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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已经对这两个人失去了兴趣,两个陌生人进了帐房之后,它也把视线投向了雪山。在草地的尽头,如同一块正在熊熊烈火中熔化的金子,因大风侵蚀而积雪稀少的山脊恰似锋利的刀刃,艰峻地耸立,将这些金的熔流切割开来,最高的锥状峰顶在大风中飘动着一段划破长天的金色浮云,长久不息地流动,像一面金光闪闪的大旗。
每天归牧后,格桑经常这样神情恍惚地望着草地对面的雪峰。格桑常常莫名其妙地产生某种被召唤的归属感,它不时地萌生了要去那里看一看的想法,这种冲动有时似乎比它第一次冲向羊群时的感觉更加强烈。但格桑也只是想一想,它没有时间穿过草地到那雪峰下面看个究竟。格桑是这营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它温热的身体从母体脱落来到这个冰凉的世界上的那一刻,直到有一天它也在冥冥的召唤之下走向草地尽头的雪山,它的一切都与这营地紧紧地维系在一起。它的祖先都是这样的,它的母亲是这样,它也将重复着所有藏獒所做的一切。
但是,这种黄昏的遐想并没有影响格桑的嗅觉。风从雪峰吹来,挟带着冰雪沉睡般严峻的气息,格桑觉察到随风而来的那种气味,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痛了格桑,它不得不收回自己在主峰顶金色旗云(高山顶峰因气流形成旗状云 )上留恋的目光。
在格桑拖曳着铁链腾越起来的同时,看到潜伏在距离着羊群不远的浅草坑里一个灰色的影子。
那是一头狼。
它咆哮着想挣脱开紧紧缚在颈上的铁链。
主人从帐房里出来。他挡住阳光向羊群的方向张望,并没有发现那头紧紧贴在地面上的椒盐色的狼。不过他还是解开了格桑颈上绷得笔直的铁链。
那狼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它坚信自己潜藏得很好,所以直到格桑狂吠着奔过羊群与它的距离只有十几米时,才确信自己已经被这头凶神恶煞般的牧羊犬发现,于是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近在咫尺却无缘享受的肥美羔羊,从草坑里跃起,急急忙忙地向草地深处跑去。
这只是一头独狼,试着趁牧人打盹的时候找一点食物。但它选错了自己前进的方向,那是上风向,风是由它那里向帐房吹去的,格桑就是凭借风中细若游丝的气味发现了它。
格桑只是追了几步就发现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从后面看上去,这头狼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捕到像样的猎物,奔跑起来好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有气无力,皮毛稀疏已经露出肋骨清晰轮廓的两肋大幅度地起伏,没有跑出多远,它就已经耷拉下了舌头,不断回头绝望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格桑。
格桑没让它跑出帐房外主人的视线之外,它不紧不慢地保持着几乎没有引起剧烈喘息的速度就已经追上了舍命飞奔的狼,使它们的距离缩短到三米左右。在一次次成功地追捕野狼之后,格桑已经学会让自己的每一次追击都尽量完美。
前面的一个土包,可能是草原犬鼠之类的什么小动物挖洞时留下来的,狼冲过去时也许用力过猛,脚步不稳,险些摔倒,但它还是借助几个细碎的移步调整好步伐继续向前跑。但这个小失误更加拉近了它与格桑间的距离,格桑的鼻尖几乎触到狼的尾梢。
格桑倾尽全力猛地跳跃起来,从斜上方向狼的腰上咬去。狼果然上当,不管不顾地回头反咬一口,这是绝望中的奋力一搏。格桑只是虚晃一下,此时狼的喉管已经完全暴露无遗,
正在它的眼皮底下,它要做的似乎只是顺理成章地衔住这个对狼来说至关重要的部位。
格桑四爪站稳后用力地摇撼着脖子。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这种命运的狼几乎没有反抗,剧烈的奔跑后它的心脏已经快碎了,而且这狼轻得不可思议,轻飘飘地就被格桑甩了起来,冒着气泡的、颜色暗淡的血呼呼噜噜地从几乎被折断的脖子上的伤口里流了出来。
