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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娴+三月里的幸福饼-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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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终于轻轻地放手。

    “你记得我还欠你一样东西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袋湖水绿色的玻璃珠来。

    我还以为他已经忘了。

    “地震之后,还能买到玻璃珠吗?”我愕然。

    “我答应过你的。”

    我把玻璃珠放在手上,十二颗湖水绿色的玻璃珠里,原来藏着十二面不同国家的国

    旗。

    “希望将来你设计的衣服能卖到这十二个国家。”

    “谢谢你。”

    他沮丧地望着我。

    我跨上车,跟他说:“我想再坐一次你开的车。”

    他开动引擎,我从后面紧紧地抓着他,流着泪,再一次沉醉在那无声的、凄怆的飞

    跃之中,忘了我们即将不会再见。

    终于,是分手的时候了。

    我跳下车,抹干泪水,在昏黄的街灯下,抱着他送给我的玻璃珠。

    “我希望将来有机会用这些玻璃珠制造一件晚装。”我凄然说。

    “那一定会很漂亮。”

    “我来送机好吗?”

    “不是说不要再见吗?祝你永远不要悲伤。”我抱了他一下,依依地放手。

    “你这样令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他难过地说。

    “没用的是我。”我掩着脸,不让自己哭。泪,却不听话地流下来。

    “我回去啦!”我转身跑进大厦里,把他留在微风中。

    离开香港前的一天,我约了良湄再去那间印度餐厅吃饭。

    “你还有心情吃东西吗?”她问我。

    “不,我只是想来占卜一下将来。”

    那盘幸福饼送来了。

    “我也要占卜一下。”良湄先拿一块饼。饼里的签语是:

    想把一个男人留在身边,就要让他知道,你随时可以离开他。

    “说得太对了。”良湄说。

    我闭上眼睛,抽了一块。

    “签语是什么?”良湄问我。

    签语是:

    我们的爱和伤痛,是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他。

    是的,只有一个他。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我带着在威尼斯买我和文治送给我的玻璃珠,一个人到了纽约。

    卡拉.西蒙的工作室在第七街,我在格林威治村租了一间小房子,每天坐巴士去上

    班。

    纽约和香港一样,是个步伐急促的城市,人面模糊。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周末晚上

    可以和他们共度。

    卡拉跟杨弘念不同,杨弘念是个极端任性的人,卡拉却是个很有纪律的设计师。她

    上午刚刚跟丈夫办完离婚手续,下午就回到工作室继续工作。回来之后,她只是淡淡的

    说:

    “不用天天跟他吵架,以后可以专心工作--”

    卡拉是很爱她丈夫的,他也是时装设计师,两个人一起熬出头来,她名声渐噪,远

    远拋离了他,他爱上了自己的女助手。

    “关于成名,女人付的代价往往比男人要大。”卡拉说。

    是的,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所爱的男人成名,但不是每个男人,也希望自己的女人

    成名。

    在纽约半年,我没有到过唐人街,我刻意不去知道关于香港的一切,可是,我并没

    有因此忘记文治。每天晚上,我看着放在玻璃碗里的、他送给我的十二颗有国旗的玻璃

    珠,这是我在冰冷的异乡里努力的因由。我做每一件衣服,都是为他而做的。

    那天,在信箱里,我收到良湄从香港寄来的信。

    蜻蜓:

    你好吗?

    现在是香港的春天,本来想传真给你,但是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字迹,这样好象比

    较亲切。

    我的月经迟了两个月没有来,我很害怕有了身孕。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多么不愿意

    替熊弼生孩子。

    我曾经想过要怀着他的孩子。每个女人,在爱上一个男人时,都会有这种想法吧?

    当他压在我身上时,我多么希望我就这样为他生一个孩子,孩子体内流着我和他的血。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竟然不希望这件事发生。验孕结果证实我没有怀孕,我高兴得

    一口气去买了八套衣服。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已经不爱熊弼了。

    良湄

    P.S.徐文治升职了,他现在是副总编辑,仍然有出镜报告新闻。他还没有跟曹

    雪莉结婚。我想,他仍然思念着你。

    时光流逝,我愈想忘记他,印象却愈清晰。他有很多缺点,他犹豫不决,他没勇气,

    他没有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当我如许孤单的时候,他不在我身边。可是,因为他离我那

    么远,一切的缺点都可以忘记,只有思念抹不去。

    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我回到工作室,卡拉神秘地拉着我的手说:

    “你看谁来了?”

    杨弘念从她的房间走出来。

    在威尼斯分手以后,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他了。他还是老样子。

    “很久不见了。”他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日刚刚到,没想到你在这里工作。”

    “她很有天份。”卡拉称赞我。

    “当然,她是我教出来的。”杨弘念还是一贯的骄傲。

    “你会在纽约留多久?”我问他。

    “几天吧。你住在哪里?”

    “格林威治村。”

    “那里很不错。”

    “我住的房子已经很旧了。你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顿饭?”

    “今天晚上好吗?”

    “今天晚上?没问题。”

    “到你家里,看看你的老房子好吗?”

