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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系公民》 作者:'美' 罗伯特·海因莱恩
第一章
“第97批是——”拍卖商大声地宣布,“一个男孩。”
因为刚才晕船了,所以那个小孩现在还是有点儿头昏脑胀的,身体仍然不太舒服。他乘坐的那艘奴隶贩运船长途飞行了四十多光年,船舱里充满所有奴隶贩运船上都有的那种难以忍受的气味和氛围:从挨肩擦背没有洗过澡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臭气,加上呕吐物的恶臭,还有舱内那种恐惧感,以及古已有之的悲伤。所以,这时他脑子里还是晕晕乎乎的。不过在贩运船里,他只是那群人中大家都认识的一个孩子。每天可以吃饭,能相安无事地争到饭吃。他甚至在船里交上了几个朋友。
现在到了地面上,这个男孩又是一无所有了: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朋友,又要被卖给别人了。
拍卖台上,刚才一批“货物”——里面有两个据说是双胞胎的金发女孩——一槌落定被卖出去了。当时竞争非常激烈,价格卖得很高。这笔生意敲定之后,拍卖商带着满意的笑容转过身来,指着那个男孩说:“第97批——把他推上来。”
那个孩子挨了一巴掌,跌跌撞撞地被搡到拍卖台上。他紧张地站在那里,怒气冲冲地向四周扫了一眼,把那些自己被围在小围栏里看不到的东西统统看了一遍。眼前这个奴隶市场位于著名的自由广场航天港一侧,正好面对由萨尔贡执行委员会命名、九个星球共商大事的赫赫有名的国会大厦。但是那个孩子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连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星球上都不知道。他只是愣怔地看着前面的人群。
离这个奴隶拍卖台最近的地方站着一群乞丐,已经做好了向买主们乞讨财物的准备。围成半圆形的乞丐群后面是富人和权贵们的座位。那些头面人物两侧站着他们的奴隶、搬运工、保镖和驾驶员。有的随行人员在富人的汽车和豪富们的轿子旁边转悠。尊贵的先生和女士们背后是一些平民百姓,游手好闲者、好奇者、自由民、扒手、卖冷饮的小贩,还有一个过路的普通商人。那个普通商人没有资格入座,只想为妻妾们买一个勤杂工、办事员、机修工,哪怕买个仆人也好。
“第97批——”拍卖商重又喊了一遍,“是一个健康的好小伙,可以作听差或者解闷使唤。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可以把他当作家仆来用。瞧——”话音未落,只听拍卖场后面的航天港里传来一声尖啸,又有一艘飞船着陆了。
绰号叫做“跛子”的老乞丐巴斯利姆光着膀子,眯着眼睛,东张西望地看了看拍卖台四周。在巴斯利姆看来,那个孩子不像是个温顺听话的家仆,倒像是一头被人追杀的野兽。他又脏又瘦,满身都是紫斑,污垢下面的脊梁上露出白色伤痕和从前主人们留下的转让签名。
从孩子眼神和耳廓上看,巴斯利姆猜测他一定保持着尚未变异的地球人血统。身材矮小、惶恐不安、充满敌意、男性,除此以外,巴斯利姆再也得不出什么结论了。那个孩子看见有个乞丐盯着自己,也瞅了他一眼。
喧闹声停止以后,坐在前排的一个纨绔子弟懒洋洋地向拍卖商挥了挥手帕:“别浪费我们的时间了,你这个混蛋。把像上一批一样棒的货物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请稍微等一等,尊贵的先生。我必须按照目录顺序出售所有货物。”
“滚开!或者把这个饿鬼赶到一边去,先让我们看看其他货色。”
“请你帮帮忙好不好,我的先生。”拍卖商提高嗓门,“大家都希望我快点拍卖掉这批货,我相信你这位尊贵的雇主一定也会同意这个做法。说实在的,这个漂亮小伙子很年轻,但是,他的新主人必须好好地调教他。因此——”站在一旁那个被拍卖的男孩几乎没听别人说话,因为他对这种语言只能听懂几个字,再说,听懂这些话对他又有什么用处?他看了看蒙着面纱的女士和高贵的先生们,心里猜想着哪一个会成为自己新的冤家对头。
“——我们先来一个最底起步价,接下来价格马上就可以翻上去。开始!有报出20星元的吗?”
