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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过。”筒见平静地回答,“而且这也不是我该想的事。”
“不过,你有想过这件事吧?”
筒见丰彦迟疑片刻后回以微笑。“也许是吧。”
“把小香拉去那种地方,本来就是我的不对。”大御坊歉疚地说:“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很对不起您。”
“跟你没有关系吧。”筒见沉稳地回答,“你如果真的这么想的话,那真是白操心了。这个案子跟展示活动并没有关系。”
“您为什么会认为没关系呢?”
“喂,等一下,犀川。”在一旁的大御坊伸出手,去碰犀川的膝盖。“怎么了?明明就只有你没喝酒,为什么偏偏是你一直在做这种危险发言啊?”
“如果觉得我这样问很失礼的话,就直接说吧,我就停止。”犀川稍微露出微笑。
“不,我完全不会介意。”筒见还是面无表情的老样子,慢条斯理地点起香烟。“就算有什么关系,我也不会知道的。这样想也许很多余,不过……我实在看不出把头砍断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对此也没有抱着什么特别的感情。明日香被砍断头的时候已经死了,既然死了,就代表她已经不是我的女儿明日香了。我是这么想的。”
“喔,您能这么想,真是了不起啊。”
“请你别用了不起来形容我。”筒见严肃地说完,又饮尽杯中的酒。“我们研究者会有理性思考事物的习惯,就算被别人批评是找藉口或冷血动物也不会改变。不过,当然啦,我们也是有理由才会这么做的。我们相信这不只是拯救人类和社会最好的方法,同时也是替自己着想的方式。我的想法只有这样。”
8
结束谈话之后,筒见带他们去书房隔壁一间比较宽敞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半以上的空间是被铁路模型造景箱占据。迷你的车站和楼发矗立在迷你的山峦和峡谷间,并有好几条铁轨穿梭其中;盖着工厂和仓库的平坦地带上,则有一台台色彩鲜艳的货物列车停在轻便铁道上。
这副景象在犀川眼中看来,就像是五十年前的美国风光。那个铁路模型造景箱的另一边整面都是玻璃柜,有三分之一都是放置蒸汽火车的模型,其它的部分则是放电气化火车、柴油火车、客车、货车等等,其中也有几辆是没上色的金色蒸汽火车。
大御坊似乎很常来这个房间,喜多则明显是第一次来,只见他双眼发亮,惊叹连连,像是要尽量让这些景象烙印在眼里一样地全神贯注看着每一样模型。
比起铁路,犀川对那些迷你的建筑物模型更有兴趣。它们在经过褪色处理和染上适度的污渍后,表现出像实物一样的风化感,跟景色完全融为一体,看得出来作者是故意要把它们涂成这种破旧模样的。无论是车子、人群、小巧的树木或河水的流动,都精细入微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因为铁轨上的列车是停止的,所以现在模型取得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但如果只有铁路部分是动态的话,应该会使其它静止的东西显得更不自然吧。
筒见丰彦始终都很热心地向喜多说明火车列车的制作过程,导致他们并没有时间看到火车在那迷你模型世界里奔驰的景象。三人在玄关对筒见丰彦低头行礼告别时,时间正好是晚上八点半。
“肚子好饿喔。”喜多将车钥匙递给犀川后说:“去附近吃个东西吧。”
当犀川打开喜多车子的驾驶座车门时,一个青年朝这里走近。
“啊,筒见。”大御坊见人便高声叫唤。筒见纪世都穿着一件长外套,本来垂着的头,在听到大御坊的声音后抬了起来。
“我们刚才一直在你家打扰呢。”
“你们好。”纪世都面无表情地回答后,瞥了犀川和喜多一眼。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去看看老师吧。”大御坊说:“师母好像也身体不适呢。”
“嗯,这个我知道。”他回答之后就背对他们走上了阶梯,进去没多久又默默地返回来。
“大御坊先生。”筒见纪世都走到大御坊面前,停下脚步。
“什么事?”
“你会见到西之园萌绘小姐吗?”
