我来放好了。”虎娃只得听之,孙同康自信,虽能将马制住,但见虎娃词色紧张,暗中也加以小心。那知马竟知好歹,先放前蹄和头颈间的绑索,竟连动也未动,等后蹄的绑一松,忽然昂首挺身而起。众马贩吃过它的苦头,方持刀枪鞭索.暴喝发威;胡姚康也拉紧勒口,准备应变时,那马先昂首一声极洪壮的骄嘶,跟着把头一低,朝孙同康伸去。
众马贩疑心他要咬人,齐喊:“尊客留意它咬。”虎娃更持刀鞭赶纵过去,意欲抢护。忽然当的一声,跟着日光影里,飞起一溜刀光,虎娃也纵退回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那马并不咬人;只为孙同康人矮,低头与之亲热。虎娃赶到身边,刚刚看出用意,未及退回,吃那马身子略横,撩起一脚,将刀踢飞,差一点没被踢到手上。孙同康再一劝说,只得怒骂畜生,退了回来。这时人马正在抚摸依恋,众人俱都惊奇不置。
孙同康见马遍体鳞伤,又看出感恩择主之意,不忍试骑;想问马贩如何医冶?
虎娃已凑过去道:“这畜生实是千里名驹!无如性烈凶猛,无人能制,不料竟能择主。看在尊客面上,我也不恨它了。伤药现有,三日之内准好。但它记仇心重,别人恐难近身,尊客自己与它调敷罢。”随将伤药取来,又说了卖鞍鞚的铺子。
孙同康问明河流所在,牵马去往河边,将全身与它洗净,托马贩代买了一床盖马的布单,随后取药,调敷伤处。那马始终随定孙同康,驯善异常;只与它搽药时竟两次倔强,想用嘴把药拱掉。孙同康知它心意,不愿用仇人所赠伤药,便劝道:〃你休记恨。他们下手虽狠,你也有自取之处。你身受多伤,又经水洗,如不敷药调治,必烂无疑。此后长途千里,就我不忍骑你,倒底苦痛。你既通灵性,能知择主,便应听我劝,将药敷上,使你早愈,以免牵了同行累赘才是。〃马忽鸣啸了两声,将头连摇。孙同康不知何意,想试给它强制搽药,马竟未再抗拒。
敷好药后,孙同康看那马身量不算高大,通体白色,更无杂毛。最奇是生就一双通红火眼,精光闪闪,顾盼之间隐有威棱,看去神骏非常。暗忖此时刑伤之余,毛多残落,一经洗刷,已如此好看;等过两日,伤愈复原,白毛如霜,配上这对殊砂红眼,和头颈上这一大条又白又韧的半立长鬃,跑将起来,岂不更好!为试那马对己是否真个感恩依恋,故意盖上马单,放了缰;刚一转身,那马果然随了就走。旁观的人,多半见过上套挨打时马的猛烈,见状人人赞羡。
孙同康越发喜爱,同去铁铺配了一副好鞍辔,连随身包裹,一齐轻轻扎向马背。问知马已吃饱,又在河中饮过,只买了些食物和上等马料,便即起身。因怜马伤未愈,不忍上骑,路上试放手两次,那马随之快慢行止,一步也不离开,神情尤为亲热。看出那马决不舍己而去,为防万一,只把银子取一半,放在身上;为省牵行不便,率性连缰绳结向马鞍之上,空手上路。马竟始终尾随,自更放心。又给马起了个名字,叫着“雪龙”;马竟解意,一呼立应。方想一到老河口,便走水路,这等善晓人意的千里良马,如何舍得拋弃它?忽见前有村镇,天已黄昏,便往投店。
孙同康查看马伤,见药果有效,只是尚未结疤;伤处恰当马腹垂蹬之处。重与上药,马仍摇头鸣啸,以示不愿;勉强上药,告以不可犯性伤害人马。亲偕店伙,牵往马厩中,择空处系好,取下包裹,回房食宿。
夜来忽闻前院马嘶人嚷;心疑雪龙惹事,忙即出询。迎头遇见店伙急报,说客人马已断缰逃走。孙同康问知去向,连忙赶出一看,那地方虽是驿路大道所经,四外山岭杂沓,溪河萦绕,路既难行,又值天阴,黑夜山野,马行如飞,何处追寻?一想此马本来野性,买时原是怜它骏骨委顿,有意放出;后因马贩恐它复要伤人,马又驯善追随,这才变计,欲俟伤愈乘骑。不料此时倒被逃走。略为寻思,也就拉倒。店伙见客人大量,并未怪责索赔,自是暗幸。
大早上路,因店伙献殷勤,说有一条山野小路可通,前途要道三羊角,许多年轻小贩往老河口,都抄这条近路。心想:大道上不能常时施展轻功飞驰,难于赶路,有此快捷方式,何不一试?便照所说走去。刚刚走上一条岭脊,想起那马真好,失去可惜;忽听远远处连声马嘶,甚是耳熟。立定侧顾,晨旭甫升上,山右侧大道上,银箭也似驰来一匹无人白马;马首高昂,四蹄翻飞,其疾如箭,自前途去路上驶来,正是心中盼想的那匹良马雪龙。一见跑时那等神骏迅速,更加心爱不舍。亢中高唤雪龙,方想赶去;忽见小镇中追出一伙人来,各拿索棍之类,似想将马截住。
马似闻得主人呼声,忽然停止;正在昂首仰望,镇中一伙人已赶到。马见人来兜擒,一声长啸,四足一蹬,凌空纵起两三丈,竟由众人头上越过;紧跟着一掉头,连纵带跳,往岭上赶来。孙同康也自赶下,离镇口原没多远,晃眼人马对面,马也停住,相随同下,问知那人乃是店伙。
镇上人说:“客人刚走,马便自来,吃人拉住,先颇驯善;及听人说,客人已走,立时犯性,猛恶异常,马头一抖,衔起马缰往外便冲。因想代客人追回,忙赶出时,已顺大路,往前跑去;其行如飞,晃眼不见影子。正在谈论此马太怪,忽闻远处马嘶,又见跑回想要合力截住。那知此马如此厉害!”