场下一片死寂。这时,一位从脚上穿的凉鞋到头上裹着的镶花边面纱都很入时的女士往那个纨绔子弟身上靠过去。他们俩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放声大笑。只见那个男人皱了皱眉头,然后掏出一把小刀,装出一副要修指甲的样子。“我说过了,叫他滚开!”他大声吼叫着。
拍卖商叹了一口气,说:“我请你记住,这位有教养的先生,我必须对我的顾主负责。不过我们可以从更低价格报起。10星元要不要——对,我说的就是‘10星元’。这个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台下仍然没有应声,拍卖商显得十分惊讶——难道我耳朵聋了没听见吗?是不是有人已经伸出指头想要报价,而我还没有看见呢?“我请你们想一想,在这里,你们见到的是一个新到的像一张白纸一样干净的少年,你可以在这张纸上画上你所喜欢的任何图样。只要花上这么一笔小钱,就可以得到他这么一个哑奴,或许还能把他变成一个你想要的人呢。”
“或者你还可以把他拉去喂鱼!”
“也许你还可以将他喂……哦,这个笑话很聪明,尊贵的先生!”
“我听够了。什么东西让你觉得,那个可怜的家伙竟可以派上各种各样的用场呢?也许他是你儿子吧?”
拍卖商强装笑颜,说:“要真是我的儿子,我肯定会感到自豪的。倘若我能给你们讲一讲这个孩子的来历就好了。”
“这么说来,你对他是一无所知了。”
“虽然我没有发言权,但我还是可以看出他头骨的形状和完美的耳廓曲线。”拍卖商掐了掐男孩耳朵,接着又拉它一把。
男孩拧了一下拍卖商的手,还上去咬了一口。在场的人哄堂大笑起来。
拍卖商赶紧把手抽回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多么机灵勇敢的孩子啊!看来拳头是制伏不了他的。多好的人种!你们看他的耳朵。有些人说,这是银河系里最好的耳朵。”
拍卖商朝台下看了看,目光落到那个纨绔子弟身上。他是辛唐第四国人。这时他正脱下头盔,露出典型的辛唐人毛茸茸又长又尖的耳朵。他身子前倾,两只耳朵抽动着。“谁是你尊贵的保护人?让他出来!”辛唐人厉声朝拍卖商喊着。
台下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那个老乞丐巴斯利姆急忙奔到拍卖台一角附近,想避开众人耳目。不知为什么,那个男孩也紧张地向四周望了望,大概意识到不幸又要降临到自己身上了。拍卖商脸色都变白了——在场所有的人没有一个敢直视那个辛唐人。“我的先生,”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把我的话理解错了。”
“你再敢放一个关于‘耳朵’和‘最好人种’的屁给我看看!”
虽然人们能看到警务人员,但是他们都在远离现场的地方。拍卖商舔了舔嘴唇,说:“请安静,高贵的先生。我的这些孩子快要饿死了,所以才到这里来拍卖,再说,我只是引用了一句普通人的话——而且这也不是我的观点;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快点拍卖掉这个奴隶,我想,你们的心情也会跟我一样,是吧。”
听了他的话,大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声音打破了沉默:“哎呀,就让他说算了,德瓦罗尔,别生气了。那个奴隶的耳朵是什么形状,也不是拍卖商的过错,他只是想把他卖掉就是了。”
那个叫德瓦罗尔的辛唐人气呼呼地说:“那就快卖吧!”
听了这话,拍卖商终于喘了一口气,说:“好的,先生。”他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说道,“刚才在这笔小生意上浪费了点时间,我请诸位先生和女士们原谅。现在就请随便出价吧。”
等了一会儿,他又忐忑不安地说:“我没有听见报价,也没有看见有人要出价。现在没人要买,一次……如果你们不要,我想让他再回到围栏里去,同我的老顾客商量一下再卖掉。没人想买,第二次。接下去还有许多好货要卖,要是不让你们见见那些漂亮货物,一定是件遗憾事。无人报价,第三——”
“你出个价!”那个辛唐人对老乞丐说。
“啊?”老乞丐下意识地伸出两个指头。拍卖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你要竞标?”
