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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应该。”石显急忙答应:“明日五更时分你我朝房相见好了。”
到得第二天黎明时分,陈汤先到。不久石显也来了,带了一个人,穿的汉装,而面目却与汉人微有不同。陈汤久在胡地,一望而知是个匈奴。
“石公,候驾多时。”陈汤迎上去招呼,视线却落在他身后那人。
“陈将军,我有点事奉告。”石显向身后那人吩咐:“朱克,你就站在那面廊上,别乱走!”
名叫朱克的人,点点头,不答话,掉身而去。陈汤等他走远了便即问道:“石公,此是何人?”
“来鉴别毛延寿的那张地图的。”石显忧形于色地:“那张图恐怕有诈。”
“怎么?”陈汤一惊:“毛延寿使诈?”
“现在还不知道。我跟你要谈的,正是这件事。”
原来昨天当陈汤辞出相府不久,石显便奉急召,进宫谒帝。因为皇帝听人提起那张地图,说到其中有座山谷,并无通路,而图上却画着一条大道。因此,皇帝嘱咐石显,觅一个深知呼韩邪的人,来看创这张地图与实际地形,究竟有几许差别。
“这个朱克,不是呼韩邪的人,不过在呼韩邪住过七、八年,所以让他来辨识。”石显是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看样子讨伐之事,只好作为罢论了。回头见了驾再说吧!”
陈汤默然,心里在打主意。石显亦无暇细谈,相偕赶到御书房候旨。等发出毛延寿的那张地图,传唤朱克细看,指出来三处与实际不符,一处如皇帝所听说的,那座山确是死谷;另外两处,一处有水草而图上未标明,而标明有水草的一处,却是黄尘漠漠,千百里内难见人烟。
于是石显与陈汤入殿谒见,据实回奏。皇帝勃然震怒,“毛延寿真该千刀万剐,若照他的图拟订作战计划,千军万马,陷入死谷,如何得了?石显,”皇帝吩咐:“即刻将毛延寿处死!”
“请皇上饶毛延寿一条命。”陈汤代为乞求:“臣留着他有用处。”
“这种人还有何用处?”
“兵不厌诈!”陈汤答说:“这幅图如果是毛延寿故意把他画错的,其中一定有原因。能把这个原因找出来,大可利用。”
“啊!啊!”皇帝欣慰地说:“我懂你的意思了。是以诈对诈。”
“是。”
“我想他故意画错,无非诱人入陷井。”
“皇上圣明!”
“好!暂且留着毛延寿一条命。”皇帝又问:“照此看,打仗可有把握?”
“能识破他的机关,臣有把握。”
“有把握就不必理会意外的纷扰。你们仍旧照常预备好了。”
说“你们”便包含石显在内,所以两人同声答道:“遵旨。
退出宫外,陈汤的心境大为舒畅,因为他的疑难顾虑一扫而空了。当下与石显商量了一番,决定即时找毛延寿来问。
到得中书府,派人将毛延寿接了来,石显指着陈汤问说:“这位是陈将军,你见过没有?”
“毛延寿当然见过,只是陈将军不识毛延寿而已。久闻陈将军威名盖世,今天幸会之至。”
“请坐,请坐!”陈汤很客气地说:“我有点事向你请教。”
“不敢。”毛延寿坐了下来。
“你到过呼韩邪那里没有?”
“到过。”
“他那里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还可以。”毛延寿说:“我虽只去过一次,可是心里先有准备,要好好留心,以便回来禀告相爷,所以看得很仔细。”
“你真是有心人!”石显装出极欣慰的神气,志向可嘉。
陈汤亦在神色中表示嘉许之意,然后把地图摊开来问道:“这张图是你画的?”
“是我偷了呼韩邪的秘本,临摹下来的。”
“呼韩邪的大营扎在这里?”陈汤指着图问。
“是。”
“他们大营的东面有条捷径?”
“是。”
“你走过这条路没有?”
“走过。”
“路宽不宽?”
“有宽有狭。”
“嗯!嗯!”陈汤沉吟着。然后半自语似地:“如果声东击西,由这条路出奇兵直扑呼韩邪大营,不知道他往哪里逃?”
“陈将军,”石显假意阻止:“进兵的方略,我们随后再议。”
“是,是!”陈汤也仿佛醒悟了的样子,闭口不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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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多少天的踌躇,皇帝终于下了决心,将周祥唤到面前问道:“明妃安置在哪座宫?”
