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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阿夫塞背对着陌生人大声说。即使只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让他感到很安慰。声音毕竟表示,除了寒风的呼啸,这儿还有温暖和生命,“一座用死人骨头构成的建筑。”
长年累月风吹雨淋,球体里面的颅骨逐渐变暗,成了深棕色。但已故的皮罗恩图的颅骨却一眼就能看出来:它比所有颅骨都白。
阿夫塞弯下腰,把星盘放在颅骨球体悬空部分的下面,正对着皮罗恩图颅骨的鼻口。他有点不自在地站起来,透过她的颅骨缝隙,看了看这个他童年时代起就珍藏着的铜盘。
陌生人沉默了几次心跳的时间。“这些骨头都是已故的狩猎队长的。”她终于开口了,“这儿安息着每个人的狩猎之魂。”
他转身对着她。“狩猎之魂?那只是神话啊。”
“你太无知了。”陌生人张开手臂,“我能听见他们。”她闭上双眼,“他们是爱尔博—司达尔克和托尔—迪普拉、萨尔—克里姆森、司嘉利和霍德—玛拉特。还有‘滑皮’克里姆森和托尔—卡特克特。以及我的前任德姆—皮罗恩图。”
阿夫塞甩甩尾巴,他明白了。“你就是新任狩猎队长?”
“是的。”她的声音像玻璃一样纯净,“我的名字叫杰尔—特特克丝。”
“很荣幸见到你。”
夜色越来越浓,周围的一切如梦如幻。虽然看不出杰尔—特特克丝的黑眼睛到底在朝哪儿看,阿夫塞仍然感到很不舒服,觉得自己被对方彻彻底底地审视了一遍。从头部到脚爪,从鼻口到尾巴尖。然后,杰尔—特特克丝说话了。“唔。你说说看,什么是狩猎?”
阿夫塞记不起《狩猎宝典》上是怎么说的了,但还是根据自己的理解给出了适当的解释。“狩猎是一种仪式,它能净化仇恨和残暴的情绪;同时,狩猎也是一种为自给自足生活作出的努力;还有,这种活动,能使我们充分感受兄弟情谊和团队合作精神。”
“那么,谁是最伟大的猎人?”
阿夫塞扭动着尾巴。这个问题有点刁钻。狩猎创始人有五个,挑选任何一个都可能亵渎圣人。虽然对狩猎的宗教崇拜几乎没有了,但人们仍然对这五个人充满敬意。鲁巴尔的这一支现在仍有很多追随者。许多不太清楚内幕的人都把对“五大创始猎人”的崇拜和鲁巴尔崇拜混为一谈。如果必须挑一个的话——阿夫塞突然有了主意:“喏,你,杰尔—特特克丝,皇家狩猎队队长。你是最伟大的猎人。”
阿夫塞看见特特克丝的下颚动了一下,但风声太大,听不清楚她是不是觉得好笑,磕了磕牙。“你这样的马屁精在王宫里会大有出息的。”她说,“但是你错了。最伟大的猎人是就要出现的那个人。正如鲁巴尔的预言,‘这个猎人将比我伟大,他是一位男性——是的,男性——他将带领你们进行最伟大的狩猎。”
阿夫塞以前听说过这个故事。他尴尬地用尾巴抽打了自己一下,责备自己没有及时记起来。“是的,”他说,“是那个人。”
特特克丝好像满意了。她朝阿夫塞轻轻点了点头。“那么你是——?”
“阿夫塞,来自卡罗部族,在阿杰图勒尔省。我到这儿来学习占星术,是塔科—萨理德的学徒。”
“那你为什么要爬‘猎人圣坛’?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想参加下一轮狩猎。”
“你说你叫阿夫塞?”她脸上毫无表情,“是迪博王子的朋友对吗?”
