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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注着四起的暮霭,那浮沉飘移的烟氲,在夕阳的映照下灰蓝里透着一抹紫红,有些捉摸不定的虚幻意味,情调带着点凄冷落寞,吉百瑞生恐期望中的未来也感染上这亲的幽忽无常,一颗心不觉又往下拉坠,形色问复涌起一片无可掩隐的苍凉……
老年人的情怀易于感伤,多趋悲戚,想法也免不了较顷向萧索黯淡,这是因为老年人业已失去了大半的人生岁月,自认辰光蹉跎,又为来日忧悒,观念上便难以开朗,尤其是一个饱受坎坷、历尽沧桑的老年人,长久以来的生活磨难与生命的艰辛,就益发加深了他对世事的疑虑和猜忌,连一桩单纯的现实,亦不敢轻易认同,总以为还有某些冥冥中的因由在操纵,有某些不存在的窒碍在阻挡--吉百瑞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绪,君不悔能以体会,也不禁深深叹息,如此一条顶天立地、威慑两道的英雄汉子,等到老来,却也叫时光消磨得这般犹豫,被生活压迫得这般迷惘了。
扶着吉百瑞的肩膀,君不悔向山神庙里移步,边低缓的道:
“别胡思乱想了,大叔,这些年来的苦日子真也难为了你,竟把一个当年睥睨天下的刀中之雄作践得壮志斑驳,豪气颓沉,连明摆在眼前的美好未来也认为是一片虚幻了…………大叔,你就是我的爹,是我人间世上至尊的亲人……”
说有多少的金银财宝,有多少的人生美景,都不比君不悔这段话来得中听受用,来得使吉百瑞内心塌实;脸上的阴郁立时一扫而空,他满足又欣慰的道:
“好孩子,我就等你这句话,就在等你这句话啊,老来有依,天下还有比这更顺心的事么?他娘闯荡江湖大半生,我姓吉的总也算找着条根,盼了个指望啦!”
进得庙来,天色已经晕暗,君不悔动作熟捻的找出两截残烛,两张棉垫,先请吉百瑞坐下,点亮烛火,这才出去将行囊拎入,摊开囊袋,就像变戏法一样,将一包又一包的吃食加连壶老酒摆置满地,有些东西还透着温热,那股子浓郁油香,便益发引人食欲大动了。
三杯落肚之后,吉百瑞一边啃着鸡腿,拈着腊牛肉片,一面细细聆听君不悔叙述这段时间在外的种种;他偶而颔首,偶而感叹,却是眉开眼笑的光景多,识人得人,老怀堪慰,君不悔的喜怒哀乐,得意失意,不也就和他老人家息息相关,如同身受了?
于是,君不悔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双手捧呈在吉百瑞眼前:
“这是魏祥交付的银票五十万两,京里‘泰和宝’的老字号、光是分店就遍布南北七十二家,信用牢靠得很,大叔请先收着--”
吉百瑞怔怔的望着手中这叠厚厚的银票,烛光晃映下,银票上殷红的铃印与墨字交织着鲜亮的炫花;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多么巨大的一笔财富,这是代表了一种何等自豪的身份层次?以前,只要有了这笔钱财的一成、不,哪怕一百分之一吧,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艰难、那么贫苦,如今这么丰厚的一笔钱财就摆在眼下,吉百瑞却竟有一股反常的淡漠感,好像他欠缺的不是天下通宝,好像这人人趋之若骛的黄白之物对他已经没有切身的影响了;叹喟一声,他不由感触万千的道:
“奇怪,有了钱,这钱却一下子变得不重要啦,不悔,你猜我现在怎么想?我半点也不激动,丝毫也不觉欣悦,这么大的数目,似乎与我没什么关连,宛若是另一码不相干的鸟事……银票,你收着吧。”
君不悔正色道:
“大叔,这是你老应得的钱,其中有你的血汗,有你的屈辱,有你不能平的十余年怨愤,大叔,你该留着,你取之无愧!”