“小萌吗?会啊……”大御坊回答后,瞄了犀川一眼。“他是萌绘的指导教授犀川先生。”
“我是犀川。”犀川隔着车顶向他轻轻点头。
纪世都绕过车子,走到犀川那里。他的动作轻到不像在走路,比较像在平行移动。
“你是医生吗?”纪世都的眼神仿佛停留在犀川的脚。
“不是。”
“这个,”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白信封。“请帮我直接交给西之园小姐。我因为不知道她的地址,正不知该怎么办呢。”
“是信吗?”
“是信没错。”
“知道了,我应该今晚就会拿给她。”犀川接过这个几近正方形的信封,筒见纪世都便转过身去,没跟任何人的眼神对上,再次默默地走上阶梯。三人坐进车内。这次换喜多和大御坊坐在后座。
“你为什么总是要坐在我旁边啊?”喜多笑着说。
“犀川,那个给我看。”大御坊将手伸向驾驶座,犀川将刚刚收下的信封递给他。
“信封口还黏起来了。讨厌啦……难不成是情书吗?”大御坊将身子向前挪,凝视着犀川的脸。
“为什么筒见教授的儿子要给西之园情书啊?”喜多追问。
“因为呀……”大御坊喜孜孜地说:“昨晚小萌有到他的工房,跟他单独见面喔。”
“咦!创平,你知道这件事吗?”喜多大声叫嚷起来。
“我有听西之园讲过。她好像还因此吃了一顿苦头,结果今天整天都在为那件事而烦恼呢。”
“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道歉信吗?”大御坊摇着信封说。
“喂!赶快告诉我啦!”
“话说回来……”犀川开动车子时喃喃自语:“为什么他认为我是医生呢……”
9
西之园萌绘将双手向上延伸,作了个懒腰。她起身想泡杯咖啡时,经过双手一直在键盘上忙碌的金子,发现他的电脑荧幕上停留在文书处理软件的视窗。牧野洋子则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啊……已经十点了。”萌绘看了手表说:“金子,你是在打毕业论文吗?”
“嗯,是以前文献章节的总整理。”
“你动作还是一样很快啊。”萌绘在咖啡机里倒入开水时,身旁的门突然打开,走进来的人是滨中深志。身为博士班两年级生的他,是比萌绘他们大很多届的学长。
“哇,真幸运,我也要一杯咖啡。”滨中看向萌绘说:“难得西之园学妹会这么努力,该不会明天要下大雪吧?”
“我数据已经全部弄好了。”萌绘边放好过滤网边说:“接下来只要画成图表就好了。之后,就要麻烦滨中学长借我巨集(注二)啰。”
“嗯,好啊。”滨中在椅子上坐下,往房间其它位置瞧一瞧。“咦?牧野学妹是睡着了吗?”
“嗯,我想那应该不是演技吧。”
“对了,犀川老师到哪里去了?我刚好有事情要找他谈。”
“他大概去吃饭了,应该会再回来了吧,因为车子还停在下面……”
被吵醒的牧野洋子抬起头,看到滨中,就调整了姿势。金子则是停下手,点了根香烟。
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啊,是犀川老师。”萌绘说。
“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滨中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打开门探头进来的人却是大御坊安朋。
“嗨,小萌。”
“喔,你好啊。”萌绘露出微笑。“犀川老师呢?”
“他现在进去对面的房间了。”大御坊关上门,在房间里四处张望。“这房间还满干净的嘛,我本来以为学生的房间会更乱的说,就像我们当学生的时候一样。”滨中深志、牧野洋子和金子勇二,都用僵硬的表情盯着大御坊。萌绘发觉到之后,猜想应该是因为大御坊的打扮跟常人不同的缘故。
“他是我的表哥。”
“我想就算说我是创作人大御坊安朋,你们应该也不知道吧,毕竟我理科方面的读者只占了几个百分点而已。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滨中面红耳赤地站起来。“我姓滨中。”
“滨中什么?”
“深志。”
“深——志?嗯……这名字好像很美味的样子。要不要我有空带你去哪里玩呢?”
“这……”滨中不停摇头。“‘去哪’是指哪里?”
“游乐园或是温泉之类的。”
“那就不用了。”
“真可惜啊。”大御坊莞而一笑,转而看金子。“你叫什么?”