孙同康一看,那马一夜之间,伤已结疤将愈,好生喜慰;给了众人一点喜钱,仍欲步行上路。马却不走,凑近身来,几次要人骑它。孙同康细看伤痕,十九已好;马如此灵慧,自是高兴。刚一骑上,马便由绶而急,往前驰去。马背平稳如舟,而跑得极快,是绝好一匹千里龙驹,那似马贩所说不能上骑情景。先前本想,马虽灵慧,性野倔强,又从无人骑过,路上还须调练,怎么也要一点心力,才能如意乘骑。没料这等驯良,自然喜出望外,由不得连夸:“雪龙真好!”
马似明白主人爱它,越发卖力,后来竟快得出奇。人在马上,只觉两耳风生,呼呼连响;沿途林木田野、山石溪流,化为无数灰白影子,似电一般在身侧脚底闪过。有时近面高山危崖,似要当头压到,路一转侧,晃眼之间,人马已绕驶过去,超出前面;回顾身后,相隔已远。不消多时,便驰出了好几百里。
后来还是孙同康,因马初试辔头,恐它用力太过,又恐震裂创口,想令休息,先连勒了两次,口劲奇强,又不舍过分强韧,马仍腾踔奋厉,飕驰不已。已经再三喝止,势子虽缓,仍然回首骄嘶;若与主人问答,彷佛虽然听命,余勇仍强,心中不服之状。暗忖此马真乃龙种良骥,照此脚程,何止日行千里。自来千里马须有千里人,最快时节,连自己都觉气透不转,如换常人,如何能骑?只可惜到了地头,要改水路,不能带走,岂不可惜!其势已不能为此马而误了仙缘。仙师命走此路,必能前知。但盼到日开读柬帖,能够设法变通,中途改走旱路;或是提到此马,有什么处置就好了那怕自己不能要,转赠一个有本领的识主呢。
正寻思间,见前面有一大镇,天已交午,想去打尖。到后一问,半日工夫,已连经许昌、南阳,行到了唐河东岸。因顺驿路大道,任马疾驰,迎面风声劲急,目光所及,前路景物全是迎面飞来,不及细看,转盼已落后老远。又恐生马生路,有什么差池,或将行人撞伤;紧勒马缰,心无二用,连经许多城镇堡集,均未觉查。似此神速,分明当日便可赶到老河口,不禁大为惊喜。对于雪龙,自更珍爱。到店下骑,不顾饮食,先松了鞍鼗,通身查看,不特疡愈痂落,新肉已生,身上也只有一点微汗。情知不会舍主而去,率性连辔取下,引往槽边,添购一些好马料,任其自食。
正欲往店中用饭,店伙恐马跑掉,劝令系好再走。孙同康答道:“无妨,此马已然教好,只要别人莫近前戏侮,更不与别马同槽,便不妨事。我特地要找无人用的破马槽,也由于此。好在马槽还有两个,一会就走。你远远看住,不令别人的马近前以免被它踢伤,我多与你酒钱便了。”
店伙正谢应间,忽听一川音女子冷笑道:“一匹稍好点的小马,偏有这些话说。我不信有那厉害,偏叫墨龙与他们同槽试试。”
又一少女拦道:“六妹,你就喜欢多事!本非凡马,自然猛烈。出门人无事最好,那得不招呼一声,我们走吧。”
孙同康闻声回顾,眼前倏地一亮。原来发话的乃是两个少女,年均十八九岁,手里各牵着一匹马,一红一黑,俱是油光水滑,神骏非常,鞍饰也极华贵。二女貌均极美。
真是平生仅见。后说话的一个,略带鲁音,尤生得长身玉立,光艳照人,各穿箸一身淡雅妆饰,看神气似是刚由河边饮马走上;互相说完前言,身形略闪,人已端端正正分坐马上。美人良马,相得益彰,姿态之俏丽,简直难以形容。方想二女口音不同,立辔同游,没有男子随行.容光如此美艳,装束神情,又如此华贵大方,这是什么路道?