喝了口酒,吉百瑞塞了一片腊牛肉在嘴里咀嚼着,模样像是五十万两银子,比不上他喝酒吃肉来得有兴味:
“不悔,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放在你那里比放在我身上更要可靠,我老了,莫不成还能带着大票银子进棺材?固然这财本是我的根源,收回却全赖你的力量,钱是我们爷俩的,你如何支配就代表我如何支配,全给你去运用了;朝后,不要忘记摆几文在我口袋里零花就行--你小子吃肉,还怕我只啃骨头?”、
君不悔为难的道:
“但,但大叔,钱是你的,我也不会管钱,别花冒了……”
哈哈一笑,吉百瑞道:
“去你娘那条腿,什么你的我的,我们爷俩还分什么彼此,你要怕花冒了,花冒了亦无妨,你从前不是说过,光凭你去打零工,也能养活我老人家么?何况还有这么一间四面通风的破庙住着,万一真到了那光景,正好落得自在清闲!”
君不悔还在犹豫:
“话是这么说,可是--”
挥手丢掉一块鸡骨,吉百瑞也等于拦阻了君不悔待要往下说的话:
“别再罗嗦了,咱们就这么决定;还有,你提到挑拣的那家买卖,指明是‘鸿利绸缎庄’,这间店,将来也归你去管,我年纪大了,操不得这许多闲心!”
君不悔呐呐的道:
“大叔,经营绸缎布匹,我纯属外行……”
“咔嚓”咬下截水漓漓的大葱白,吉百瑞津津有味的咂着舌头:
“做生意没有什么大不了,一学就会,以前你练刀,没人指点入门的诀窍,看着是个笨手,只要一旦上了路,不也千变万化,横吃八方?生意事到底难不过刀上下的苦功,再说,找人掌柜也行,按时去看看帐目,查查存货亦就够了!”
手上还拿着另一包文件契据,君不悔道:
“这是绸缎庄的转让书约和帐册,大叔要不要过目?”
又喝了口酒,吉百瑞一抹嘴角,吁了口气:
“一概由你作主处理,我懒得去伤脑筋。”
君不悔只有把东西放好,陪着喝了小半杯酒,边也拈了根葱白嚼着:
“提起那魏祥,约莫是舒但日子过久了,不但功力未见特别精进,志气胆识也颇生消磨,起先,我还以为他这一关最是险恶,不想却较盛南桥那场拼斗顺利得多,没费什么大手脚,我完了事……”
吉百瑞脸孔微赤,打了个酒呃:
“人就是这样,有了钱便不免顾惜生命,而财富的增聚与豪奢的生活,往往亦便侵蚀了志节骨格……不悔,日子过得太好或太坏,都容易改变人的本性,早些年,魏祥不是这等窝囊和好妥协的货,表面上不是,所以我才认为他有几分操守,才吃了他的大亏!”
君不悔谨慎的道:
“我不曾取他性命,只挑断他的两足主筋,叫他也尝尝废人武功的滋味,这样做,不知大叔是否赞同?”
吉百瑞的面容在烛光摇曳不定的光影里,呈现着一抹深沉的幽苍,他感慨的道:
“到底也算几十年的交情,能退一步,便退一步想,你给他的惩罚,亦足够了,大家都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得宽恕则宽恕,怨怨相报到几时?”
君不悔道:
“大叔说得是,不过姓盛的那一家子,除了盛家主母与他那长少君还算明道理,看得开之外,包括盛南桥本人,名利之心仍还相当重,不似大叔悟得透呢……”
塞进一大块肥油肘子入口,吉百瑞含混不清的道:
“屁的悟得透,我要早能悟透,就不会命你去续哪早年之约了……人嘛,都犯这个毛病,事情过了,才深一层想,净放些马后炮……”
想笑又不敢笑,君不悔赶紧以唇啜酒,却又差点呛了嗓。
咽下口中肥肉,吉百瑞才接着道:
“不谈这些三山五岳了,倒是你,不悔,那两个丫头,你敢情中意哪一个?如果两个都喜欢,索兴一遭娶回来,老子也好早点抱孙儿!”
君不悔居然有些扭怩的道:
“这……大叔看她们哪二个好了。”
哧哧笑了,吉百瑞道:
“又不是我要媳妇,怎能越俎代疱,替你决定?老婆汉子是终身大事,要你自己挑选才行,否则便两乘花轿一齐发,来个双喜报--”
连连摇头,君不悔腼腆的道:
“她们都不可能做小……”
一拍手,吉百瑞笑道:
“那简单,两头大不就成了?都是明媒正娶,当家大妇,谁也不压谁,一样的霞被风冠、一样的大礼拜堂,岂不是两全其美?”
君不悔苦笑道:
“不大可能,我也不敢这么痴心妄想,大叔,管瑶仙和方若丽对我情深意重,都对我关怀至殷,她们各有个的长处,各有各的优点,我……我不忍辜负她们,更不忍伤害她们……”
略一沉吟,吉百瑞道:
“这就难了……不悔,这两个女娃之间,你总该有个上下之分吧?你比较倾心于哪一个?”
