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向来是姊妹中身体最弱的。小时候女娃总是把她搂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她常常是瑟缩在姐姐怀中,听她低声歌唱。记得有一次女娃仿佛是自言自语:“阿瑶,阿瑶啊,若姐姐有一天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那时她抱紧了姐姐,说:“姐姐不会不在的。姐姐和阿瑶在一起,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她记得姐姐那天是流了泪,温凉的泪水从女娃的脸上滑落,落在瑶姬的额角和面颊,倒像是做妹妹的在哭。
想到女娃,她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姐姐,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所以才会那么说。生死相隔,彼此那么相爱却连对望也不能。在她的身体里,天生就流淌着不安定的血液。或许她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命运,注定是成为一个叛逆者,注定了是要一个人流浪,注定了是孤单一辈子。
她哽咽着裹紧了肩上的狐氅。姐姐,如此说来,我之于你,难道不过是你孤独的旅程中某一段路上的旅伴么?
真的仅此而已?
仿佛是蜿蜒漫长的生命之路在她们面前分成两条。她是选择了那份平淡而安全的宿命,而女娃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出走,哪怕明知道有朝一日会跌得粉身碎骨。
终是殊途。
月光却是温柔地落下来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又化作了泪光。
那夜她终是无眠,独自一个人,在发鸠山上漫步饮泣。
龙骧录 3
太阳出来的时刻,她终于迈步向行宫走去。那天早晨是满天的朝霞,燃火流金摄人魂魄的美丽。看天顶喷薄着不可正视的荣光,瑶姬独自站在林间,忽然有心悸的晕眩。
山脚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她循声而去,却讶异地发现山下聚集了许多兵士。尤为醒目的是不远处一个红色披风的男子,与那些黑衣的骑兵相互对峙着。她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便扶着一段枯木向山下走去,一不小心,脚下一滑,险些落下山崖。幸而手臂被人紧紧抓住,才免遭一劫。
瑶姬立定身,看清拉住她的人竟是祝融。他已换了常服,然而眉宇间却依然藏不尽武将的锋芒。
他朝她躬身下拜:“公主殿下,事出紧急,恕末将冒犯之罪。”她揉了揉被拉得酸痛的手臂,却笑道:“将军未免太拘礼了。我感激你尚且不及,又怎么会怪罪呢?”祝融直起身,微微一笑:“公主待下人宽厚是出名的,只是尊卑有别,我们做臣子的理当明白自己的分量,又怎能僭越不敬?”她沉吟不语,良久,抬起头问:“将军,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祝融却毫不在意地笑了:“其实我本是出来迎接蚩尤将军的。使臣说他是上月离了中原,前来东天与我们会合。我猜这几天也该到了,所以天天来这里等他。不想今晨却碰见了公主。也是公主吉人天相,末将微薄之力,何足挂齿。”她暗暗吁了一口气,胸中疑团顿时冰释。抬起头,却发现祝融正望着山下出神。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那个红袍男子似乎正在与那些兵士争执。
祝融道:“公主,我要下山去看看,你是先回行宫还是随我下山?”瑶姬微笑道:“这些人那么大的胆子,竟敢在父皇的行宫附近喧嚣,也不怕惊了父皇的驾。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祝融略一点头道:“好。”便转身向山下走去。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生怕再次滑倒。
瑶姬随祝融藏身在一株槐树之后,终于看清了那个红色披风的男子。他坐在一匹火红的马上,斗篷和黑色的长发在烈风中猎猎飞舞。他扬起头看着面前几百个骑兵,目光冷冽。
兵士中有一个骑着白马,显然是其中的首领。他策马出列,高声道:“你听好了,除非你从我们兄弟的尸首上踏过去,否则休想离开这个山谷一步!”那个男子却只是轻蔑地笑了一声:“是么?单凭你们,便想拦住我?”白马上的人显然是被激怒了。他长啸一声,挥舞着佩刀冲上前去。身后的骑兵一拥而上,刹那间竟将那个红色的身影吞没。