    “好的。”

    晚上八点钟,杨弘念来了,手上拿着一束红玫瑰。

    “给你的。”

    “你从来没有送过花给我,谢谢。”我把玫瑰插在花瓶里。

    “要喝点什么?”

    “随便吧。”

    “你可不是什么都肯喝的。”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天国蜜桃”给他。

    “谢谢。”他笑说。

    “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真没想到会在纽约见到你--”

    “是卡拉告诉我,你在这里的,我特地来看看你。”

    我愕了一下,我还以为他是路经此地。

    “没什么的,只是想看看你。”他补充说。

    “谢谢你,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他拿起我放在案头的相架,相架里镶着我儿时在公园打秋千的那张照片。

    “这是你小时候的照片吗?”

    “嗯。”

    “我从没见过--”

    他完全没有察觉照片里有一个拾皮球的男孩。除了我和文治之外,谁又会注意到呢?

    “冷吗?”我问他。我听见他打了一个喷嚏。

    “不--”

    “纽约很冷,叫人吃不消。”我说。

    我脚上依然穿著文治送给我的那一双羊毛袜。

    “这种羊毛袜,你是不是有很多双?”他问我。

    “为什么这样问?”

    “每逢冬天,我就看到你穿这双袜。”

    “不,我只有这一双--”

    “那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没有,只是这一双袜穿在脚上特别温暖。”

    我把晚餐端出来:“可以吃了。”

    “你在卡拉身上学到些什么?”

    我认真地想了一想,说:

    “她的设计,看来很简洁,但是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很好,看着不怎么样,穿在身上

    却是一流的。”

    “你还没有学到。”他生气地说。

    我不太明白,我自问已经很用心向卡拉学习。

    “你要学的,是她的一双手。”

    “双手?”

    “她可以不画图样、不裁纸版,就凭十只指头,把一幅滑溜溜的布料铺在模特儿身

    上,直接裁出一件晚装。”

    “是吗?”我愕然,我从没见过卡拉这样做。

    “她出道的时候就是这样。”

    “很厉害!”我不得不说。

    “最重要的,是你的一双手。”他捉着我双手说,“要信双手的感觉。你要亲手摸

    过自己做的衣服,一吋一吋的去摸,你才知道那是不是一件好衣服。你学不到这一点,

    跟着卡拉多少年也没有用,她没教你吗?”

    我摇头:“谁会像你那样,什么都教给我?”

    我忽尔明白,他那样无私地什么都教给我,是因为他真的爱我。

    “谢谢你。”我由衷地对他说。

    “你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作品。”我关心他。

    “我的灵感愈来愈枯竭--”他用手摩挲我的脸,情深地望着我。

    “不要这样--”我垂下头。

    他沮丧地站起来,拿起大衣离开。

    “谢谢你的晚饭。”

    “你要去哪里?”

    “到处逛逛。”

    “要不要我陪你去--”

    “算是尊师重道吗?”他冷笑。

    我没回答他。

    “再见。”他说罢径自离开。

    他走了,我静静地看着自己双手,我要相信自己双手的感觉。当他捉着我双手时,

    我没有爱的感觉,也许不是没有,而是太少,少得无法从掌心传到身体每一部分。他拥

    有一切应该被一个女人爱着的条件,可是,却遇上了我。是他的无奈,还是我的无奈?

    他走了之后,没有再回来。

    一天,我从工作室回到家里,发现门外放着一个精致的藤篮,篮子里有五只复活蛋,

    还放满了一双双羊毛袜,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格子的。篮里有一张卡,卡上写

    着:

    “篮子里的羊毛袜都很暖,别老是穿著那一双。复活节快乐。”

    那是杨弘念的字迹,是用他那支PANTEL1.8CM笔写的。

    他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经常穿著那一双袜。

    我把篮子拿进屋里,他还在纽约,不是说好要走的吗?

    以为他会出现,他偏偏没有。到了夏天,还见不到他。他总是不辞而别。

    九月中,收到良湄从香港寄来的信。

    蜻蜓: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律师行让我成为合伙人,以后我可以拿到分红。

    熊弼在大学里教书,他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学校。

    虽然已经不爱他,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所以,我还是没有开口。

    我跟一个律师来往。你一定会骂我的,他已经有女朋友,他也知道我有男朋友。也

    许这样最好,谁也不欠谁。他在女朋友身上找不到的东西,在我身上找到;我在熊弼身

    上得不到的,也在他身上得到。因为没有要求,我们很快乐。原来所有的烦恼都是来自

    要求,有要求,就有埋怨,有埋怨,就有痛苦。

    熊弼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因为内疚,我对他比以前好了一点。我开始发觉,我是不

    会离开他的。即使将来我又爱上另一个人,我仍是离不开他。他是我的枕头,是疲倦的

    时候的一点依靠,彼此相依太久了,早成习惯。爱情就是这一点可悲。

    我开始佩服他,你竟然能够一个人生活,竟然能够首先退出。

    以雅回来了,她说,跟哥哥分开了那么多年,现在好象重新恋爱。

    原来我是你们之中最不忠贞的。

    你记得你做了一件雨衣给我吗?跟你那件一模一样的。

    那天,我穿上雨衣,在中环走着的时候,一个男人从后面跑上来叫我,我回头,你

    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是徐文治,他以为我是你。

    良湄

    收到良湄的信之后两天,杨弘念突然出现。

    那天晚上,他拿着一束红玫瑰来找我。

    “你去了哪里?”我问他。

    “一直在纽约。”

    “你在纽约干什么?”