想了很久,君不悔吃力的道:
“这不能说,大叔,这会伤了另一个人的心,除非尘埃落定,苦将她们预分轩轻,都是不厚道的……”
一仰脖颈干尽余酒,吉百瑞颔首道:
“说得也是;这样吧,咱们爷俩两家都去走上一遭,由我来细细观察,提供意见,你再做个最后决定,如何?”
君不悔不安的道:
“我怕决定很难做,大叔,她们都待我这么好,叫我怎忍陷其中之一于悲痛境地?这种滋味我尝过,真个不堪回味……”
凝视着君不悔好一阵,吉百瑞才无限爱惜的道:
“不悔,你确是个忠厚的孩子,但事情好歹都要解决不是?今天晚上暂且不提,你先把吃食收了,明早再缀补一顿;这桩麻烦,容我们细细推敲考量,别自寻苦恼,船到了桥头,总归他娘要直淌下去的!”
慢吞吞的收拾着地下的剩菜残余,耳听着吉百瑞躺在神案上的阵阵鼾声,君不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只记得吉百瑞后面那两句话--船到了桥头,会不会真个自然直呢?又会不会直得无愧于心呢?
傲爷刀第三十六章:等闲变故故人心
第三十六章:等闲变故故人心
黄膘大马上坐着两个人;君不悔与吉百瑞,两人乘一鞍,挤是稍挤了点,好在吉百瑞人瘦身窄,勉强还能凑合。
现在,“飞云镖局”已经在望。
镖局子不知在办什么喜事,张灯结彩,人出人进,光景十分的喧嚣热闹,隔着大老远,便能感受到那一股喜洋洋的气氛。
从君不悔背后伸出头来,吉百瑞眯着一双老眼朝前探视,边有些诧异的道:
“那不就是‘飞云镖局’啦?挂红扎彩好像是有什么吉庆事儿在办;不悔,莫非他们能未卜先知,算准了你今天抵门,这么铺排是为了欢迎你?场面倒有点捧着新姑爷上炕的味道……”
君不悔也带着几分迷惘的道:
“办喜事大概错不了,只怕不是在欢迎我,据我所知,镖局子没有人会卜卦,就算有,亦玄不到这等地步,时辰拿捏得入丝人扣,岂不成了鬼谷子啦?”
轻拍君不悔肩膀,吉百瑞笑道:
“说不定哪,不悔,心有灵犀可是一点通呢!”
君不悔尴尬的道:
“管二小姐也不敢这么明着张扬,到底名份未定,她一个姑娘家怎会安排如此场面?大叔,镖局里约莫是有别的喜庆事……”
说着话,马儿已经不徐不缓的到了“飞云镖局”门前,首先看见君不悔的,正是君不悔进镖局应征杂工时的“考验官”大胡子吕刚;两人这一朝面,君不悔觉得好亲切热络,在马上一拱手,提高了嗓门:
“吕镖师,真个久违了--”
吕刚的反应却大大使君不悔感到意外,这位大镖师先是一愣,两只铜铃眼突兀凸出,险险乎便掉出目眶之外,他呆若木鸡瞪着君不悔片刻,才蓦地一激灵,像见了鬼一样奔进门里,一面跑,一边狂叫: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君不悔回来了哇……”
这一跑一叫,门口的人群有的纷纷走避,有的赶紧站远处观望,一片喜气刹时僵凝,竟透着不可理解的萧索与暖昧意味--
故人回门,对“飞云镖局”上下而言,甚至说恩人回门亦不为过,原该深表热忱,大现殷勤才对,怎么竟像看到瘟神恶煞一般的惊悸法,居然大喊“不好了”?这,是他娘怎么一码事?
君不悔怔了一下,回头望望吉百瑞,吉百瑞似乎有所感应,叹了口气,脸色沉重的翻身下马,君不悔跟着落地,心口上却仿佛压上了一块石头。
目光四转,君不悔又发现了一位旧识--早先和他一起打杂干活的沈二贵;沈二贵缩着脖子弓着腰,正半掩在门柱后面,神情好像不敢与君不悔照面,现着那等的惴惴不安;君不悔踏上几步,尽量把声音放得和悦开朗:
“那不是二贵哥么?二贵哥,我们可是久不相见啦,老伙计只分别了这么一段辰光,怎的就显了生疏?见了面连个招呼也不给打?”