她心头一紧,看了看身边的祝融:“那人寡不敌众,你为什么不出手帮他?”祝融却是微微笑着,丝毫没有上前相助的意思。
瑶姬回过头,却看见一骑红马从阵中冲出,那男子冷笑着从腰间抽出佩剑,一纵马又闯进了骑兵阵。等他再度出来的时候,手中便赫然多了一颗人头。
兵卒纷纷散开。她讶然看见那匹白马迈着小步从阵中央踱开,背上负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那红袍男子的笑声很骄傲:“怎么样?我若要取你们的性命,只怕也是这样易如反掌!”骑兵见首领被斩,一声唿哨便尽数散去。一时间谷中便只剩那匹白马和那个男子,清清冷冷的没有任何厮杀过的痕迹。瑶姬叹一口气,道:“这人分明是不愿杀太多人,才杀了那个首领以儆效尤……可见是心地宽厚……”祝融却摇摇头,轻声道:“公主心地太纯厚,待人总往善处想。须知他不是不愿杀,而是不屑杀。这么几个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瑶姬蓦然一惊,问:“他……是什么人?”转过头,却看见祝融的眼中散着淡淡的欢喜和哀伤。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目光。
他叹一口气,说:“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敬佩过什么人。可是,只有他例外……在这个世上,我真正崇敬的人,大概只有他而已。我曾经对陛下说过,这世间,只有他才真正称得上是一个英雄……”她正欲启齿再问,却听那人厉声道:“什么人?”电光火石间,已策马逼近。
祝融缓缓立起身,直视着他,声音淡漠:“相别数年,你果然还是那么骄傲……蚩尤……”蚩尤?他便是蚩尤?她愕然抬起头,却与他的目光不期而遇。她从未那么慌乱过,低了头,仿佛听见心依然跳得厉害。
蚩尤却是毫不在意地掠了她一眼,向祝融问道:“这女孩子,是什么人?”祝融微笑道:“是陛下的四公主,瑶姬。”蚩尤便躬身下拜:“末将蚩尤参见公主,望公主恕末将失礼之过。”瑶姬看着他,却忽然笑了起来。两人疑惑地望着她,不知道她在笑些什么。瑶姬笑着揉了揉额角,转向祝融道:“你每次见我,都要我恕这罪恕那罪。什么不拜之罪、不敬之罪,现在来了个蚩尤,一见面也要我恕什么不识之罪。是不是天下的武将,天生都背负了一大堆罪名?”祝融呵呵地笑了,蚩尤却怔忡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他深深地看了瑶姬一眼,却不再说什么。
祝融却没有在意,道:“蚩尤,算来我们已有五六年不曾见面,你的骑术应该精进了不少罢?”不等蚩尤答话,他便牵来那匹白马,纵身跃上,道:“来吧!”一拨笼头,便迅如疾风而去。
蚩尤却并不上马,看着瑶姬笑道:“公主还未行成人礼罢?”瑶姬点了点头,他便伸手拉她上马。一抖马缰,火红色的马便流星也似飞驰起来。
她松松地靠在他胸前,看山树草石在两边飞速掠过。烈风呼啸着吹散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脸颊刮得生疼。她向他仰起脸,看他的笑容在朝霞里光华夺目。
跨上这战神的骏马,霞光中恍惚是飞了起来。
那年轻的神,低下头向她微微一笑,在他身后,千万道霞光破空绽放。
她甚至没有力气问他要带她飞去哪里。她只是默默地祈祷,祈祷这一刻变成永恒。
三天后炎帝在东海设祭。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盛大的祭祀场面。海上云烟缭绕,一千只竹筏从岸边漂入大海,载着各种祭品慢慢远去。炎帝是以祭奠所有丧生于东海的子民的名义,用这种方式向逝去的女儿倾诉自己的思念。
瑶姬却独自来到发鸠山,在林间弹着琴。那是小时候父亲亲手为她做的琴,一模一样的两张,一张给她,一张给女娃。她弹着那首从小与姐姐合奏的《唱月思》,泪流满面。
月兮苍苍,皎望其光。我有所慕兮,如缕初长。
琴声依旧是清越如水,只是少了姐姐低悦的和声,便似乎显得空空荡荡。那一刻,她忽然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悲伤。
她独自歌唱,唱着唱着,便伏在琴上泣不成声。
林间落下的叶子,旋转着飞落在肩头和发梢。一片是击在琴弦上,短短的一声裂响。她抬起头,任泪水一行行从脸上滑落。天上似乎是响过一声雷。归鸦扇着翅膀从身边低低掠过,留下的不过是沙哑的回响。
永远。永远是摸不到姐姐温柔的长发和美丽的笑容。
一刹那,她终于明白自己永远失去的是什么。
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大滴大滴地落在她脸上。和着泪,拚命拚命地流下来,流下来。
她瑟缩在寒风里,颤抖着变成了雨中的树叶,孤零零地蜷缩在干枯的枝头,固执着却不肯被吹落。
——我知道,有许多东西我终是无力改变。可是我那么拚命地伸出手,究竟是想留住些什么呢?