“是的。”
“今天早些时候迪博上来过。他带的礼物是宝石。”
阿夫塞很高兴他的朋友已经来过了,“迪博很有钱。”
“更不用说还很有影响力。”特特克丝说,“因为他,你们已经被排到了前面。”
“太好了——”
寒风尖啸,但她刺耳的声音压过了呼啸的风声。“小家伙,你真的相信如果在狩猎中遇到什么危险,王子的威力可以保护你吗?”阿夫塞沉默了。“看看这儿!”她指着那些飘浮在空中的颅骨,“他们都是伟大的猎人,有上千日的狩猎经验。但他们却在狩猎中死去了。有些人整个儿被野兽吞没,甚至找不到他们的颅骨,没法纪念他们。”
阿夫塞挺直身体。“我不害怕。”
“年轻人,害怕很有用。害怕是老师。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害怕的人最后都死了。”
阿夫塞有此糊涂。“我不害怕。”他又说了一遍。
“你撒谎!”特特克丝厉声说。天完全黑下来了,从阿夫塞鼻口的颜色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说谎。
“我不怕狩猎。”阿夫塞强作镇定。他的尾巴在凹凸不平的灰色岩石间不自在地抽动着。
“你怕我吗?”特特克丝问。
阿夫塞很不服气。“不。”
特特克丝突然动了起来,黑色身影在夜色中模模糊糊地一晃。阿夫塞本能地张开爪子:因为她向他冲过来了——一个昆特格利欧恐龙向另一个昆特格利欧恐龙发起进攻。他不知该怎么办;同类之间通常是不会相互攻击的,但是强大的本能使他不再犹豫。他迅速扑向左边,躲避和她身体的直接冲撞。她的体积足有他的两倍!但特特克丝没有直冲过来,她绕着圈旋转着,呼呼生风。突然,她一把抓住阿夫塞的手臂,把他抛向空中。他重重地摔倒在身边的骨头柱子上,满嘴都是咸丝丝的血。阿夫塞想,书上写得对,地盘争斗的本能是无法消除的。他向前一跃,手臂伸出,爪子张开,嘴巴也张得大大的。特特克丝迎头撞上来,肌肉发达的腿支撑着她庞大的身躯。他们扭斗在一起。阿夫塞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尾巴歪在一旁,这种姿势对恐龙来说是最痛苦的。特特克丝用她三只爪趾的脚猛地踩在他的胸口上,使他动弹不得。她的脚趾弯曲着,尖爪刺破了他胸部的皮肤,他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两人这样僵持了足有五次心跳的时间,寒风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终于,特特克丝说话了:“你现在怕我了吗,占星师?”
阿夫塞的眼睛羞愧地眯成了一条缝,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怕。”
特特克丝松开她的脚爪。令阿夫塞吃惊的是,她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帮他站了起来。“很好。”她说,“要学会倾听内心的恐惧。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特特克丝向阿夫塞点点头,他感到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本能的沟通。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那颗冉冉升起的“先知(猎人)”,“我们明天天亮时出发。”
第七章
走在最前面的特特克丝突然停步,周围是高高的杂草,高齐胸部。后面十步远的阿夫塞也停住脚步。迪博在阿夫塞后面,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步才发现有情况,于是也停了下来。
特特克丝举起右臂,五个指爪张开,爪尖收起。用猎人的话来说,这个手势就是:发现猎物踪迹。
阿夫塞很惊讶,猎物的行踪是怎么暴露的?脚印?被踩踏的植物?风把它们身上的味道吹过来了?不管是什么,总之发现它们了,他感到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除了阿夫塞、迪博和特特克丝,这支猎队另外还有六人。三个是老手,体积都比阿夫塞大一半。另外三个也是第一次狩猎。阿夫塞一直没有和迪博谈过在圣坛遇到特特克丝的事,但他对这个胖王子的敬意大大增加了。因为他知道,王子也同样经历了攀爬的辛苦,以及看到死人骨头的恐惧。
特特克丝握紧中间几个指爪。第一指和第五指摊开,尽量伸长。这个手势的意思是:“雷兽”!