这呼名点姓之下,沈二贵可是窝不住了,他趑趑趄趄的走了出来,眼睛望着地面,又是窘迫、又是畏瑟,冲着君不悔请了个安,嗓音透着暗哑:
“君爷……你,呃,你算是回来了……”
君不悔平静的道:
“难道说,我不该回来看看?”
沈二贵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复杂--但却有着无可掩隐的悲悯意味;君不悔迎着对方这份言谕之外的情态,暮然全身一冷,心绪翻腾,这样的形色,这样无助的关怀,他不是曾以体验过么?“出相庄”,在他败给师兄手下之际,当人去场空,当他正满腔凄楚落寞的时候,师门老管家任喜不也是这种神态、这种同情却难以为力的惋叹?时日不长,他却二度品尝了如此苦涩。
不错,又是心中的一捧雪。
吉百瑞来在君不悔身边,低沉的道:
“不管发生了什么状况,不悔,你都要看得开,阳光之下,没有什么新鲜事儿,人活一生,亦难免经历坎坷横逆,悟得透,也就淡然了。”
君不悔强笑着:
“大叔说得是,我自信还能把持,我不是挺镇定的么?”
吉百瑞凝视着他这人间世上唯一的亲人,缓缓的道:
“不悔,你记着,无论何地、无论遭遇到任何挫折,大叔必与你同在!”
君不悔轻轻的道:
“谢谢大叔……”
于是,门内一阵喧哗,十来个人匆忙奔出,领头的正是“飞云镖局”的总镖头管亮德,簇拥在他身边的仍是他那几个虾兵蟹将,当然也包括了吕刚、胡英、彭委康这几位大镖师。
甫始与君不悔朝面,管亮德的神情可真叫够瞧,一张脸孔不但猛然涨赤变褚,有如倒吊一副猪肝,甚至连呼吸都紧迫起来;他抢步上前,对君不悔重重抱拳躬身,模样竟像下属参见上官、后生拜谒前辈,就有那等的卑恭屈膝法:
“君兄弟,一听说你回来,我就赶忙往外迎,却仍是叫你候了这一阵,罪过罪过,失礼失札!好在都是自家人,你该不会见责吧?”
君不悔一边回礼,边笑得十分温煦自然:
“总镖头客气了,我怎敢担当总镖头如此抬举?出门有一段日子了,对旧主故友颇为思念,借迎我大叔之便,顺道前来探望各位,带请总镖头莫嫌唐突才是!”
管亮德容颜窘愧,答活却相当圆滑流畅,不曾显在出疙瘩:
“这是说到哪里去啦?君兄弟,你是我们‘飞云镖局’的救星,是我管某兄妹的恩人,巴盼你回来都望穿了眼,又怎会扯到唐突二字?你这一抵家门,可不知道我们有多么个兴奋法,大伙全乐晕啦!”
君不悔淡淡的道:
“我无才无能,只因适逢其会,略尽了一点棉薄而已,总镖头言重,倒令我好生汗颜;这一向来,大家都还顺当吧?”
管亮德故意大声笑着,听在耳里,近乎有几分气喘的嗖嗖之音:
“托福托福,自从你挫败了那‘聚魂刀’顾乞与‘无影四狐’一干鬼崇之后,镖局子可就一帆风顺,再没出过岔错啦,这都是借你的鸿运,靠你的虎威,才有这等的好运道,君兄弟,我们‘飞云镖局’就该立你的长生牌位,早晚香烟供奉着方称允当!”
拱拱手,君不悔道:
“总镖头万勿如此铺排,否则就是折煞我了!”
这时,站在管亮德身侧的吕刚,暗中扯扯了他们总镖头的衣角,向吉百瑞的方位努努嘴,管亮德这才想起君不侮还带得有另一个人,他先是又一声笑,瞧着吉百瑞打了个哈哈,嘴里是在询问君不悔:
“君兄弟,这一位老人家,不知是君兄弟的什么人?还请代为引见——”
不等君不悔开口回答,吉百瑞已抢着说了话,只不过两眼看天,撩也不撩管总镖头。
“不劳总镖头动问,我姓吉的,叫百瑞;君不悔有个大叔你可曾听说过?他那不成材的大叔,就是我老头子!”
管亮德哈了哈腰,本能的虚应事故,假意奉承:
“哦,哦,原来是吉老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