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想他已知道败局的原因了。”我坐在一旁,向身边的少年说。
少年一面往嘴里塞果脯,一面喝茶,一面又嘻嘻对我笑道:“庞士元啊,早些时候我们都将他当了愚笨的人。就连德公,也很少夸赞他呢。”
“他自然是不笨的。”我说,“只怕他比你们都要聪明。”
另一个少年挤过来,颇为狭促地说:“太聪明的人容易早夭。”
我笑着一把推开他,说:“瞧你说的什么话。”
应了我的笑,三四个少年群聚上来,人人推他一下,说:“瞧你说的什么话!当心司马先生说你是个癞蛤蟆!”于是一道滚翻在地,哈哈大笑。
唯有一个马姓的、白眉毛的少年,并没有和他们闹成一堆,他正襟危坐,继续与我说话:“司马先生是很看好士元兄的。听说司马先生曾与士元兄长谈……”
我笑笑地插嘴说:“司马在树上采桑,庞统坐于树下,二人一下一上地谈了一下午,就是那次么?”
马姓少年点点头:“嗯。那以后,司马先生极赞士元兄才华横溢,为他起了个雅号叫‘凤雏’。”因为怕我听不真切,这少年将手指蘸了茶水,往小几上一笔一画地将“凤雏”二字写与我看。
司马颇喜品鉴人物,人称他为“水镜先生”,取的就是他眼力极准,品评又非常公道之意。荆襄一带,凡能得司马赏鉴的,三个月中必然名声鹊起。
我转头看看还在复盘的庞统,又看看面前样貌温和的少年,笑问:“凤雏的意思,是还没成长起来的小凤凰吗?”
少年踌躇了一下,说:“既然是凤凰,就一定可以声鸣九天。”
我为少年满斟茶杯,低声笑道:“可我觉得他不够漂亮,他还没有你漂亮。”
他的面孔腾地红了,垂下头去,细声说:“文先生又开玩笑了,先生总喜欢取笑人。”
我“嘿嘿”地笑起来,心里洋溢了一种捉弄人的快乐。
我又问:“你呢?司马有没有给你起什么雅号?”
少年面上仍有余红,说:“不,我并没有那样的才华和福气。”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良。”
他又一次蘸了茶水,正欲往几上写下他的名字,我挥手阻止了他。
我说:“马良么,良好的良么?‘马氏五常,白眉最良。’你在乡间已有如此赞誉,又何必在意司马是否夸奖于你呢?”
少年一愣,正欲说什么,忽听得庞统一声轻啸。
庞统走到我身前,深施一礼,问:“文先生能教我棋吗?”
我摇头说:“不能。”
“为什么?”庞统惊讶地扬起眉,没想到我会这么简单地拒绝他。
我举起手指,向着阳光说:“庞统,我的手指,好看么?”
庞统怔怔地看着我的手指,点头说:“很好看。”
我说:“这是荆襄最贵的手指。所以它不会用来教人,在它依旧这么贵的时候,它的用途是搜罗胜利。”
我话说完,庞统和马良都蹙起了眉头。
不过很快地,庞统将眉目舒展开来,再次施礼说:“谨受教。”
我说:“没什么。”
马良依旧困惑地看着我们,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不关你什么事,来,我们来喝茶。”
茶香竹香,混合一处。
我与竹影,也常学世人风雅,要品评这些少年人了。我总以为,像她这样灵异的精魂,自然别有一番眼光。
“竹影,依你看,隆中的少年人,谁会比较有成就?”我问她。
“自然是庞统啦。”
她流顺的黑发舒淌在我的衣襟前,我抱住她的肩膀说我要你。
“为什么会觉得是他?”
“我看他很老道嘛。真正做起事来,又是很矫健的。”
“他只是凤雏。”
“嗯?凤雏已经很不错了。司马那个老头儿,可不会轻易赞扬人呀。”
“我在想,司马既然说出了凤凰,那龙在哪里呢?”
“龙?”
“对啊,龙在哪里?”我慢慢地说,“就像黑白子上,最有力的行阵,便是龙。龙行九天,云雷因而大变。人间若有了龙,就能呼唤风雨。”
“你就是龙。”她偎依着我,仰起面来,笑着说。
她美好的嘴唇,比新生的竹花更娇羞。
我握住她的腰,笑道:“我不是,除了棋师我什么都不是。”
“哼,你就是龙!”她俏脸儿一沉,忽又绽开了柔柔的笑颜,用那轻细几不可闻的声音,悄悄地、软软地说,“你是我的龙,我一个人的。”
我大笑,拦腰将她抱起。她将整个儿的身躯,都悬吊在我身上,搂住我的脖子抱怨道: “不要不要,又要坏了!”