雷兽!没有比它更美味的猎物了。只见特特克丝转了转手腕,然后停下。一次,两次,三次。每次转动都表示雷兽体积上的增加:体积小、体积中等、体积庞大。这个大家伙足够让整个皇宫的人饱餐一顿了。阿夫塞听见迪博在高兴地磕牙。
特特克丝转到右面,开始在杂草从生的地上缓缓挪动。那三个有经验的猎手立即紧紧跟了上去。阿夫塞、迪博和另外三个新手犹豫了一下,也一个个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这儿的地势和“陆地”上——除玛尔图勒尔省以外——的其他地方一样,山峦重叠。到处都是突起的岩石。猎队朝山坡上走去。到这时,就连阿夫塞也能发现猎物经过的痕迹了。长长的杂草不只是被压塌,很多地方都被碾碎了;嚼得稀烂的果子扔得到处都是。
大家全都兴奋起来。阿夫塞又闻到了昨天从特特克丝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味道,可能那就是大伙儿兴奋的原因。猎队里女性稀少。她们的身体一直很热,通常是最理想的猎队队长。她们散发出的那种特别的体香能唤起猎队成员休眠已久的动物本能,使他们头脑清醒,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好准备。
太阳很小,发着耀眼的白光,直射在他们身上。经验丰富的几个猎手悄悄朝前移动,声音比沙沙的风声还轻。阿夫塞他们弄出的声响稍大一些,但毕竟受过一千日的狩猎训练,这时候总算派上了用场。猎物没有被惊动。
阿夫塞感到自己的垂肉在微风中不停摇摆,驱散热量。他把尾巴抬高了点,使它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往前,再往前,爬上山,又下到山的另一面。他们就这样跟着雷兽的足迹不停地走。
特特克丝一直走在最前面。终于,她又举起手臂。这一次爪子全都张开了。阿夫塞怎么也想不起这个手势的含意。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爪子也张开了。大家都很激动,他想。爪子张开只是本能的动作。
特特克丝等了几次心跳的时间,也许是要确信每个人都注意到了,这才用中爪和拇爪搭成一个圆圈,意思是:我看见它了。
阿夫塞发现他后面的迪博向前急冲了一步,立即又停住了。他是想冲上去看看他们的猎物。幸好受过的训练使他冷静下来,没有被猎物觉察到。
特特克丝的两只手臂都举了起来,双掌张开。两只手掌上的每一个指爪都代表一个猎队成员:有经验的那几个猎人用左掌代替,几个新手用右掌代替。通过伸出不同的指爪,特特克丝可以指挥每一位队员。这时,她举起左掌的第一根指爪,指了指离她三十步远的地方。体积最大的那个有经验的猎手朝那里挪了过去。她又用同样的办法安排了另外两个有经验的猎手。
然后,她举起右掌的第一个指爪,示意迪博到最东边的那个位置。迪博摇摆着朝那儿挪去。随后,她再命令两个新手——都是女性——沿着坡脊到那边半山腰去。只剩下阿夫塞了。特特克丝让他留在自己身边,阿夫塞很高兴。
阿夫塞拨开杂草。从这儿,他可以看到整个山谷,看到发生的一切。
雷兽:山一样高大;棕色皮肤,宽大的背部满是蓝色斑点;巨大而颀长的脖颈;小得滑稽的头;柱子般粗壮的腿;摆动起来呼呼生风的尾巴。
真是个大家伙!仅仅肩部就有阿夫塞身体的八倍高。它现在正伸出长在颈部末端的脑袋,悠闲地吃着哈玛塔加树上的叶子。这家伙完全站直了,到脖子的顶端足有阿夫塞的二十倍。尾巴的长度有四十步。
雷兽还没有看见他们。它把脑袋深深埋进一棵大树的顶部,树叶唰唰地往下掉。这些巨兽大部分醒着的时间都在不停地吃。它们用小钉般的牙齿啃下大量植物,吞进狭窄的喉咙,经过长长的脖颈,到达那隆隆作响的肠胃。
雷兽正处于最易受攻击的位置。它在周长数十步的一圈稀疏的树林间走动着。哈玛塔加树没有树枝,树干呈纯白色,只在树的顶部有树叶。这些树分布很均匀,恰好排成一个天然围栏。雷兽那由粗渐细的尾巴伸得笔直,毫无遮拦。
特特克丝左右看看,审视了一下她的猎队。然后举起手臂,很快做了一个向下砍的手势,意思是马上攻击。
没有必要埋伏了。要从山谷中出来,惟一的路径是退到山腰.而这正是这九个昆特格利欧恐龙冲过来的方向。特特克丝突然从胸腔发出一声怒吼,猛地冲了出去,背部几乎和地面平行,尾巴在后面飞扬起来。
阿夫塞也跟着冲了出去,兴奋地吼叫着。其他七个昆特格利欧恐龙也冲过来了,霎时间一片地动山摇。
雷兽的头埋在树叶当中,不能及时察觉周围的声响。这为他们的攻击赢得了时间。
这家伙的长脖子四下摇动着,小脑袋笨拙而缓慢地转向这九个朝它猛扑过来的小动物。这畜生全身上下显得最聪明的地方就是它的黑眼晴,阿夫塞现在看得很清楚,这双眼睛惊恐地睁得大大的。它开始奔逃,每一步都震得大地剧烈颤抖。阿夫塞从自己肩头看过去,看见了迪博。因为一直保持奔跑的姿势,胖迪博的肚子把地上的尘土都蹭干净了,臀部也高高抬起。
特特克丝第一个抓住雷兽。她跳上它后腿前面的右胁腹。钢锥般的爪子扎进那山一样庞大的腹部。血水顿时小溪般涌出,流过巨兽浅棕色的皮肤。另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快步越过阿夫塞,飞快赶了上去。随后,阿夫塞也扑向巨兽,向它的胁腹狠狠咬去。但接下来的情景让他惊呆了——
——他的做法太愚蠢了。突然间,他发现一堵棕色的墙向他飞掠过来,发出“嗖嗖”的声音,撕裂了空气。是雷兽的尾巴,足有半个阿夫塞那么宽,朝他横扫过来。他掉头就跑,企图躲开这致命的一击。可他还是被擦了一下。顿时,他感到肺部被猛地一撞,差点窒息。
阿夫塞眼前金星直冒,感到自己被高高抬起,巨兽的尾巴扫得他飘了起来。几次心跳过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离地面已经很远很远。他本能地张开手臂蒙住脸。转眼间,他重重地朝地上摔去——
上帝救我呀!
