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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香梅究竟是从特别的家世出来的人儿,心窍玲珑得像块水晶,猛觉得自己失言,不禁玉面一红,霍地大大转个身。
眼光一闪,只见靠着榆树庄那边的山头人影一闪,她脚尖一动,已移前丈许。
山头那人现出身形,却是庄中的一个得力助手,江湖人称黑蝙蝠秦历,此人也是黑道上有名的杀星,生平积孽难以胜数。
那蝙蝠秦历俯视谷中一眼,恰好望不到树后的韦千里,他振吭叫道:“小姐,老庄主出来啦……”
这句话,把谷中两个少年男女全都吓一惊,韦千里更是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董香梅立展轻功,眨眼间已上了山头,倏忽已和那蝙蝠秦历去了。
山头上风吹草动,树木萧萧,韦千里从树后探头一望,赶快又缩回去,以为那是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的身影,连大气都不敢多透。
要知道这位白骨双凶之一的七步追魂董元任,生平是杀人不眨眼睛,心肠如铁,对于地位身份,更是讲究得一板一眼,不许稍为差错。
去年董香梅和一个年轻的庄丁嬉笑,被七步追魂董元任亲自所睹,立刻下令将那庄丁杀死,还将首级悬示全庄一天,至于董香梅也受了重责。是以董香梅虽然也是性格坚强之极,但在这种场合,委实害怕她父亲出现。
韦千里坐着不动,心中空空洞洞,早先那卷《史记》,已不知丢在什么地方。
角声忽鸣,响彻群山,余音袅袅,直欲越峰凌虚。这大概又是哪位高手,偶然兴动,寄意画角声中。
他如梦方醒,怯怯站起来,尽力将自己掩蔽在树身之后地向后面走去。
散处山谷中的马群,有几匹马忽然昂首长嘶,在阳光照耀之下,披垂的马鬃闪闪发光,直似是鸣嘶长风远逝天边。马嘶之声和那画角之声相应和,在山谷间回荡往复,十分雄壮动人。
他一点不理会这些,一径走过小岗,岗后一道清澈的溪流,在林下流淌着,潺潺泉声,久久不绝于耳。
在溪边一块大石上,他蹲下身躯,双手掬水洗面。清凉澄澈的溪水,濯涤在面上,一种愉快的刺激,使他很快便定下心神。
他蹲在石头上,等到波纹涟漪都平静了,便徐徐俯首自照。
溪上倒映出清楚的人影,他看了许久,丝毫发觉不出自己有什么好看。然而,她那句话,一径在心底盘旋回响着。
他不敢多看,自卑感已紧紧笼罩紧压着他,使得他根本没有任何判断力。只有一份莫名的悲哀,然而这悲哀之中,却隐隐有一点愉快。
那是一种欣赏悲剧的愉快,韦千里自己当然不知道,他故意地让自己沉溺在这悲哀之中。
他将俯蹲地的姿势,改为俯卧在石上,一只胳膊滑下溪水中,他便让那手臂浸在水里。
近日榆树庄中,有点儿特别,底下人都知道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将要金盘洗手,隐退江湖。
他们对于老庄主的去处,哪不敢过问,也不关心,只在议论能继任的庄主是哪一位?白骨双凶的老二铁掌屠夫薄一足?抑是小庄主小阎罗曲士英?
他们这些底下人当然没有肯定的,可是他们不须要说出口来,也有一个共同的默认,便是这两人不论谁当了庄主,只有比严厉的老庄更难伺候,这便是唯一能够确定的。
其实光是从这两位的外号看来,不是屠夫便是阎罗,全是杀气冲天的名儿,焉能和善得了?!
