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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幽忆,感物则思。志之空闲,玩弄游意。局为宪矩,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方错列张……”
“先生,您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傻妮,我说的是棋。”
“棋?”
“围棋,又叫手谈。”
“难道人们不是用嘴来交谈的吗?”
“有时候手指也能说话。”
“这、这说的是什么话呀?”
“诗人有幽远的思忆,因物而感即有所虑。在闲适的意趣里,游戏以遣兴。棋盘就是规矩,棋子道法阴阳。棋面上经纬交错,黑白子星罗列张。”
“先生,我还是听不懂。”
“你还小呢。”
“大了就懂了么?”
“能棋的人,就能懂。”
“先生我想懂。”
一双釉黑而细长的眼睛,抬起自棋盘之上。
“你为什么想懂,娃娃?”
“我什么都想懂得,我不要有我不懂的东西。”
好个伶俐争胜的孩儿。
修长的指,夹了枚黑子,轻轻翻落,击上青石盘。
“你是想要我教你么?”
“多谢师父!”
这先生尚未完全回过神来,便见面前落下小小的双膝。
一双瞳仁闪烁如最名贵的黑子,面上却浮荡了乱世的饥谨。
也是可怜人。
“起来罢,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文。”
“那……我叫你子君如何?”
“师父叫我什么,我便是了什么。”
“呵呵,你照旧叫我先生罢,子君。”
“是,先生。”
“其实未必想学棋,只是绝不要饿死,对么?”
目光再一次转回了青石上,低低微笑闪动。
“……是。”
女孩儿的声音里,虽有少许惶恐,更多的却是坦荡。
“留下罢,子君,总有你一口饭吃。”
第一部分 黑白子之黑琉璃一抹暗痕
我回头看了一眼青石盘。
又经了十年的风雨,盘上的纹路虽被日日抚摩,却依旧清晰和整洁。
先生还是十年前的打扮,高冠陆离,白衣如云,扫在石上。
唯眼角边,多出些细微的鱼尾纹来。
天外天空,夕阳被镀了层淡淡的金晕,早有西斜之势,仍兀自辗转。正当深秋,一边的梧桐树再飘零了片黄叶下来,恰恰拂在石盘上,遮住了一颗黑子。
我俯身将落叶摘去,一面笑道:“三目半。”
先生没有说话,眼里流露出了轻微的倦色。
他几次想抬手擦擦眼睛,终是没有动,只将那修长的手指,紧紧按在棋盘一角。 J
那些遥远到飘渺的声音,又一次流散开来。
“子君,你喜欢什么子?”
“我要黑色的。”
“好,给你黑子。”
“先生,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爱黑色呢?”
“子君,你须记得,我们下棋的,不能太好奇。想去猜测别人的心时,往往连自己的路数也会忘记了。”
……
先生的面色,在渐渐地黯淡下去。
我看见他将手指插进了紫藤的棋盒里,众多白子在他手心中“沙沙”叫唤。
我用十五岁的女子的眼睛打量先生,十年来我视他为父亲、为师长、为敌手,始终没有视他为男人:一个与我并无血缘的不相干的男人。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看他,于我即将远行时。
原来先生是英俊的,温润如白子,双唇纤细。
先生沉吟半刻,终于拈起一枚白子,手指在半空微作停留,犹豫着落下去,轻叹一声。
我“啪”地又击上一枚黑,飞快地笑道:“还是三目半。”
……
“先生,外面是什么样子?”
“外面?外面就是你眼前的样子。”
“我只看见了棋盘。”
“棋盘上面呢?”
“啊……棋子。”
“是了,外面正是这个样子。”
“先生我……”
“你慢慢就会懂了。”
“先生!棋盘的方正,不就是朝廷的形象吗?棋线的正直,不就是君主的明德吗?俗人黑白相分,忙忙碌碌,求的不就是一个胜字吗?有人居高临下,纵横八方,为的不也是……”
“够了。”
“先生?”
“下棋,你太多嘴了!”
“先生……!”
“够了!”
严厉的声音,惊破了全部想象和回忆。暮色渐浓。先生的轮廓模糊在空旷的夜气中,那洁白的宽袖,是飘飘然的。
先生不再拿棋了。
我说:“先生,回屋里去罢。”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
我又说:“先生,子君走后,您要自己保重。”
他依旧稳若磐石。
我不再说什么,只侍立一旁,看着他低垂的发丝。十年来,我没有为他梳过一次头;而我的发式与衣着,倒不知费去他多少心神。
“三目半。”先生忽然低声笑道,“只能是三目半。”
我一揖及地,说:“承先生让。”
承先生让,我可以走了。
很早以前,我就这样对先生说,说我想出去看看。
“哦。去罢,记得带点鱼肉回来。” 他淡淡回答。
“先生,我是说,我想……出去。”
“嗯?不回来了?”
“以后,以后还是会回来的……”
“赢了我再说。”
“先生,我听说外面和这儿大不相同。先生,要不我们……”
“子君,赢了我再说。”
“先生!我是棋士,不是剑士!”