雨水浸湿了衣袖,她啜泣着却不肯走。长发沾了水粘在额前,她扶着琴,哭得像个小孩子。
一袭油氅披上她的肩。她只是哭,固执着不肯回过头。那人却用双手扶住她,在耳边低声说:“公主,跟我走吧。”她却真的变成了一个孩子,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向山下走去。偷偷抬起头望了那人一眼,却看见那领黑色的雨氅下隐约闪动着披风火红色的边沿。
忽然觉得手心被一寸寸染得温暖。
一时间竟忘记了哭泣。她怔忡地望着他,直到他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没有了惯常冷峻的神色。那一刻她几乎以为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可是他的目光确是安详而温柔,一如那天拂晓的霞光。
她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拨开粘在她额前的头发。他漫不经心地笑,他说:“小公主啊,在这世上,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他只是笑着,漫不经心地笑着。
她知道他只不过在说笑,可是却宁愿相信他是认真的。
她仰起脸看着他,心头忽然有温暖疼痛的悸动。
战神把她裹在他暖和的战袍里,把她带回父亲的怀抱中。
忽然间,她仿佛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一个孩子。在这个污浊的世上,总是有人能在她最无助最孤单的时候找到她,静静地看她哭泣,用坚定有力的手掌,温暖她全部的生命。
她躺在行宫柔软华丽的床上,像一只小猫般蜷起身体。不记得是谁笼了一盆炭火,温暖明亮的火焰爱惜地舔净她心头的伤口。她亦不愿再多想些什么,便闭了眼沉沉睡去。
最后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姐姐的笑容。
那一刻她竟不再悲伤。
——是谁说过的,会长久地保护我,给我一辈子的幸福。
龙骧录4
回到南天之后,瑶姬讶异地发现父亲已似乎完全从悲哀中恢复过来。
他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平举右手,接受万民的朝拜。那一刻她仰起头看着他,恍惚间又看见了当年那个睿智而深沉的南方天帝。
可是她心中却很清楚,无论怎么做出平静的样子,他们都已不可能回到从前。那些失去的东西,已经再也无法弥补。
所以,只有她,只有她看清了隐藏在华丽皇袍之后的父亲深深的寂寞。
那是女娃死后炎帝首次视朝,气氛自然是极尽隆重。那天炎帝任命蚩尤为南疆战神,守护南天。阶下的兵士挥舞着火红的战旗,欢声雷动。蚩尤走上丹墀,接过炎帝手中象征兵权的朱雀赤玉符,回转身向众人颔首致意。阳光落在他的铠甲上,激起苍银色的闪光。赤色的披风长长地垂在白玉的阶上,如同静止的火焰。
散朝后蚩尤示意祝融一同留下,走进大殿面见炎帝。瑶姬知道他们必是来商榷机密,因此转身便欲离去。蚩尤却低声道:“公主,此事你不必回避。”瑶姬蓦然停步,转过头,却见他已在炎帝右首坐下。
蚩尤微一欠身,道:“有件事,我以为应报于陛下知晓。前几日我辞别黄帝前往东天,在发鸠山谷遭人伏击。我杀了那个首领,在他右耳上发现了这枚耳环。”他取出一枚黑色的耳环交到炎帝手中。
炎帝大惊:“玄蛇?难道……是颛顼的手下?”玄蛇之于北天,正如朱雀在南天一样至高无上。颛顼是北方天帝,如果他为难蚩尤,便是公然与炎帝为敌。炎帝自步入中年以来,一直刻意维持平稳的局势,如果南天与北天发生龃龉,那么既使不生战端,也会让万千黎民陷入两个君主之间权谋的争斗。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景象。
然而蚩尤却摇头道:“我起初也以为是颛顼,可是仔细想来,颛顼一向才思过人,思虑缜密,以他的智计,恐怕不会疏忽到留下这样的证据。”炎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将军此言甚是。如此看来,便是有人刻意挑拨我与北方天帝的关系了?”蚩尤却肃然道:“事关重大,蚩尤不敢妄加论断。”炎帝笑道:“无妨,不过将军意下却以为是谁?”蚩尤却并不答话,抬起眼注视着殿顶。炎帝和祝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良久,彼此会心而笑。