韦千里却不注意这问题,在这个早晨之后,他忽然动念想离开这儿,虽则别的陌生地方,他毋宁更惧怕。
可是他好像觉得今后榆树谷特别空虚,有某种说不出的原因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离开的问题。
现在,他的心头不时闯进董香梅的倩影,但他跟着害怕地设法将这倩影消灭掉,如是在循环不息,一直到他为了另一个缘故,才真个暂时没有幻想到她。
那是沿着清溪一直出去的谷外,有几匹马缓缓走来,蹄声十分齐整。
他侧头从树木缝隙间照向谷外远处,只见一共五匹马,齐齐走来。马上骑士们的装束,都十分整齐;和榆树庄常有往来的人衣服的款式也不一样。
当下便知道这是中州一家叫做华源镖局,得罪了榆树庄,故此特地远来榆树庄谒见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赔罪。
那七步追魂董元任近年来已少露面,凡有事发生,不管是黑道或是其他方面的事,均由老二铁掌屠夫薄一足,或是小阎罗曲士英出面。关于这桩事,韦千里已知道老庄主不会露面,也许仅仅派黑蝙蝠秦历出面代理,是以连他这个底下人也没有将这五人放在心上,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歇了片刻,忽听一骑蹄声从侧谷道路驰去,但跟着又抄一个圈子回来。
他禁不住仰高一点儿身躯,仔细向外探窥,因为他知道这是少庄主小阎罗曲士英的拿手好戏,故意从侧谷兜个圈子回来,以便正巧碰上来人从庄中回去,于是借个口实动手教训一顿,以示威风。
果然那五骑人很快又从庄中出来,出了谷口,正是他视线所及,那少庄主小阎罗曲士英一骑急驰而归,迎面碰上个正着。
小阎罗曲士英倏然一勒马缰,那五骑早已停住一旁,准备让他过去。他却怒目一瞪,喝道:“好大的胆子,见了我还不赶快下马?”
五骑上正是中州的华源镖头以及伴行的镖头,只因华源的总镖头王汉舟恰恰抱恙,不能亲自来,便央请另一位方今最年轻而名头极响的许天行代走一遭。
这位许大镖师以剑法驰名江湖,当年出道得早,年纪极轻,长得俊秀非常,故此有个金童的外号。这时的年纪也不过在三旬之间,看来却是似个二十许少年。
他乃是五骑中之首,当下挺身朗声道:“在下等乃是镖行中人““住口。”小阎罗曲士英威然喝叱一声,眼光一闪,威凌四射,道:“镖行的人又怎样?须知此地乃是榆树谷,不似普通江湖地面。”
话声甫歇,丝鞭挥处,划起尖锐的割风之声,那鞭他抖得毕直,鞭梢直拂许天行跨下的马眼。
许天行急令马缰,已来不及,那丝鞭末稍在快要刮下马眼之际,倏如灵蛇一缩,恰好在黍米之间,劲拂而过。
这一下虽没打中那马的眼睛,但风力尖锐,使得那马长嘶一声,昂首惊立。
许天行招呼一声,五人都跳下马来。
小阎罗曲士英呵呵一笑,迥非刚才凶恶来势,和声道:“咦,诸位气势汹汹,不是想打一场再走吧?”
金童许天行俊眼含怒,恙然道:“是非曲直,阁下自知,适才之言,唯有尊驾才能裁夺……”
小阎罗曲士英心中明白人家已认出自己是谁,但说话甚是巧妙,难以借题发挥。自己也实在不便在庄外便胡乱动手,有失身份。
人影乍闪,他已飘身下马,落在五人之前,身形那份迅速,使得金童许天行心中凛然一惊,忖道:“此人定是小阎罗曲士英无疑,看来真个名不虚传,但凭这一下身法,已可以独步武林,我万万不是人家敌手,咳……”
小阎罗曲士英长衫飘飘,风度潇洒,抬目凝视众人一眼,那两道眼光一闪,赛似电光一闪,使得五人一齐禁不住心中砰地一跳。
一层白影在他的面上一抹即过,虽然是眨眼即隐,但站在他对面的五人,都为了这种死人般惨黯的颜色而打个寒噤。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正是白骨门中高手,运动那歹毒盖世的白骨阴功时的表征。这白骨阴功火候越精深,表征便越发难觅,诸如那白骨门中高手第一七步追魂董元任,施展这种白骨阴功时,只不过掠过极淡的一丝白气,若非深悉底蕴的人,可能一点也发觉不出。