“是的,”老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如果先生和女士们都允许的话。”
拍卖商看了一眼坐在座位上的人们。这时,人群中有人喊着:“为什么不可以呢?只要有钱就行了。”
辛唐人点了点头。于是拍卖商马上说:“你想出两星元买这个男孩?”
“不,不,不,不是!”巴斯利姆大声叫着,“是两毛!”
拍卖商朝他作了一个踢一脚的动作,老乞丐马上把头扭向一边。拍卖商喊了起来:“滚开!我要教训教训你,看还敢不敢来戏弄你老子!”
“喂,拍卖商!”
“嗯?怎么啦,我的先生?”
辛唐人说:“你说过‘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买的’,把孩子卖给他。”
“可是——”
“听我的。”
“先生,只有一次报价,我是不会卖的。法律上讲得很清楚,一次性报价不能算是拍卖,除非拍卖商已经事先报出了底价,否则,即使有两次报价,也是无效的。现在,我事先又没有报底价,所以,我不能做这笔少于三次报价的交易。尊贵的先生,这条法律保护的是货主利益,而不是可怜的我。”
有人喊道:“法律上就是那么说的!”
辛唐人皱了皱眉头,说:“那就报价吧。”
“只要先生和女士们满意就好。”他面对下面人群说,“现在来拍第97批:我刚才听到有两毛钱的报价了。谁愿意出四毛?”
“四毛。”辛唐人说。
“五毛!”有人也跟着叫了起来。
辛唐人示意让那个老乞丐过去。这时,巴斯利姆正用双手和一只膝盖支撑在地上,拖着一条假腿,身上挂着一只讨饭碗,慢慢地向前爬去。只听拍卖商开始拖着长音吆喝着:“五毛钱,一次……五毛钱,两次……”
“六毛!”辛唐人马上朝老乞丐那里走了过去,向他的碗里看了一眼,同时掏出自己的钱包,将一把零钱扔给他。
“我听见有报六毛的了。有没有报七毛的?”
“七毛。”巴斯利姆还是用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说。
“有人报了七毛。你们场下有没有竖起大拇指的?你们有谁想出八毛吗?”
“九毛!”老乞丐赶紧又插了一句。
拍卖商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下,再也没有人报价了。这个价格快到一星元了,对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此时已经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时候了。有钱的先生和女士们既不想要那么一个一钱不值的奴隶,也不想坏了那个辛唐人的兴头。
到了这个时候,拍卖商只好单调而反复地喊着:“九毛一次……九毛两次……九毛三次——成交!”他一使劲,把小孩从拍卖台上推了下去,差点让他摔进老乞丐怀里,“把他带走滚开!”
“别急,”辛唐人警告说,“开一张单子。”
拍卖商憋着一肚子气,在一张早已为第97批货物备好的表格上填上价格和新主人的名字。巴斯利姆付了9毛钱,然后不得不再一次接受辛唐人施舍,因为这笔交易的印花税比卖价还要高。那个男孩静静地站在一旁,心里明白,自己又一次被卖给了别人。他知道,那个老人就是他的新主人——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件对自己很重要的大事,其实他根本没去想什么主人的事。这时双方都忙着上印花税,他趁机休息了一会儿。
付清印花税以后,老乞丐好像看都没看他一眼,伸出手臂,一把便抓住孩子一只踝关节,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巴斯利姆挺起身子,将一只手搭在小孩肩上,把他当成了一根拐棍。小孩感到有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心里自然而然放松下来。不知为什么,有时候,要是你刻意放松,轻松反而总是迟迟不会到来。
在孩子搀扶下,老乞丐走到辛唐人跟前,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好心的先生,”他声音沙哑地说,“我和我的仆人谢谢你了。”
“不要客气,没有关系。”辛唐人挥了挥手帕,意思是叫他们回去。
从自由广场到巴斯利姆住的坑洞还不到一里地,但是走完这段路,他们却花了很长时间。老人把孩子当成了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这种走法,甚至比他双手单膝着地的爬行速度还要慢。因为他们往前赶路,别人也在川流不息地走动着,所以他们常会被来去匆匆的行人挡住去路,每到这时,老人就需要孩子帮忙,把要饭碗伸到过路人的鼻子底下。这样一来,他们前进的速度就更慢了。