瑶姬仰起头,只看见梁上垂着一幅明黄的帷幔,长长的流苏为大殿平添了几分华贵的气象。
她望着它,思索良久,心头忽然一震。
黄。
炎帝封蚩尤于南疆一事,很快传遍了天下。而黄帝作出的反应,迅疾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派来的使者在炎帝面前向蚩尤宣读了诏书。瑶姬在大殿外等了好久,直到蚩尤阴沉着脸从台阶上匆匆走下。
他看见瑶姬,显然是吃了一惊。那天她穿着月白的衫子,伶仃地站在宽阔的玉阶中央。她看着他不说话,他却走向她。
“公主……有事吗?”她说:“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那个使臣……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安静地看着她,她看不出他脸上有任何表情。而他的话,却是一字一句重重敲在她心上。
“黄帝召我回去。”她问:“为什么?你本来就是南天的将领,现在回到南天,理所当然应该接受父皇的赐封,又有什么不妥?”他笑意阑珊。他说不是这样的小公主,这个世上有很多事不是按照我们的意愿发展的。
他的目光中有尖锐的疼痛。
“我一回到南天,炎帝就把大部分兵权交给了我。公主啊,你知道么,黄帝是害怕了啊。他害怕我的存在会威胁到他的统治!我熟悉中原的一切地形,我了解他们的一兵一卒,如果我率领南天将士出兵中原,必是势如破竹啊!”他低下头看着她,说:“公主,你记得么,我们初次相见的那天,你问过我武将是不是天生就背负着那么多罪。我知道你原是出于无心,可是你在这不经意之间却说出了一个事实。身为武将,我们必须习惯杀戮、背叛,不惜用敌人的血浴洗手中的剑。我们注定是得不到宽恕的人……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人能宽恕我们……”她看着他痛楚的笑容,心头忽然泛起了同样的悲伤。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便欲离去。
“将军……答允我一件事。”他停了步子,寂寞的火红色身影凝固在宽广的玉阶中央。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得几近虔诚。
“你手中的剑,并不是为了杀戮而生。剑能杀死一个人,也能保护一个人。若你真的已经厌倦了毫无意义的战争,为什么不试着用手中的剑去守护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他的眼中浮起一层她所不懂的忧伤。
“真的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去守护的吗?”瑶姬俯下身,在一旁的花圃中掬起一捧泥土。
青草微腥的气息在空气中一圈圈荡漾开来。掌心有土壤潮湿而微温的触感。
她将这捧土轻轻放进他的手中。
“这是……”他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瑶姬微微笑了:“南天。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然而这片土地,确确实实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这片土地见证了我的欢乐与痛楚,希冀和回忆。纵使失去了一切,只要触摸到自己深爱的土壤,就能得到永恒的力量。你手中的这团泥土,便是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的煌煌光荣。”握紧了那团土壤,他的眼中有明亮的闪光。
“……答允我一件事。替我,守护南天。”她静静地望着他。
——这或许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一件事。他的痛苦,他的悲伤,从此都将紧紧地牵缠在我身上。可是我绝不会惧怕。我祈祷着分担他所有的苦难和迷惘。那些在他生命中蜿蜒攀缘的,那些血色的罪孽和荆棘的疼痛,神啊,请将它们都转到我身上。
她望向他,他的声音,如她所想的坚定而温柔。
“我……会尽我的全力守护南天……直到我死。”
龙骧录5
那天晚上,瑶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