在那五人身侧,一株两人合抱般大的老树,那亭亭华荫,盆覆着这条出谷大道。
小阎罗曲士英飘逸地走到五人跟前,离着那株老树不过是三尺左右。
那五个人都不知他怀着什么心意,其中一个身躯魁伟的大汉,面上泛现怒色。
要知这次中州华源镖局,只因镖局中有个趟子手,偶然在醉后的言语中,得罪了黑道盟主榆树庄,无巧不巧,却被两个黑道中人听到,立刻挺身直问,那趟子手不适合因酒壮胆,依旧出言挺撞,那时正在酒馆中,立刻引起一阵纷乱。
纷乱中,一个酒碗飞过来,碰在那两个黑道中人身上,那两人勃然大怒,齐齐动手,把那镖局的趟子手打伤。
这件事便这样闹起来,本来也没有什么事,但华源镖局的总镖头王汉舟,一则因年纪已老,早有收山之意,二则正好抱病,无法亲自出面解决。
事情一传到榆树庄中,少庄主小阎罗曲士英最先知道,甚为不满地哼了一声。
这个反应又很快地传回镖局,王汉舟自忖真个吃不消榆树庄罗少庄主那点点不悦之意。
立刻宣布镖局关门,并央请金童许天行代他到榆树庄去赔礼。
这么一点小事,便教一间镖局歇了业,那榆树庄的声威,可想而知。
那个魁伟大汉,正是华源镖局的一位镖头,姓王名伟,两臂力气极大,颇名于时,这刻因积忿于心,复见这位小阎罗曲士英这种神色,不由得面现怒容,嘴唇微动,正待发话。
小阎罗曲士英忽然凝目一瞥,王伟的眼光和他的接触,登时心中一震,说不出话来。
他的嘴角轻蔑地抽颤一下,倏地抬手一拂,长袖飘飞,直向身侧的老树拂去。
衣袖一拂即过,却没半点异状,可是那五个人都同时被他这一下动作吸引了注意,直向那老树身上细瞧。
他们还未曾瞧出个所以然时,小阎罗曲士英快得出奇地凌空向后飞起,丝毫不差地稳落在马鞍上,那匹马似乎知道他的意思,傲然一嘶,翻蹄而起,一直向谷内庄中驰去。
这里剩下五个镖行中人,一时都怔住了。
王伟愣了一会,冲口道:“那魔头的眼光,简直比电光还要厉害……”语一出口,猛觉自己失言,脸上不觉一热。
哪知其余四人中有三个人随声附和,不住点头,只有金童许天行没有任何表示,眼光依然凝注在那树被拂之处。
一个镖师道:“许师父咱们走吧,犯不着再逗留在这等邪气的地方。”
金童许天行摇摇头,但神色中却并非向那位发话的镖师摇头。
他随即哺哺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江湖中传闻道是白骨阴功天下无双,乃是外门功夫中绝顶歹毒可怖的功夫,但极少有人亲眼见过,这一拂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他口中虽是哺哺自语,却随着众人一齐上马。
王伟似乎忍不住这疑惑,倏然一催马,当先冲过那株老树。但见他在马鞍上长身挥鞭一扫,鞭丝忽地扫过那株老树被拂之处。
丝鞭毫无障碍地划过那树身,宛如扫过空气般毫无留滞。
这一下可把王伟骇得惊疑不定,目光一扫,只见那大树身上,已缺去一大块,刚好是衣袖般大小,深度却将近一尺。
他连忙一勒马缰,低头去看地上,只见树根处毫不见树皮破木,却有一堆白色的细灰。
金童许天行催马前导,口中招呼他们一声。于是五匹马一齐前驰。
许天行在马上喟叹,后面五人都听见了。
“我姓许的总算是开了眼界啦,人家的武功,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击石成粉的地步……”
王伟大声道:“许师父此言未免过当吧,这可是木头呢?”
“咳,所谓击石成粉,也须以绝刚掌力,直接击在石头上才行啊,人家的劲力已能够以物传导,并且化为极其阴柔,假如不是王兄一鞭,咱们仍不知那树身被拂之处,已经化为白色的微尘,这可真是白骨阴功啊!”