“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大御坊听了,边笑边用手指对着空中画圆圈。“嗯嗯,真有趣的说法……及格。算了,总之,要请你们多多照顾我重要的小萌喔。”
“安朋哥,我刚好在泡咖啡,”萌绘说:“请你喝完再走吧。”
“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他走回萌绘身边。“这封情书,给你的。”萌绘看到大御坊递给她的信封时,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
“我就说是情书了啊。是筒见纪世都给你的。”
“筒见先生的信?”萌绘眯起一只眼睛。“给我的?”
“嗯,他拜托我转交给你。不,事实上本来是拜托犀川的。犀川他当时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脸色都发青了呢。”
“咦?犀川老师?真的吗?”
“是假的……”大御坊耸耸肩。“拜拜啰。”
萌绘正想着要怎么回话,大御坊就已经走出房门离开了。
咖啡机开始发出声音。
“他真的是萌绘的表哥吗?”牧野洋子往萌绘的身边靠了过来。“他和犀川老师是朋友吗?”
“听说他们国高中都是同班同学。”
“那大御坊是他的笔名吗?”
“不,是本名。”
“为什么要做那种奇怪的打扮呢?”滨中边从餐具柜里拿出杯子边问:“那应该算是美国西部风格,还是乡村风格呢……”
“他就是那种个性啊。”
“用句遣词也很怪。”
“为什么只有我的名字他没问呢?”洋子问萌绘。
“也许是他因为对女性有所顾忌吧。”
“有所顾忌啊……”洋子皱起眉头。
连金子也去拿了杯子来。每个人都人手一杯咖啡。金子接近萌绘时,什么也没说,只有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想到那句算是他的玩笑话杰作——“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萌绘又忍不住想发笑。
萌绘拿着杯子,回到自己窗边的书桌前,用剪刀剪开信封上端后往信封里瞧,里面放着一张折成四折的列印白纸,上面的字,都是用喷墨印表机印的。她一抬起头来,发现牧野洋子和滨中深志都朝她这边看。
“喂,真的是情书吗?”洋子问。
“开玩笑的啦。”萌绘微笑地这样回答后,低下头开始读信的内容。
你应该知道吧?
大地才不是圆的。
被切割出来的四方形视野有死角。
有间红砖盖的工厂吧?
上圆下方的窗子被分成一个个格子,
绿色油漆不知为何斑驳脱落。
有根烟囱高高突起吧?
横越过数不清的铁路后,
总会看到有辆柿子色的厢型车停在那里,
穿红裙的女子举起一只手;
一对胖嘟嘟的爷爷和奶奶互相依偎,身体一半以上紧黏在一起。
再往左看,
有个挂着生锈招牌的食堂,
房子有点漂浮起来的感觉。
面前笔直的坡道,陡峭到让人无法走上去。
两侧全是低矮的树木和大石块。
这一切,全都是大地的装饰品。
有间白色的教堂吧?
就连那扇能看见钟的窗户,也是圆与方的组合。
我得朝着教堂爬上斜坡才行。
看,那边有栋奇怪的小屋吧?
明日香的头,就在这间小屋里。
而且砍下头的,现在就在头的旁边。
你问为什么要在旁边?
这是为了保险起见。
拜拜。
萌绘前前后后读过三遍。一抬起头就看见拿着杯子的牧野洋子站在眼前,直直地瞪着她。
“让我看。”洋子喝着咖啡,另一只手往萌绘的方向伸出来。“上面写些什么?”
“不行。”萌绘摇头。“对不起,这我不能给你看。”
“果然是情书啊。”洋子睁大双眼。“你还好吧?真搞不清楚。萌绘你的表情超严肃的呢。”
“嗯……”萌绘不禁点头。
“是谁给你的?你们好像有提过是个叫筒见什么的人。”
“他是公会堂那个被害者的兄长。”萌绘回答。
她的头脑完全麻痹,知觉也几乎陷入一片恐慌之中,现在的她知道自己的外表其实正在故作镇定——是魔法吧,筒见纪世都的信就是施法的咒语。
对萌绘而言,那是无以复加的恐惧,但是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恐惧,脑袋已经停止运转了,恐怖的感觉却还是确确实实的存在着。
萌绘直接起身走出房间,横越走廊敲了下门,不等应门声的出现,便冲进犀川的办公室。
10
“老师!”