禁中冷僻荒凉,难得人到,房舍甚多,统名“冷宫”。昭君所居之处,在未央宫西北,树林之外,高墙之下,有一排矮屋,原是宫女获咎,或者身染恶疾,方始遣发来此居住。昭君被谪,由太后指定住于此处。孙镇不敢违旨,只得将东偏的两间屋子,收拾出来,安置昭君。比起西面所住的那些宫女,境遇自然好得多,但与玉砌雕栏的椒宫相较,自有天渊之别,甚至比掖庭也还差得远。
这个地方,皇帝怎么去?周祥随即跪下谏劝:“请皇上莫问。”
“为什么?”
“那里非万乘所到之处。”
“胡说!”皇帝有些发怒:“普天之下,我哪里不能去?”
“实在是窒碍甚多。”
周祥列举皇帝不宜去的理由:第一,太后将昭君打入冷宫,就是为了要将她与皇帝隔绝。此去岂非违忤慈意?第二,从无帝后,到过那里。体制攸关,大臣知道了,会上表谏劝,又惹麻烦。第三,此去只能步行,而天寒露重,皇帝如果冒风寒而致染患微恙,所关不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皇帝到那里,看到昭君的苦况,定会伤感,而昭君亦必不安,不如不去。
前面三点理由,说得都很好,皇帝不能不重新考虑。但最后一点说坏了,越是如此,皇帝越不放心,坚持非去不可了。
“奴才不敢奉诏。”
“你敢不奉诏!”皇帝大怒:“看我杀了你。”
“杀了奴才,也不敢奉诏。”
如此痞赖,皇帝无计可施了。想一想说:“好,你不去就不要你跟着,我自己找人带我去!”
周祥拗不过皇帝,唯有伴驾随行。另外带四名小黄门,在两盏绛纱宫灯前导之下,穿过一重重的宫殿,到了木叶尽脱的御苑。一弯凉月,阵阵秋风,满地飞舞翻滚的黄叶。沙沙作响。那种萧索的景象,皇帝未见昭君,已觉伤感不胜了。
穿出林子,迎面是一长条矮屋。皇帝站住脚问:“在哪里?”
“顶东面那两间。”
“不见灯光,想必已经睡了。”
“是啊!夜太深了,”周祥还不死心,希冀皇帝能够悬崖勒马:“不如明日再来!”
“胡说。”皇帝抬腿便走。
越走越近,越近越怯,越怯越慢,终于又停了下来。紧随在后的周祥便踏上一步,躬身问道:“可要先通报?”
皇帝想了一下答说:“你先去看看,不要吓了她。”
周祥答应着,急步走到昭君屋外。抬头一看,不由得在心里喊一声:“糟糕!”原来门上有锁,钥匙却不知在何处?
想一想只有先窥探一番再说。移步窗下,借着月色从窗纱破洞中望进去,只见地上孤零零一领席子,一床布衾,微微隆起。细看时,有一头黑发露出衾外,昭君正在睡梦中。
她的封号,早已撤消,但皇帝仍称她“妃子”。所以周祥亦如前称呼,轻轻喊道:“明妃,明妃!”
喊到第五声,昭君才醒。她倏地坐了起来,双眼睁得好大地侧耳静听。
“明妃!”
这下不错了!她问:“窗外是谁?”
“周祥。”
“周祥!”昭君急急起身,将一条布裙在胸下束住,走到窗前问道:“深夜到此何事?”
“皇上来了。”
他是轻轻的四个字,在昭君却如当头打下来一个焦雷。她目瞪口呆,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似地,不辨是何感觉。
“明妃,请你把窗开开。”
昭君神智突然清醒了,“不,不!”她急促地说:“请奏知皇上,赶快回驾!这里不是皇上该来的地方,我也不敢面驾!”
“来都来了!不见不行。”周祥答说:“我劝过,劝不住。唯有见个面,才好劝皇上早早回宫。”
“不!”昭君的声音像铁那么冷、那么硬:“如果皇上来了,我就碰死在墙上!”