蹄声语声,逐渐远道谷外。
这里的韦千里,虽不知他们说什么话,然而,却能从他们匆匆遽行的动作中,揣测出他们心中的狼狈。
他猛然又俯身伏在那块大石上,胳臂再次溜落在溪水中。
“我若练到少庄主那种功夫便好了。”他开始遐想起来:“那样便不怕别人欺负啦,我可以傲然地骑在骏马上,在江湖上飞驰,谁敢无礼地看我一眼,我便这么给他一下……”
他的手作一个切下的姿势,好像要切下那幻想中对他无礼的人的头颅。
可是在溪水中的手臂,转动并不灵便,他像是在梦中惊醒般,喟然若丧地叹口气。
“唉,没有用处啊,我只要瞧见鲜血,浑身便尽起鸡皮疙瘩,杀人之事,可轮不到我的份儿。”
幻想的宇宙蓦地失落了,对现实的恐惧又开始紧攫住他。
一阵响亮的角声,呜呜而响,山谷林间的骏马,也跟着昂首向长空迎风而嘶,组合成雄壮的声音,回旋振荡在四面山谷中。
这阵角声,正是榆树庄总召集的讯号。除了身有专职的人,一概要立刻回在报到。
韦千里矍然起来,他本是奉命看守谷中那群骏马,然而那些马久经训练,事实上不必专人看守。
故此他一径翻过山岗,穿谷而走。
他偶然扫眼四瞥,目光忽地停留在谷中的大榆树那里,他似瞧见仍然深嵌在树身上的白骨令那点点柄尖。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掠过他的心头:“为什么忽然有这召集的命令?莫非是老庄主要查究这支令旗之事?若果真是这样,我的命儿可就难保啦……”
心中这么想着,脸上的颜色都全变了,须知那老庄主严酷异常,若果真是这回事,全庄的人都能不假思索地异口同声回答出老庄主将会作何处置,那便是必判死刑四个字。
他忽然慌张地四下张望,但见空山寂寂,除了鸟语泉声,再没有丝毫人迹,于是,他猛然回转头,迈腿飞跑。
他知道打这方向一直跑,很快便能够躲避在群峦乱嶂之中,那儿穷山恶岭,峰回路绝,形势险恶,榆树庄中的人,早知道那儿十分难走,极易迷路,故此从没有人往那里去探路的。
这样他正好得其所哉,事实上他不时在幻想之中,想象自己有一天躲到那穷山乱岭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涯,有时更幻想到忽然在那峰峦绵瓦的乱山中,忽然遇到一位有道的高人,从而学到了超绝古今的奇技。
当然他在回到现实世界时,不会有勇气真个往那里碰运气,然而此刻他一动念头逃走,便立刻自然而然朝这方向飞奔。
画角马嘶之声,似乎紧蹑着他的追踪,不歇地在四下群峰中回荡盘旋。这一来,他跑得更加快了。
他在榆树庄中住了六七年,常日因放马往来山野丛岭之间,是以这翻山越岭的脚程,是极为不凡。
也不知跑了多久,猛然发觉已经身处在茫茫乱山之中。他两条腿也觉得痛软了,禁不住止步四瞧,随即伸手拉住一棵树的横枝,缓缓坐下。
他的后面便是一片高达十余丈的岩壁,左边再过去大概便到处壑谷。右方和前面乃是斜伸向下的山坡。
山泉飞坠下来的声音,在他后面的岩壁间响着。他觉得十分需要喝口冷水,然后再休息一下。
好在那画角马嘶之声,这刻已经没有了,也不知是因为没有再吹,抑是他逃得够远,以致听不到。
他疲乏地站起来,忽然后面传来一下低沉的叹息,他大吃一惊,骇然回头去瞧。只见两丈之远便是那层高高削直的岩壁,岩壁前有几株小树错落地直立,还有一块丈许高的大石,隔住在他与岩壁之间。
这样除了那块大石之后,其余的地方都一目了然,他毛骨悚然地想道:“这块大石后面,必定有什么古怪。”
但峰后不远之处,猛然又传来一下低沉的叹息。
这一下叹息声音,是这么清楚然而可怖,骇得他往前一冲,直冲到大石旁边,然后猛可回头去瞧。
可是身后山坡斜身而下,除了稀疏的树木之外,哪有一丝人影?这一惊比瞧见什么东西还要惊骇,他下意识地再退几步,竟转到大石后面。
以往所听过的鬼怪故事,什么山魅木客僵尸等,本来从不能幻想出形相,现在却一下子全给想出样子,特别是僵尸,那是遍体白毛,面目呆木而惨白,或者眼睛奇突,张牙外露的恐怖样子,使人差点儿不敢睁眼。
脚下踏裂了什么似地发出勒勒之声,低头一看,立刻魂飞魄散地骇叫一声,全身惊然发抖起来,那双按在大石的手,在石上不住颤抖。
原来在他脚下满是惨白色的骨头,也不知共有多少,这刻他正因踏碎了几根,故此发出折裂的声音。
他心中本想立刻离开脚下的白骨堆,越远越好。可是那指挥身体的神经系统似乎已经破碎,再也无法使身体移开一步。
正在发抖不止之时,身后猛又传来一声叹息,声音幽幽地传到他耳中,一直钻人心中,浑身毛管本已尽竖,此刻又沁出一阵冷汗。
这次他可不敢回头去瞧,事实上也无能支持自己作出回头的动作。
叹息之声又幽幽响起来,是那么可怖的低沉,似乎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地狱里偶然逃逸出来的幽灵的呻吟声。
声音渐渐移过来,他更加惊怖了,背脊骨的冷汗已经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