    “我就住在巴士站旁边的房子。”

    “什么?”我吓了一跳。我每天早上在巴士站等车,从不知道他就住在旁边。

    “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我喜欢可以每天看见你在巴士站等车。”他深情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哀哀地问他。

    “我也不知道。你的花瓶放在哪里?我替你把花插好。”

    我把一个玻璃花瓶拿给他。

    他在花瓶注了水,抓起一撮文治送给我的玻璃珠。

    “你干什么?”我问他。

    他把玻璃珠放在花瓶里,说:“这样比较好看,你干嘛这么紧张?”

    “没什么。”

    “有没有喝的?我很口渴。”

    我在冰箱里拿了一瓶“天国蜜桃”给他。

    “你一直为我预备这个吗?”他乍惊还喜的问我。

    “不,只是我也爱上了这种口味--”我淡淡的说。

    他显然有点儿失望。

    他把那一瓶玫瑰插得很好看,放在饭桌上。

    “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插花。”我说。

    “还有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你也不知道--”

    “是的,譬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爱上红玫瑰?以你的个性,你不会喜欢红玫瑰,

    玫瑰毕竟是一种太普通的花,而且是红玫瑰。”

    “你知道玫瑰为什么是红色的吗?”

    “难道是用血染红的吗?”我打趣地说。

    “是用夜莺的血染红的。”

    “夜莺的血?”

    “波斯有一则传说,每当玫瑰花开时,夜莺就开始歌唱,对它倾诉爱意,直至力竭

    声嘶,痴醉于玫瑰的芳香,随即倒落于玫瑰树枝下。

    “当夜莺知道玫瑰被阿拉真神封为花之女王时,它非常高兴,因而向吐露芬芳的玫

    瑰飞了过去,就在它靠近玫瑰时,玫瑰的刺刚好刺中它的胸口,鲜红的血将花瓣染成红

    色。

    “如今波斯人仍然相信,每当夜莺彻夜啼叫,就是红玫瑰花开的时候。”他痴痴地

    望着我。

    “夜莺太笨了。”我说。

    “所有的爱情都是这样吧,明知会流得一身血,还是挺起胸膛拍翼飞过去。”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只是无法明白,他为什么甘心情愿化作那可怜的夜莺。

    他轻轻地摩挲我的脸,手停留在我的眼睛上。

    “别这样,有刺的。”

    “我也不介意流血。我喜欢这样抚摸你的眼睛,我真想知道你的瞳孔里有没有我。”

    我忍不住掉下眼泪。

    “别哭。”他抱着我。

    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总是他?

    难道他才是我厮守终生的人?在时间的洪流里,在我们无法控制的光阴里,浮向我

    生命的,就是他。

    在寂寞的纽约,在寂寞的日子里,我再找不到理由拒绝这多情的夜莺。

    杨弘念仍旧住在巴士站旁边的房子里,我们再一次相依。他在洛杉矶有一丬以自己

    名字为名的时装店,每星期他要飞去洛杉矶一次。每个星期,我们要分开两至三天,这

    样最好,他不在的时候,我会思念他。

    他没有再送我红玫瑰,也许他已忘了自己曾化身夜莺。男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又

    忘记了如何得到。

    九零年十二月平安夜那天,我独个儿在屋里,有人按门铃。

    我以为是杨弘念过来找我,站在门外的却是文治。他拿着行李袋,站在我面前,我

    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年没见了,竟然好象昨天才分手。

    “是良湄把你的地址告诉我的。”他微笑说。

    “你刚下机吗?”

    他点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我让他进来。

    “你为什么会来纽约?”

    他傻呼呼的欲言又止。

    “你就住在这里?”他环顾我的房子。

    “是的,外面很冷。要不要喝杯咖啡什么?”

    “谢谢。你习惯纽约的生活吗?”

    “我很容易适应一个新地方。”

    “我跟曹雪莉分手了。”他突然告诉我。

    我愕了一下,为什么他现在才跟她分手?为什么不早一点?

    “是谁提出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关心这一点。

    “是她提出的。”

    我很失望,曹雪莉不要他了,他才来找我。

    “她爱上了别人吗?”我问他。

    “不。她爸爸在地震中死去,她自己也受了伤,也许这种打击令她成熟了不少吧。

    我到过旧金山探望她一次,我们每个星期都有通电话,大家愈来愈像朋友,也愈来愈发

    现我们不可能走在一起。

    “那天,在电话里,她告诉我,那次地震的时候,她知道我为什么去找她,她看得

    出我想跟她分手,但是当时她很伤心,她很自私地不想我离开她--”

    “看来她还是爱你的--”

    “你会和我回去香港吗?”他突然问我。

    “你来就是说这句话?”

    他茫然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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