周祥愣住了,没有想到昭君会如此坚拒,同时也想不明白,她何以要如此坚拒。就这彼此僵持之际,只听更楼上已鼓打四更了。
“你看看,”昭君又说:“这是什么时候了?再一个更次,便该上朝,不见皇上,四处会找。”
这话用不着她说,周祥亦顾虑得到。他一言不发地疾趋到皇帝面前,跪着说道:“请回驾吧!时候太晚了,马上就有打扫的人来,诸多不便。”
唯有这话才能劝阻皇帝。当朝接见群臣,在他人视为大事,而皇帝并不在乎。果然,周祥深知皇上心理——多情天子惘惘不甘地走了。
到得第二天夜里,无风有月,宛如春夜。皇帝徘徊花间,不由得叹口气:“唉!辜负了如此良宵,辜负了绝世佳人!”接着喊一声:“周祥!”
原来皇帝思念昭君之心,又勃然萌发,不可抑制了。周祥到此时不能不说实话,昭君是如何以死要挟,不愿见驾。而皇帝不信。
“你在胡说八道!”皇帝又骂:“死没良心的东西!明明看我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你竟无动于衷,早知你这样子丧尽天良,倒不如当初让他们一顿大杖,打杀了你!”
这话,在周祥可当不起了。原来四年以前,周祥调戏宫女,罪当杖毙。不想命中得救,正将行刑时,偶然间为皇帝发现,一念恻隐,赦免了他。看他聪明伶俐,收在身边,日渐得宠。如今这样指责,周祥又惶恐,又委屈,跪下来答奏:“奴才决不敢有一字虚假!也不敢再谏劝皇上!奴才陪侍皇上到了那里,请先不要露面,听奴才面报明妃,皇上就知道了,若是明妃愿见皇上,请皇上即时将奴才处死,毫无怨尤。”
是这样言之凿凿,皇帝不能不重新考虑。以昭君的性情,这也是可能的。然则,倒不便造次了。
“也罢,”皇帝说道:“你就陪我悄悄去探望一番。今夜月色甚佳,连灯都不要了。”
“是!”周祥又说:“还有件事,奏知皇上,明妃住屋是下了锁的。”
“钥匙呢?”
“不知在谁那里?”周祥答道:“要问自然问得出来,只是该不该去索讨钥匙,请旨!”
“这,我想想!”
要,就会让太后知道,皇帝正在踌躇时,周祥又补了一句:“其实也不要紧,横竖皇上是绝不忍让明妃撞壁身亡的。”
这样旁敲侧击的说法,比正面道破,易于入心。皇帝不但不想要钥匙,而且深深警惕,不可让昭君发现自己,当然也不让她发现周祥。
于是君臣二人,避人潜行。穿过林子,正好一阵西风,传送乐声。皇帝不由得站住脚,略一分辨,便听出是琵琶。不言可知,是昭君苦中作乐。
渐行渐近,不须风送,亦可听见乐声。嘈嘈切行,似泣似诉,一片无告的幽怨,连周祥都听得心酸。皇帝举袂拭一拭眼角,向东绕了过去。避开窗户也就避开了昭君的视线,悄悄立在墙外静听。
戛然一声,弦音顿歇,随即听得昭君在自语:“不想我会落得这般光景,要见皇上,除非是在梦中。”
一听这话,皇帝心中冒火,听这口气,昭君是渴盼能够相会。周祥明明撒谎,可恶之至。
一念未毕,听昭君在叹息:“唉!不见也罢!梦中相见,醒来时一场空,无非湿透了枕头而已。”
“一场空”三字入耳,皇帝深受刺激,不由得激动了!说什么富有四海,一个心爱的女子,亦竟不能长相厮守,任令怨叹,真不知所贵乎为天子的是什么?
昭君的声音,掩盖了他的起伏心潮,“不知道皇上还会不会来?周祥有没有把我的话转奏?”他听见她说:“想想周祥的话也不错!昨天倒不如见皇上一面,切行实实劝一劝,看样子,皇上一定不死心,还会悄悄来探望。倘或让老太后知道了,母子之间,又生闲气。唉,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听到这里,皇帝再也无法自制了,一闪身出来,望着窗口喊道:“昭君!”
昭君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皇帝。两行热泪,如断线珍珠似地,滚滚而下。突然间掩脸回身踉貂跄跄地跌了进去。
这一下,惊坏了皇帝,以为她要撞壁求死,不由得大喊:“昭君!昭君!”