装在犀川房门上的关门器已经漏油损坏,没办法完全吸收反弹的力量,会使得门未经充分减速就砰然关上。灵敏的西之园萌绘迅速地冲到了犀川的桌子,犀川看了看手表。
“没想到还满花时间的。你一共重看了几遍?”
“三遍。”萌绘说完,就把手上的信封交给他。
“我可以看吗?”
“请看。”
犀川接过信封,在拿出信之前先点了根烟。读信的时候萌绘一直站着,读了一遍后,他嘴角稍微扬起地抬头看她。
“你觉得怎样?”萌绘身体向前倾后发问。
“没什么。”犀川缓缓吐出烟,做出很简单的回答。
“这应该不是‘没什么’的事吧?”萌绘的音调稍微提高。
“不然你希望我怎么回答?”犀川不以为然地笑着说:“难不成要我说真是晴天霹雳或是感慨万千吗?”
“老师,我没有时间听你开玩笑。问题在于最后那八行啊。”萌绘瞪着犀川。“那上面有写着,‘明日香的头,就在这间小屋里’。”
“喔,是有写啊,我又不是不识字。”
“上面还有说,砍头的人现在就站在旁边呢。”
“不是这么写的吧。”犀川摇头。
“咦?”萌绘歪着头。
“上面只写‘砍下头的’,而不是‘砍下头的人’。”用指尖转着香烟的犀川缓缓地说:“那也有可能是指当作断头工具的斧头啊。”
“筒见纪世都先生知道那栋小屋!”萌绘用控告似的语气说:“说不定他还知道犯人是谁!”
“嗯。”犀川点头。“也许吧,你先坐下吧。”
“小屋在哪里?”
“直接去问作者本人如何?信的内容很明显地是希望你会为了求取情报而跟他接触。”
“是呀……”萌绘点完头,作一个大大地深呼吸,才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最后还有写到,砍头的理由是为保险起见。”
“上面不是这么写的。”犀川又摇头。
萌绘伸手拿起信纸,再读了一次最后的部分。
明日香的头,就在这间小屋里。
而且砍下头的,现在就在头的旁边。
你问为什么要在旁边?
这是为了保险起见。
拜拜。
“有写啊。”萌绘抬起头。“头放在那里是为了保险起见。”
“是啊,但那并非就是砍头的理由。上面只有写头在那里是为了保险起见而已。这有点变成国文问题了。”犀川靠在椅背上翘起脚,使椅子发出倾轧的声音。“而且没有使用动词,就只有‘在那里’而已,就文意来说实在有点奇怪。另外,你一开始所指出的‘砍下头的’这个代名词,认为是指凶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变成凶手是为了保险起见而待在那里了。西之园同学,想必你的国文文法一定不怎么样吧?”
“文章的前半段有指出这栋小屋的位置。感觉上好像是在位于高处的白色教堂附近。”
“为什么不干脆明白地写出来呢?”犀川缓缓地吐出烟。“明明应该是要写来传达某件事给别人知道的信,为什么要故意弄得这么难懂呢?”
“因为如果马上让人马上看懂就糟糕了吧。”萌绘回答,“信上一定不会写明要你去问筒见纪世都先生本人的。”
“或许是他想直接来问你也说不定。如果不能马上让人知道的话,应该再晚一点交给你吧。那么他急着把信交给你就说不过去了。”
“嗯……”萌绘歪着头。
犀川拿起桌上的杯子站起来,走到咖啡机那里,萌绘视线也跟随着他的脚步,犀川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视线微妙的振动证明他正在进行复杂的思考。萌绘深信只有自己发现到这一点,感到十分自傲。
犀川喝了一口咖啡,才慢条斯理地回到座位。当他思考的愈多,动作就会变得愈迟缓,这也是萌绘发现的法则。
“老师,难不成这只是恶作剧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