“你说什么?”
“我不必杀了我的师父!我不是非要杀了师父才能走的!”
“我教会了你执棋的法子,你若想走,除非赢了我;或者……”
“或者怎么样?”
“或者你留下执棋的中指罢。”
我举起我的手,夜色朦胧中仍可见得我的右手中指,具有非常良好的形状。
我说:“先生,我还是会回来的。”
他摇头不语。将石盘上的黑子,一枚枚拾入棋盒。
我愣了愣,帮他去拾白子,他却一下拂开了我的手。
他说:“不要动,我来。”
先生的声音,竟似有些沙哑。
他拾棋的手指,是很稳定的。
我看见他手背上,有轻微的汗滴。
“你啊,你个女人,走了,就不会回来。”他忽然抬头向我一笑,将棋盒盖上,一面又说,“三目半,能胜我三目半的,天下也没几个。把这些黑子带走罢,留个纪念也好。”
黑子里浮动着他安静的声音,跟随着它的,是孩子稚气的回应。
……“来,子君,随我念诀。”
“是。”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
“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
“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
“收死卒兮,无使相迎。当食不食兮,反受其殃。”
“收死卒兮……先生?”
“胜负之策兮,于言如发。乍缓乍急兮……”
“先生!”
“怎么了子君?”
“先生,这手谈之法,与用兵之法,源出于一么?”
“啊……据说是的。”
“既如此,善弈者必善于军?”
“不!”
“先生,我们善于进退,能知缓急,却为何不……”
“不干净。”
“不干净?”
“子君,你还学不学?”
先生每一生气,我便像小鼠般战战兢兢了。我心里怀着奇妙的渴望,却必须将这些全在他眼前掩盖起来。此时黑子藏在藤盒里,藤盒在夕阳的光泽中闪烁着陈旧的诱惑,令人心惊。
所以我摇摇头,说:“不必了,我不要带黑子走。”
“为什么?”先生奇怪地问。
我心一硬,说:“既然走了,就不想有牵挂。”
我从未见先生伤心的模样,他的冷漠是我绝大的遗憾。我很想见到他的伤心,因为我其实有一点伤心。我必须走,先生是英俊的,可是先生不灿烂。
先生听了我的话,却只是笑一笑,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将棋盒重新放下,慢声又道:“听人说荆州襄樊有喜欢棋的,你不妨去那里走走。”
我点点头,说:“好,我走了。”
我走了,没有回头。
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先想好,做了之后,我就不回头。
因为我怕伤心,我怕连我自己也对自己说:原来你错了。
我没有回头,所以我没有看见,先生低低笑着,一口血吐在青石上,令那沟壑分明的大石,留下了不易消退的一抹暗痕。
第一部分 黑白子之黑琉璃一丛竹
荆州的长官,听说是个叫刘表的,极好围棋。一些能棋的人,都在他手下谋得了不错的位置,享受着上等的俸禄。我却不想因棋进身,先生告诉过我,棋就是棋,棋士是不逊于人的营生。尽管人们常将棋琴置在一处,然而先生鄙视音乐,虽然他抚得一手好琴,却从不教我。我爱听他的琴,只有在夜半时,那铿锵之声才会入我梦里。
我泄荆州,不喜欢那里黑白子间的官气?
如果在棋盘上仍要战战兢兢,不敢赢人,则要棋何用?
我欲为黑白子上飞将军。
立,行,飞,尖,粘!
绰,约,关,冲,断!
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以我的果断锋芒,竟不能纵横九州,做个真将军呢?
先生说:“想当将军的棋师,定当死于剑下。”
我心里虽愤愤不平,却也不敢完全轻忽了他的话。
因为先生不仅善棋、善琴,也善占卜。
“先生,围棋有何用?”
我行至襄樊村落,只见一双垂髫童子,比坐于青石盘前。这石盘比先生的石盘小些,打造得极其玲珑。童子不过八九岁,目中灵气流转。问出这样的问题,想来学艺不长。
对面的长髯老者“呵呵”一笑,将百余颗黑白子倒在石上,一一抹开,口中应道:“弈棋之道,不过是虚实的变化罢了。处于实中就以虚来张扬,对方空虚就以实来攻去。倘若用心将这种技巧运用于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我心中一荡,停步站在一边。
也许我找到了个对手,或者我能找到先生所说的“荆州襄樊”。
“羲皇因之画成八卦,神农因之掌握稼穑,轩辕因之统帅军队,夏禹因之疏导河流,殷汤因之整顿纲纪,仓颉因之创造文字……”
我忽然失笑!
笑声虽然不大,却还是打扰到了老者。他转向我问:“尊客笑什么?”
我勉强收敛了笑颜,拱手施礼:“听了老先生高论,心有所动,喜不自胜,还望见谅。”
老者闻听此言,转嗔为喜,向我还了一礼,问:“尊客想到了什么?”