格桑松开了口,看着这头狼四腿痉挛着流尽了血,然后才叨住它的后脖颈,拖拖拉拉地向帐房那边走过去。
格桑把死狼拖到帐房的门前,主人早已和两个陌生人等在那里。主人在它的头顶拍了一下,顺手在它的嘴里塞了一块干肉。
格桑并没有急于吞咽这块干肉,叨着肉露出还沾着狼血的白牙,面对此时已经胆怯地躲在主人身后的两个陌生人低声地咆哮。这是藏獒的本能,对陌生的一切充满敌意。
主人轻声地呵斥,然后牵着它的项圈把它拽到那根木桩前,又将它扣在铁链上。
第二节
格桑当然不会知道,在它全神贯注地捕猎那头狼时,两个陌生人正在和主人一起远远地望着它。
在高倍望远镜里瘦高男人清楚地看到格桑怎样准确地攻击狼颈部的动脉,那头瘦狼在被它咬住的一刻就被切断了主要的血管。他看到红色细小的血流喷涌而出,如一股渐渐败落的泉水,和狼的生命之光一起慢慢地消散了。但即使这样,这头狗仍然没有停止那种摆动,直到它似乎对这种动作感到厌倦了才将死狼像块面团一样地扔在地上时,那狼的脖子和身体好像也没有连着什么了。
“格桑。”他冲着卧在地上的大狗叫了一声。他是从丹增那里知道了这头藏獒的名字。
格桑扬了扬头,但还是那种大智若愚的神情,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全然不像刚才在草地追捕野狼时那种动若脱兔撕碎一切的轻捷强悍。
也许他是被格桑这种无动于衷的神情所蒙蔽,在以前他也曾经试着接近过各种各样的狗,大多数的狗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般不会再有什么攻击性的举动了。大概是胃里足够的食物使他丧失了应有的警惕,于是又向前蹭了两步。他那小心翼翼地迈出最后一步的脚还没有落地,突然感觉自己的面前仿佛挟着风声竖起一座黑色的墙。
“确实是很可怕的狗。”他的同伴怕冷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又后退了几步,“我以前也只是听人说起过生活在高原上的獒犬,据说一头可以战败三头狼,有些甚至可以咬败豹子,看来这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在这种人活着费劲的地方,只有这种狗才能活下来。我知道世界上挺有名的猛犬有藏獒、高加索犬、中亚牧羊犬、纽芬兰犬。但藏獒是里面最厉害的。两千多年前,它就传到古希腊,后又传入古罗马帝国,又由东欧的斯拉夫人传到欧洲各国,总之现在世界上所有的猛犬体内都保留着藏獒的血。它是所有猛犬的爷爷的爷爷。”瘦高男人因为终于找到话题让伙伴暂时忘记自己的狼狈而颇感欣慰。
“我有一个朋友想找一头藏獒,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只有藏獒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猛犬。他说花多少钱都不在乎,只要是纯种的藏獒就行。看一看能不能将这头藏獒带回去。”
“即使不把它运到成都,只是带到拉萨的藏獒市场也可卖个天价。”靠着倒狗起家后来购置了车辆专门在牧区收购宝石的瘦高男人显然为自己的想法而兴奋不已。
“不过牧民一般不会卖掉自己的狗吧。”尽管他的同伴并不想打消他的积极性,可这确实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最特别的是这是在藏北草原。”瘦高男人从车的后备厢里取出两只瓶子。
两个人钻进已经燃起了油灯的帐房。
格桑又用力地跳起了一次,当然还是毫无结果。它从这两个陌生人不平常的举动中发现了某种针对自身处境的不祥。但它只是一头牧羊犬,并不能决定什么,同样也不能改变什么。
第三节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
透过吉普车的后车窗,在空旷荒凉的草地里仅仅可以辨认出黑色轮廓的帐房渐渐模糊。这时,一直躁动不安的格桑却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不过,吉普车里陌生的一切依然令它感到恐惧,刺鼻的汽油味令它感到昏昏沉沉,还有让它作呕的塑料味,弥漫在车内的经年的香烟味。总之它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一个充溢着陌生气味的世界。