——他眼前一片漆黑。
全身剧痛。他躺在灌木丛中,荆棘刮刺着他的皮肤。他的右腿受了伤,刚才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条腿上。
现在他离雷兽只有三十步。这头庞然大物不停地用尾巴拍打着身体的一侧,试图赶跑紧紧攀在上面、相比之下小得可怜的特特克丝。几个猎队队员攀在雷兽的另一侧,将大块大块的皮肉从它身上撕咬下来,就连胖迪博也在狠咬巨兽的右后足踝。
看在先知的份上,真是一头巨兽!阿夫塞以前从不知道雷兽会有这么庞大。干吗非咬死它不可?不如只咬下一点肉就算了。
不,阿夫塞想。他不能在第一次狩猎时失败。决不能。他身体前倾,调整成奔跑的姿势,重新朝巨兽冲去。
地上淌满了血。但这个大家伙仍然精神十足,保持着格斗姿势。它的腹部已被撕开,但内脏似乎完好无损。
雷兽的尾巴又开始急速挥动起来。有一个新手——好像是叫普鲁德?——像阿夫塞刚才一样被打得飞了起来。但普鲁德遭到的这一击更重,更凶狠。重击声甚至盖过了阿夫塞奔跑的脚步声。只听得普鲁德的骨头发出一阵碎裂的噼啪声,被雷兽尾巴当场打死。一会儿过后,他的尸体才“砰”的一声,落到远处的岩石上。
我决不退缩。阿夫塞咬紧牙关,锯齿状的尖牙交错排列。我决不当逃兵。
巨兽抬起右前脚。一个老猎人正打算进攻它肩膀下的软肉,但巨兽有着五个坚硬爪子的脚掌猛地朝她压来。它的脚掌呈圆形,巨大的圆形阴影罩住了那个倒霉的昆特格利欧恐龙。要将她一脚碾死。猎人慌忙逃跑,但巨兽的腿像巨大的铁锤似的砸了下来。它没有踩中她的身体,却踏住了她的尾巴。即使在远处,阿夫塞也能听见尾骨被砸碎的噼啪声。那个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双腿顿时被绊住了,砰的一声,面朝下倒在地上。雷兽还不尽兴,又抬起它的左前脚,准备对倒在地上的猎人作致命一击,结果她的性命。
就在这时,胖迪博突然冲了过来,嘴上还沾着几根芦苇一样的东西,那是从雷兽脚踝上咬下来的筋腱。他啐掉筋腱,狠狠一口,咬断了倒地猎人的尾巴。
雷兽的大脚狠狠地朝迪博跺去,顿时泥土四溅。尘埃落定时,阿夫塞只见刚才尾巴被钉住的猎人已经退到了几十步以外的安全处,残肢上淌着鲜血。迪博也逃脱了这致命的一脚。
雷兽气急败坏。现在,阿夫塞靠近了它,非常近。
攻击的时候,多想想那些使你愤怒的东西。特特克丝在狩猎前曾这样告诫过他。
萨理德。阿夫塞深深地吸了口气。想想可怕的塔科—萨理德吧。
他把双腿缩到身体下面,使尽全身力气向巨兽冲去。跃向空中时,地上的草皮都被掀得飞了起来。
阿夫塞重重地撞上了巨兽的右前腿,就在膝盖上面。他尝到了自己流出的血。他抓爬着,想用爪子挖出可以攀附的地方,尽可能高地登上这个庞然大物的巨腿。巨兽的皮肤很硬,他不得不用爪子刺穿它。他爬上去了。
巨兽明显觉察到这个进攻者有点不同。它身体一掀,人立起来。阿夫塞听说过雷兽有这种本事,特别是前腿可以靠在树上保持平衡的时候,这样可以吃到那些长得极高的植物。出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