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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什么有口无心?他自己说的,有如骨鲠在喉,似乎是非说不可的一句话。”韩文转脸又问陈汤:“你喉咙里一根刺拔掉了,你轻松了吧,舒服了吧?是不是?”
陈汤又悔又恨又着急,恨不得自己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掴两下。无奈到底是大将的身份,做不出这种弄臣的姿态,只哭丧着脸说:“我原不该说的。”
“那么是谁要你说的呢?— ”
“好了!三妹,”昭君不能不用威严的声音阻止:“其实说出来也好!让我有个辩解的机会。不然,口中不说,心里是怎样在想,反倒使我觉得有不白之冤!”
这是深一层的看法,陈汤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不敢开口。韩文的情绪也缓和了些,静待下文。只有林采忍不住说:“原是我们想错了!明妃只是皇上想这么封而已。宁胡长公主的封号,到底是奉了懿旨的。”
“这也是可以作为理由之一的一种说法,不过我的本意并不在此。皇恩深重,自然只有我感受得最深切,为报君恩,就我自己来说,有个做起来最容易,而且会赢得千秋万世,无数感叹的法子。可是我想来想去,不以为那是符合我本心的做法。”
“那么,”林采问说:“那是怎么个做法。”
“就如当初皇太后所决定的办法,把我的尸首送给呼韩邪!”
原来昭君已萌死志,林采、韩文与陈汤无不心头一震,脸色都很不自然了。
“你们看!”昭君从贴香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绢包,打开来,里面是红色的粉末:“这是鹤顶红… 。”
一语未毕,眼明手快的韩文已将这包毒药抢到手中,顺手交给了陈汤— 她是怕昭君会来夺回,交给陈汤就不碍了。
“要死随时随地可死!”昭君微笑着,不过嘴角微有悲惨的意味:“我想通了。我不能死!”
“是的!”韩文喘看气说:“二姊你一死,至少是两条命。”
这意思是韩文亦会自杀。昭君拉着她的手,感动地说:“三妹,你不要怕,我要死,早就死了。说实话,皇太后当初赐死之时,我倒真是向往一瞑不视,千愁皆消的境界。当时死不成,如今就不能死了!因为死于掖庭,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死在公然出长安之后,将要出雁门关之前,请问你们三位,你们心里会怎么想?”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想回答。也都认为不必回答。但昭君却偏要有答复。
“妹夫,你向来不说假。你告诉我,你心里会怎么想?”
“是君恩未断,只好殉情。”
“是的,我是殉情。不但殉情,亦可说是从一而终,保全了我自己的名声。可是,皇上呢?这不是替皇上蒙了恶名?你们去想,长公主因为皇帝而殉情,即使我是赐封的异姓公主,到底也不是一桩可以在名教礼节上交代得过去的事吧?”
“是,”陈汤这下可衷心钦服了:“长公主真正爱君以德!也真正是用情甚深!”
“是的,我对皇上的感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皇上对我的感情,也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我,”昭君忽然激动了:“我只希望皇上恨我,骂我,才会把我的影子从他心中抹掉,上承慈养,下抚黎庶,做一个对天下后世交代得过去的皇帝。如果我竟轻生不愿出塞,请问,皇上又是怎么一个想法?”
“自然是朝思暮想,嗟叹不绝。”林采答说:“想到天所遣愁时,必是武帝邀方士作法,召请李夫人一般,聊慰相思。
“那是武帝,雄才大略,提得起放得下;当今皇上,”昭君看着陈汤说:“妹夫,你说皇上能像武帝那样吗?”
“长公主!”陈汤肃然下拜:“皎皎此心,天日皆鉴!陈汤敬佩之忱,非言可喻。”
昭君笑了,是极其安慰的笑。但一想到皇帝的恩情不觉五中如焚— 多少天以来,她强自克制,学着去忘掉春花秋月,禁苑双携的往事,而此一刻尘封的记忆,被抖露了开来,一发不可收拾了!
谁也不明白她的神色,何以突然变得这么难看?林采与韩文都以为她是得了什么病。或不是一路感受风寒,遽尔发作,便急急扶住她,不约而同地问:“可是病了?”
“不要紧!”昭君强自支持着,用极威严的声音发命令:“陈汤、韩文,你们去谈你们的事,不要管我!”
韩文欲有所言,却为林采的眼色所阻止,松开手答应一声:“是!”陈汤退到别室。
“大姊,你今夜陪陪我,好不好?”
“当然,当然!”林采说道:“如果不是身上病,必是心里有病,说出来就好了!”
“这话不错。”
于是两人在昭君的卧处,摊衾倚坐,追忆儿时,怀念乡关。从钦使选美一直谈到掖庭结义。然后就必得提到毛延寿。
昭君说不下去了。
“唉!不提吧!”
她叹口气:“我在想,我如今有个最好的出处,无奈办不到。”
“怎的办不到?”
“我在想,最好在香溪上游,山水深处,结一座茅庐,容你静静地过日子。你想这办得到吗?”
“就办得到我也不赞成。青春不能就这样子埋没了。”
“埋没总比糟蹋好!”
林采默然,心潮起伏,想了又想,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二妹,如果你觉得是糟蹋了青春,倒不如照原议进行。”
“原议?”昭君问说:“什么原议?”
“仍旧照陈汤的计划。二妹,你的青春只有在未央宫中,才不会糟蹋!”
昭君勃然色变,心如刀绞。自己的心迹,至今还不能让亲密知已如林采这样的人明了,那是件太令人伤心的事!夫复何言?她在心里说,就让人误解去吧,死且不畏,何有于此?自己只当自己是已死未埋之人,一切毁誉荣辱,便都只是漠不相关的他人之事,那就不会觉得痛苦,当然也不会快乐!
“大姊,我倦了!”她说:“睡吧!”
她的表情令人莫测高深,怯怯地问说:“二妹,是不是我的话说错了。”
“没有!”她摇摇头,再无多话。
林采默然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房门,昭君茫然四顾,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地,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会想了。
双眼真个涩重得难受,不自觉地合上了。眼前一片明灭的光,闪现出高山、流泉、老树、野花,听得母亲在喊:“昭君回来!昭君回来… ”
母亲在哪里?蓦地里惊醒来,一时不辨身在何处,但见一灯如豆,影绰绰有个人在灯后。
“谁?”
“是我,”林采闪身出来:“二妹,我听见你在梦里头哭。”
“是吗?”昭君摸到脸上,泪痕犹在。同时也明白了,为何看林采的影子是模糊的。
“二妹,”林采坐下来说:“你这样去我实在不放心。”
“梦到娘亲才哭的。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能让我哭的事了。”昭君又恢复为那种坚毅的神色:“大姊,你尽管放心,我自己会排遣。将醒作梦,将梦作醒。梦中有好些亲人,有好些趣事,一样能使我快快活活!”
“然则将醒作梦呢?”
昭君无法回答了。
黄尘漠漠,举目无亲。伴着个既老且丑的呼韩邪,那不是个噩梦?噩梦,日热如此,是个不会醒的噩梦!
昭君的声音越来越低,窗外潇潇雨声也越来越清楚了。
“大姊,你请吧!我要去做梦了,不,是把噩梦惊醒来,过我自己的日子。”她迷茫地望着空中:“看,杏花春雨,蒙蒙远山,好美的景致!”
光晕中照出她满足的微笑。面长长的睫毛中,却含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林采叹口无声的气,拖着铅样的脚步,悄悄出来。她一直以为是了解昭君的,此时却忽然不了解了。
“谁也不了解她。”林采在心中自语:“千秋万世,没有一个人会了解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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