我轻声一笑,击节为歌:“后羿因之以神射,伊尹因之以国辅;公输受之,云梯乃立,宁戚善之,极能扣角;伯牙鸣琴,孔丘制礼,无对弈而匪成,非手谈而孰与?”(后羿因为围棋才会射箭,伊尹因为它才成为宰相,公输班学会了它,才建造了云梯,宁戚很会下棋,才善于扣角之戏,伯牙之鸣琴、孔子之制礼,假若没有围棋,又怎么能成呢?)
歌声未歇,老者竟已陶陶然,两小儿面面相觑,一道转了来看我,眼里全是羡慕。
老者拱手:“尊客能吟此曲,真是妙人。”
我嘻嘻一笑:“这算什么?我唱的全是混话。围棋若真有如此妙用,天下就不会再有征伐,九州可就真成了太平盛世。围棋就是围棋,除了对弈之乐外,一无用处;那些下棋的……”沉吟了一下,我高声说,“全都是懦夫而已!”
老者“嘿嘿”冷笑数声:“尊客既如此说,必然精于这小道游戏了。来来来,你我对弈一句,全在胜负上面定乾坤。青儿、皎儿,你们仔细看着。尊客执黑执白?”
我点点头,坐在老者对面,背上行囊亦未解下。
他问我为什么不解下,我说没有什么,很快的。
我又说:下棋的不该有太多好奇心,不然会连自己的心也给弄乱了。
老者微哼一声。
我将身一欠,说:“老先生是主人,我自然要黑子。”
中局才过,老者怔怔地望着棋盘,忽的逊谢不已,口中问:“姑娘师从何人?”
我将最后一枚黑子落下,呆了呆,这才慢慢地说:“不,只是我的先生而已。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两童子急着上来收拾残局,闻言都嘻嘻地笑出声。
老者轻斥他二人一声,又问:“没有人找过尊师么?”
“没有,”我回答,“先生与我住在常人不能及的地方。”
老者面上顿时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叹息着说:“姑娘的棋技,亦是人不能及了。敢问姑娘何名?”
我说:“子君,文子君。”
停了停,我出于礼貌地问:“老先生贵姓?”
“免贵姓庞。”
险咚党隽怂的名字,那是一个我自入荆州就听说了很多遍的名字,便连自视甚高的刘表也再三请他做官,却始终为他所拒?
他叫庞德公。
原来即使是庞德公,棋技也不过尔尔。
我暗自喟叹,心道如果中原再无高人,我也许真该回谷里去了。
至少我可以求先生教我书画,听说世人对此也深觉兴味。
我正欲举步,忽听庞德公发话:“文姑娘,我有一间陋室,被个叫司马徽的顽徒霸占了。他说倘若有人能在黑白子上赢他一目,他便自愿退出。区区技不如人,每每铩羽而归,不知文姑娘能为在下出这口恶气么?姑娘但得赢局,在下愿以草庐相赠!”
“司马什么?”我停下脚步,转身问。
“司马徽。”
“他很能棋吗?”我好奇地问。
那时我初涉世事,又因深信“庞德公”之名,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德公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抹狡猾。
“区区不能敌。”庞德公垂头摆手,“可惜了那屋后的一丛竹。”
“zhu?”我低声模拟了他的发音,“那是什么?”
庞德公怔了怔,旋即笑道:“姑娘没有见过竹么?何妨同去草庐一叙?司马先生的棋理,也算是自成一派。”
我略一思忖,点点头:“好的,我但赢得他一目,你须将间房子送我。”话音未息,我又一转念,终于红了面,小声地补充道:“只因我,实在没有地方住。”
第一部分 黑白子之黑琉璃绝胜八方
我“恰好”赢了司马一目。
司马汗涔涔地,摆置棋子,翻覆棋局,终于忍耐不住,问:“姑娘是哪里人?”
我摇摇头,应声道:“不,我不知道。”
一边庞德公拊掌大笑:“司马,你还不搬出去么?天下手谈数荆襄,这话也当改了!”
司马叹了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山变化,不是我们这些小老儿所能知的了。”
我安静地看着这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忽然觉得有点悲伤。
我说:“我想见见……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竹?”
先生说:一面能定终生。
先生还说:有的人遇不上,有的人遇上了,而不能知。
先生问我:你是愿意永不遇见呢,还是愿意不能知?
我沉吟片刻,大声回答:“我宁可不知道,见却是要见的!”
离开先生后,他的话语总会在不经意时一浪浪袭入我心,先生的声音,始终那么轻飘飘的、捉摸不定,放了手去,便看见它们在黑夜里缓慢漂浮,像一只只萤火虫。
先生与我住的地方,没有“竹”,我们那里有各种各样的植物,每一种都有个好听的名字,然而我从来没有听过“竹”。直到见着它,我才轻轻笑了,说:“原来是潇湘夫人。”
像这样青色修长、枝叶摇曳的生物,在谷中也是有的。
我第一次见它,惊诧了许久,转而问先生:“这是什么?”
先生微笑起来,抚摩那青色的身躯,说:“潇湘。”
“姑娘说什么?”司马好奇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