一路上,巴斯利姆没有多说话。不过他已经用多种语言试探过这孩子,国际语、太空荷兰语、萨尔贡语、五六种方言、黑话、切口、奴隶隐语、行话,甚至还有银河系英语,结果一无所获。他察觉到这孩子不止一次听懂了他说的话,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用语言跟孩子交流的念头,只用手势和其他动作表达他的意思。如果孩子现在还不能用语言跟他交流,巴斯利姆打算尽快教他学会使用一种共同语言。不过,巴斯利姆不是个心急火燎的人,他从不着急,他是一个用长远观点来考虑问题的人。
巴斯利姆的“家”就在老竞技场下面。帝国时代的萨尔贡奥古斯都曾命令建造一座更大的马戏场,但只部分破坏了这个老竞技场。随着第二次塞坦战争的爆发,建造马戏场的工作也就中止了,以后也一直没有再进行下去。当下,巴斯利姆把小孩领到了这块荒凉的地方。路面上高低不平,老人没有腿,只能爬行,十分吃力,但他的手始终没松开孩子。有一次,他只抓住孩子的围腰布,孩子一挣扎,差点把这件惟一的衣服扯掉,幸好老乞丐马上抓住了他的手腕。从那以后,他们走得更慢了。
他们来到一条黑乎乎的被废弃的道路尽头,眼前出现了一个地洞。小孩只好带头下了黑洞。他俩爬过碎砖瓦砾,来到一条黑暗而又平坦的走廊。接着再往下走去,来到老竞技场下面的一个演员棚。
他们摸黑走到一扇精致的门前,推开门,巴斯利姆将孩子推进屋里,自己也跟着进去,然后关上房门,拇指一摁就上了锁,再揿一下开关,灯亮了。“好啦,孩子,我们到家啦。”
男孩看着看着傻了眼。长期以来,他已经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但是,现在眼前见到的却超出了他的想像。这是一间朴素精巧的小起居室,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天花板上散射出令人愉快而又毫不刺眼的光线。家具不多,但够用了。孩子惊讶地看了看四周,感到房间虽然简陋,但还是比他以往住过的那些地方要好些。
老乞丐耸着肩膀拐到一排架子旁边,放下自己的要饭碗,然后拿起一件结构复杂的东西。直到老乞丐脱掉衣服,把那件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装到另一条腿上时,孩子才明白那是什么。原来是一条做得非常精致的假腿,简直跟真腿一样灵活自如。老人站了起来,从箱子里取出一条裤子,穿在身上。乍一看,老人几乎不像是个跛子了。“过来!”他用国际语说道。
孩子没有动。巴斯利姆又用其他语言重复了这句话,然后耸了耸肩,抓住孩子的手臂,把他领进后面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很小,是当厨房、盥洗室用的。巴斯利姆倒了一盆水,再给孩子一块肥皂。“洗一洗吧。”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孩子一声不吭,只是倔强地站在那里。老人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把板刷,好像就要动手给孩子擦身了。但是,当板刷硬鬃毛就要触及孩子皮肤的时候,他又停住手。他用国际语和银河系英语反复地说着一句话:“你自己来洗澡。”
孩子犹豫了一下,然后脱去衣服,慢慢地在身上擦起肥皂来。
见到孩子开始洗澡,巴斯利姆说一句“很好”,顺手捡起孩子脱下的脏围腰布,扔进一只空桶,再给他拿来一条毛巾,然后转向灶边,开始准备做饭。
过了几分钟,他回头一看,孩子不见了。
他不慌不忙地走进起居室,发现孩子光着身子,湿淋淋的,正千方百计地想打开那道房门,孩子发现了他,更起劲地拨弄起门锁来。巴斯利姆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用一个大拇指指了指里面的小房间,说:“先去洗完澡吧。”
他转身走了,孩子悄悄地跟着他。
巴斯利姆给孩子洗好擦干以后,把原来炖过的食品再放到炉子上,点了火,然后打开食橱,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瓶和几碗剩菜。现在孩子身上完全洗干净了,只是看上去浑身伤疤,皮青肉肿,还有新旧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