雪龙本在低头嚼豆,吃得正急,忽然昂首骄嘶,侧顾那两人目闪精光,大有回身比并之意。孙同康知马通灵勇猛,恐怕惹事;对方又是女流,忙喝:“雪龙快吃,我还要赶路呢。”同时瞥见二女,朝自己和雪龙看了一眼;先用川音说话的一个,面上更似带有傲然不屑之容。心想:“此女虽美,神态没有高的一个娴雅温和;就相貌之美秀,也要差些,还看不起人。我是向不与女人计较,休看你马高大,那知我的雪龙厉害!不过雪龙风尘困顿,新伤初愈,不似你们女人骑马,着重修饰,洗刷又勤,外表要起眼些罢了。”
他心念才动,二女手缰微动,连人带马,已往前路,绝尘飞驰而去。日光之下,眨眼剩了两个小黑点,疾若星流,再看已无踪影。中午打尖人多,二女貌美马健,长路征骑,不携行李,又是外方口音,来路莫测,本就看着岔眼;不料马是龙骥,人同仙侠,去得这等神速,益发惊奇,纷纷称赞,喧哗起来。
孙同康觉出两马不在雪龙以下,二女自非常人;暗忖马好人更好,那长身细腰带有山东口音的一个,不知前途,还能见到不能?一看雪龙先颇兴奋欲前,二女去后仍就低头大嚼,便去店中要了点酒食。平日慕道好武,不喜女色,父母想为他定亲,俱被婉辞谢绝,从无家室之想。不知怎的,一见此女便放她不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连饭都无心吃。
匆匆吃完,便想上路。刚付完店帐,给了赏钱,把马备好。一想此马年小任性,过于猛烈;方才吃饱,似前急驰,保不受伤。已然在半日之内赶出好几天的路程,何必忙此一时?便步行走去,想给马溜一下食,然后上骑;只是心中兀自想再见那长身少女一面,边走边思。才离镇口,马本自随身后,并未牵挽,忽然连声骄嘶,昂首一抖,便将鞍上所搭缰绳抖落,用口衔去,向手上乱拱,意似要主人上骑。
孙同康原本就渴想追去,暗忖此马灵慧,既出自愿,必是无碍。便即立定,先抱着马头抚爱,笑问道:“你见先那两人两马么?我想追上,看看是什么来历。不过,你才吃饱,怕你受伤,反正她只走这条路,你不会追她不上。最好先莫跑快,等跑出一段,再快无妨,莫要使我担心。还有适我问人,二女并未打尖,所去如非离此不远,必要落店用饭。有此两马,虽易寻踪,但你跑得快,极易错过;前途如过镇集,务要少停,容我查看,以免错误。你领会么?”
那马闻言,似懂似不懂的,将头点了一下,腾绰愈急,人随上马。孙同康见那马起步颇缓,方以为是解会人意,谁知到了前行空旷之所,猛然一声长嘶,四蹄齐翻,朝前窜去。由此绝尘而驶,其行若飞,一晃百多里过去;行经镇集,并未稍缓。好在事前留心,两马又极高大,匆促之间,仍可看出。一想二女马快,似比雪龙差不了多少,又是先行;看它唐河饮马,也许在前两站打过尖来;前途如不停歇,自然不易追上。仔细一想,渴欲一见,马快正合心意,加以勒阻不住,也就听之。
这条驰道与长河并列,相隔河岸时远时近。孙同康又跑了个多时辰,二女人马全未遇上。估量不是走向别路,便已到了对方地头,走入深宅大院以内,看她不见;否则自己坐下千里良马,一口气跑了数百里,二女打尖在前,更应停歇。两下相去,不过刻多工夫,如此飞驰,那有追她不上之理?虽渐失望,心仍恋恋。
见沿途岗岭颇多,想往高处查看一下;无如马行太速,顺着大道飞驰,一瞥即过,竟不暇顾。他知勒不住马,迎着劈面山风,正要奋力开口,喝令少缓,以便觅路升高一望。一眼看见前侧面,烟云缥缈中,一痕山色高恒天际,宛若卧眉;阳光斜照上去,曳紫萦青,明晦相错,白云若带,环绕山腰。尤妙是下半雾烟杳霭,若隐若现;而近山一带的田野冈峦,又是一片苍录,间以杂花野卉,摇曳娟娟。另一面是长河拖蓝,风帆片片,风景美妙,暗衬得那山宛如海外神山,黛光欲活。
坐下雪龙,不待喝止,势子忽缓了许多,不时迎风长嗅,杂以骄嘶。孙同康方不解是何用意,马忽又由缓而急,改向沿河飞驰下去。孙同康见河面甚宽,两岸也阔,来路有两三条岔道,还不知马已舍了驿路大道。等到驰入野岸无人之地,才自觉查。想起人马俱是初行生路,除照前站途向外,一直任马自行,正喝:“雪龙快停,你跑错了!待我看明去路,寻人问好再走。”那马本已离开河岸,走向路侧野地之中,倏地拨转身,泼风也似四蹄翻飞,朝前面大河驰去。
孙同康信马前驰,已成习惯,口虽喝令少绶,并未留意,去势又极猛速,万没料到会有异举。竽一眼瞥见大河前横,马正箭一般朝前直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