早晨,一向脚步稳健的主人摇摇晃晃地钻出帐房,后面跟着两个陌生人。主人两眼发直地向格桑走了过来。格桑已经感觉到气氛的与众不同,它看到女主人和小主人站在帐房门前向这边张望。但它还是小心地站了起来,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迎向主人。丹增目光呆滞,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差一点扑倒在格桑的身上。
丹增身上弥漫着一种格桑从来也没有闻过的刺鼻的气味。格桑将要终生铭记酒精的这种气味,因为伴随着这种气味而来的是格桑将要变更的命运。这种气味和主人粗鲁的动作一样让格桑感到不太舒服。怕拴得不结实,除了在格桑的项圈之外主人在他的脖子上又缠了一圈链子,仍然不满意,又粗手粗脚地用铁链在它的腰间缠了一道。
格桑站起来,在车后已经看不到夏营地的痕迹,一切都已经消失了。恐慌如同一片飞速掠过草地的云彩在大地上留下的阴影,突然之间笼罩了格桑的虚弱得不堪一击的心脏。它一直在欺骗自己,也许这一切只是主人的一个玩笑,然而这种想法似乎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即使面对自己牧犬生涯的第一个对手——那头执意要攻击羊群的黑狼——格桑也没有感到过这样恐慌。
车在此时正喘息着驶上了一个缓坡,透过车窗,格桑的视野中只有一条因为偶尔有车辆行驶牧草稀疏的简易车道,那让它聊以自慰的牧草的绿色竟然也变得不可思议的吝啬。于是可以让它感到最后一丝安慰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那种被抛弃或是被劫掠的愤懑感像一团火,挤塞在它的胸膛间,随着车轮辗过一颗石子小小的颠簸引起的微不足道的震动而爆发。
坐在车里的两个人的感觉是一枚高效震荡弹在车里爆炸了。正在开车的那个因为受了突然的惊吓手脚发软,没有把稳方向盘,车拐进一个浅坑,大幅度地倾斜,车子里没有固定好的瓶瓶罐罐七零八散地碰撞,发出了巨大的响声。这些陌生的响声更增添了格桑的焦躁感。一声声炸雷般的咆哮在车里回荡,它疯狂地撞向周围的一切,张嘴咬向可以碰到的任何东西。在空旷的牧场上,格桑的吠叫听起来似乎并没有如此撼人心魄的效果,但在这窄小的车里,无异于在一间门窗关闭的十平方米房间里打开消防车的警笛。
格桑一次次地撞向禁锢着它的车厢,狭窄的空间里巨大的压迫感让它的头脑处于一种惊恐的疯狂状态。在牧场的日子里,即使是零下四十度的冬夜,它也是幕天席地而卧,在草地上只要它愿意,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奔跑。但那样的一切都已经离它远去了。
在这辆车里,格桑品尝了生命里的第一次失败。肩膀上的疼痛此时如雾气一样蔓延扩散到它的全身。
尽管作为高原牧羊犬生就一副岩石般发达的心脏,格桑此时还是在喘息。对于水的需要越来越迫切,干涸的喉咙里已经不能再发出令觊觎羊群的狼闻风丧胆的吠叫。随之而来的是饥饿感,它感到一阵折腾之后自己的胃像一个巨大的空洞。于是平时它甚至不屑一顾的脱了脂的牦牛奶此时也成为它渴望的美味,当然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不过是徒然增加了它的痛苦而已。但它并不能控制自己,牦牛奶那种浓醇的香糯令它的腹部开始出现条件反射的抽搐。
长久的颠簸,也许车子行驶在一片永远没有尽头的堆满砾石的荒石滩上。格桑终于吐了。它僵硬地伸直痉挛的脊背,呕出昨天在营地里吃的最后一顿饭——那些已经成为粥样的糌粑拌羊奶。翻江倒海地呕尽胃里的残留物之后,格桑感觉舒服多了,眩晕过后,生机又渐渐地回到它强悍的身体上。
它是藏獒,神秘高原上不解之谜的一部分。只有藏北这种甚至并不适合人类生存的险恶 环境里才能维系猛犬基因的纯正。
傍晚,两人投宿在一家简陋的旅店。
……
早晨惊醒格桑的不是第一头站起身的牛,也不是乳羊的咩咩的叫声。那咣的一声,是哪个早起的司机推开了旅店的铁门。
这已经不是高原牧场的早晨了。
三天以后,在珠峰大本营的绒布寺前,已经有人在欣赏珠穆朗玛峰的壮丽景象之余,和那些聚在帐篷里等待好天气的登山者们讲述那头鬼魅一般的黑色藏獒了。
第四章 拉萨形形色色的狗
第一节
那些来自远方到拉萨朝圣的人们围着大昭寺转经或是叩长头时,经常可以感觉到来自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在他们警觉地抬起头时,它却已经一闪而逝地离开了。在黑暗的街道上,它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也从没有人可以接近过它。