周祥亦发觉不妙,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使出全力,用肩头向门撞去。这一排无人理会的矮房,年久失修,门窗朽腐,周祥连撞两下,终于撞开了。
进去一看,昭君是伏在衾上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见双肩抽搐不停。周祥既不便扶持,也不知如何劝解?正在发愣之际,听得身后足步声,是皇帝进来了。
周祥很乖觉,此时此地是个完全多余的人,因而很快地退了出去。
“昭君,你别哭,我的心都乱了!”
皇帝一面说,一面将她的肩头扳了过来。那种梨花带雨的神情,心肠再硬的人,也会觉得她可怜,何况多情天子,自是忍不住泫然欲涕。
昭君却自激动中清醒,不过现实的一切,仍使她茫然。只见她突然从皇帝臂弯中挣脱出来,张大了眼问:“是不是在梦里?”
“不是,不是梦中。”皇帝拉起她的手去摸他的脸:“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果然!不是在梦中。可是— ”昭君反有美梦已醒的怅惘。
“昭君,你的话我都听见了!眼前只不过一时的灾难,我如今要替你做几件事— ”
“不!”昭君抢着说道:“谢谢皇上,不要再惹皇太后生气了。”
“皇太后已经同意,凡事让我作主。”
皇帝是在撒谎,但一本正经地说出口来,当然使昭君信以为真。泪眼晶莹之中绽开极甜的笑容,有种无可形容的韵致。
“第一件事,我要把你移到别的地方,这儿哪里能住?”
“可是,这得皇太后赦免才行。”
“一定会赦免,你不用担心。”皇帝接着又问:“你想不想父母?”
“自然想。”
“我吩咐地方官把你的父母接进门来,让你们会面。”
“那可是太好了!”昭君肃然下拜:“叩谢恩典。”
“起来,起来!你何用如此!”皇帝又说:“昭君,你放心,这就像一场恶梦,很快地就会过去。”
昭君自是深感安慰,脸上的表情大不相同了,偎依在皇帝的胸前,越显得温柔了。
“从此刻,”她自语似地说:“从此刻见到了皇上开始,恶梦已成好梦。”
“好梦!不,”皇帝纠正她:“好梦由来最易醒!我俩不是梦,是长相厮守,永不分离的好姻缘。”
“真的?”昭君仰着脸问。
“当然是真的。”皇帝正色答道:“别忘了,我是大汉天子,君无戏言。”
这下提醒了昭君该守礼法,再一次脱出皇帝怀抱,规规矩矩地答一声:“是!”
“昭君!”皇帝将手伸了出去:“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昭君驯顺地膝行而前,皇帝一把揽在怀中。月色斜照,经过泪水润泽的一张脸,更显得白里透红,光润无比。皇帝忍不住伸手去抚摸— 极轻,极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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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局势外弛内张,就表面看,一切仍如原来的计划,遣送昭君和番。因此,皇帝特意嘱咐皇后进言,请太后恢复她宁胡长公主的封号。
“宁胡长公主的封,本来就没有撤消。”太后对事理了解得清澈异常,纠正皇后的说法。“不过移花接木,给了韩文了。”
“是!”皇后答说:“臣妾的意思,就是要请皇太后将此封号赏还给她。”
“只要是她出塞,当然她就是宁胡长公主。”
“臣妾还有建议,既然是宁胡长公主,似乎应该将她移到上林苑。”
这才是皇帝的本意,皇后受了利用,太后却不是轻易就会受愚的,沉吟着不作声。
“长公主有长公主的住处。”皇后又说:“请皇太后俯念国家的体统— ”
“好!”太后打断她的话说:“你提到国家的体统,我不能不允许。不过,你得提醒皇上。他也别忘了,要处处顾到国家的体统。”
“是!”
皇帝如愿以尝,对昭君有了交代,当然很高兴。遗憾的是,太后已有暗示,他不能随意进入上林苑宁胡长公主的住处,不免怏怏。从而又想到昭君不免寂寞,所以特意传旨,让韩文仍旧留在上林苑,为昭君作伴。
由冷宫移住别苑,而且恢复了长公主应有的一切待遇,对昭君应是一件喜事。但她另有一番抑郁难宣之情,想到皇帝可能因为她而大动干戈时,内心更有无可言喻的惶惧不安。偏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