车驶进拉萨时,已经渐渐地习惯颠簸的格桑正昏昏欲睡。它被某种陌生的嘈杂声惊动,抬起头看到远远矗立在天幕下的巨大的宫殿,金色的穹顶在阳光下闪耀着辉煌的光芒。
那是布达拉宫的金顶。
就在这一天,面对着这陌生的世界,格桑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离开藏北草原了,再也回不去了。显然,这是与藏北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格桑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到了很多同类,大部分都是一些杂种狗,但所有狗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它们在正午的阳光下慵懒地闲卧在寺庙的门口、小摊的下面,接受前来布施的人们施舍的食物。这在格桑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从它第一次在体内的那种无法扼制的冲动驱使下冲向散乱的羊群把它们赶到一起的那一刻起,它就知道自己是一头草地上的牧羊犬,它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是每天和主人一起赶着羊群出牧,天黑以后在帐房周围巡视,赶走或杀死那些对羊群有所企图的狼。它没有想过更多的事,这种无所事事地闲待着接受食物的生活方式,根本是它的理解能力所不能接受的。
两个人带它去参加一个藏獒展销会。
格桑被牵进这个建在山坡上的宽敞平地时立刻引起了小小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头巨大的獒犬。格桑也发现拴在这里的这些家伙比街上的那些细腿细腰的狗更像自己人,它试着与坐在旁边的一头青色藏獒打招呼,那家伙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它的皮毛被什么东西精心地洗刷过,油光水滑,像一匹油亮的生丝。
格桑被牵到众犬间的一个空位,很快就有人围拢过来。其实无需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做什么广告,在这里游逛的都是倒卖藏獒的老手。
格桑一露面他们就看出了这头大獒的与众不同。他们的眼睛已经厌倦了那些为了达到某种效果皮毛被仔细地清洗得一尘不染的獒犬,它们因为已经在城市里繁殖得太久而呈现出品种退化的迹象。就是那头青色的藏獒,刚才为了使它看起来更精神一点,主人拿出一块准备好的肉,放到它嘴边,它却理都没理,像只晒太阳的猫一样怜惜地舔着自己腿上的裙毛。
这里几乎是一个藏獒的大杂烩,黄色、白色、青色和灰色的獒犬,还有那种标准的铁包金( 黑与棕红相间的毛色),甚至有一头非常少见的咖啡色的獒犬,但肩高达到八十厘米,体重超过七十公斤的只有格桑一头。他们很清楚,就算作为藏地獒犬的集散地,这样优秀的藏獒在这里也是难得一见的。
人们都已经看出了格桑与这些豢养在城市里失去了藏獒本称意义獒犬的不同。在格桑那种因为陌生人的接近而无所畏惧甚至毫无来由的仇恨目光扫视之下,所有急急忙忙地挤上来的人都小心地退后。此时他们看到的是一头戗乱的长毛散乱地膨起——因而显得身躯更加庞大——弥漫着荒野的气息的藏獒。
几天来,丰富的食物和充足的休养,它的体能已经达到了最佳状态。随着人群的渐渐围拢,格桑因为感到某种危险的临近,扳踞着四条粗壮如柱子的腿,颈上的鬃毛也随着若有若无的威胁性的低吼而轻轻地晃动。于是这些人在铁链允许的安全范围外又后退了几步。
格桑那巨硕的身躯令在场的所有獒犬相形见绌。
一根足有人的手腕粗的木棒突然从人群里飞了出来,向格桑打过去——这类似一个对反应能力的测试。喀嚓一声断裂的响声,被格桑在半空中衔住一口咬成两截的朽坏的木棒被甩进了人群,人们躲闪的同时啧啧地连声称赞。
这是来自藏北草原的纯种藏獒。
一道非自然的闪光,伴随着喀嚓一声。
被陌生的声响惊动的格桑向来声处扑去,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拼尽全力才拉住了格桑。
到拉萨拍摄风土人情的摄影师尽管向后躲闪时脸已经吓得发白,但还是像在给自己打气一样高声地叫道:“天啊,这哪里是狗,分明是一头狮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