“我原是你的坏东西。这个‘坏’字,若用去说了别人,我不饶你。”
急促的娇喘漾在小屋里。
月光下纯银的声音配合了最柔软的胴体。
我们的手指和四肢以了同样妖冶的方式纠缠一处。
窗外,静静的伏龙山起伏连绵,有如我们身躯掀动起的层层波涛。
第一部分 黑白子之黑琉璃精致琉璃
建安二年,秋风起,卷动竹林枯叶,声声沙沙如尘喧。
竹影在竹里呆的时间也少了,便是白日,我不经意地一回头,也能看见她俏丽的笑颜一掠而过。有时她轻闪明眸,向我招招手,我推开棋盘走过去,问她有什么事。她往往什么事也没有,只抱住我向我唇上一下轻吮,说:“好了,回去吧。”我笑笑地坐回去,没有人察觉到我嘴唇里新鲜的竹香。
除了我之外,似乎也没人能看见竹影。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没有人认真去看。
“而且,只有了不起的人物才看得见我。”她得意地笑了,“我可不是凡品哦。”
我拧拧她的鼻子,笑道:“对,你是极品。我倒真想知道,这世上除了我,可还有什么人能看见你?”
九月九日到了,这一天是登高节。
少年们相约去伏龙山上采菊花、插茱萸,问我去不去,我说不了。他们嘈杂在我身边,一个劲地说:“文先生一道去吧。很好玩的。”我摇头说:“我没有兄弟姐妹,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再者,我也不敢遥祝我的先生,如果让他知道我现在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他一定会被我气死。”
说到先生,我不禁眉目黯淡,两年多没回去了,也不知他一个人在深谷里过得如何。原本喧嚣的少年们见我如此,只得纷纷告退。他们允诺会折了山上的新菊来送我,一面又央求我备好浓浓的枸杞茶和清清的梨花酒来相款待。
我目送那些欢跃的身影跳上车,高声呼哨扬动马鞭,骏马一声清鸣,撒蹄就跑!我笑叹了声,转身回到房里,捧出盛满黑白子的棋盒,将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到棋盘两侧,举左手拈了白子,放在四象的一角,低声说:“子君,该你了。”
我的右手,我的棋子,我修长美丽的中指。在这个金黄色的秋天,映衬了纯粹的黑色,无比高雅,也无比从容,使我心中说不出来的舒服。
如今能与我黑子一较高下的,只有我左手的白子。
先生曾经是寂寞的,在我赢他三目半的瞬间,他摆脱寂寞。但是寥落,恐怕是因为我的离去。
我拈起了第三十七枚黑子,暗自思忖,能离我而去的,有什么呢?
我的棋子,原是离我不去的;那些珍玩,从来就不是我的;这秋云高空,与我没有丝毫的相干,便连这间屋子,我说走也是可以走的,别人说要收了去,也终究是别人的。
唯有那丛竹!
我猛然心念一紧,似有种难言的隐疼,从四肢百骸里流露出来。
原来,那个叫竹影的,是可以离我而去的。
我抓了身旁的金樽,用力灌下一大口酒,这酒险些将我呛着了,残浆自唇边滑落到玄色长裳上。我“哈哈”一笑,将指间的第三十七枚子,重重地拍在棋盘当中!
“请问文先生在吗?”
我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背着小行囊的青年,就站在门口。
他身材高拔,形容俊挺,穿着最寻常的白色长衫,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便连腰间的佩玉,亦是铺子里最简单和廉价的那种。一道浅青的巾帻将黑发包裹得非常平整,足上是淡黄纹路的文士履,连两面的丝绶也扎得一般无二。 B
这是个绝不阔绰、但相当重视仪表的男子。
我在心里迅速地下了判断。
“请问,文先生在吗?”男子迟疑一下,又一次发问。
我借由他的声音,才发现他是个少年人。只因了他极恭整的穿戴和堪称奇伟的身形,我才在初见他的一瞬,使了“青年”来定义他。
“你是……?”我微笑着问。
“听说先生极善手谈,特来请教。”他躬身施礼。
“嗯?”我微然一惊,问,“你如何知道我就是文子君?”
他望着我手指,从容笑道:“文子君先生的中指,是非常好看的。”
他笑起来的样子,唇角眼梢,亦是非常好看的。
我一时失笑,放下棋子,站起身说:“我的中指不但好看,而且昂贵。你既有意于黑白来往,却不知能否请动这根手指?”
“我有十六亩薄田。”
“我不需要田地。”
“文先生需要粮食。”
“当然,我每个月都能得到上等的新米。”
“十六亩薄田,其实有六亩是水田,就在伏龙山下。”
“你不必向我解释那么多。你看我像是会下地的人么?”
“不,不像。但先生看我像是能下地的人吗?”
我又一次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他温和的黑色眼睛里,藏了真正的骄傲和尖锐。那是只有像我这样的棋师才能看出来的。我过度熟悉残酷的果决,所以能一眼看出我的同类。他见我在看他,微扬面孔迎着我,向我一笑。秋天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陈在他面上,使我在那一瞬间竟觉得,在未来的日子里,荣誉会像这阳光一样,洒遍他的全身。
我说:“你不像是会耕种的人,但你是为了要生活得光彩,什么都会做的人。”
“什么都会做?”他低声重复一句,依旧面含笑意。
我点点头:“是的,比如说耕种,我相信你必定学得很快。”
他“扑哧”一下笑出声,忽然对我说:“文先生,我叫诸葛亮。”
我收拾起棋盘,应声说:“嗯,我记得你的名字了。希望有一天,每个人都能记得你的名字。”
他笑道:“那是士元兄的志向,不是我的志向。”
“你的志向是什么?”我问。
他将身子挺了一挺,温声道:“可以不必记得我叫什么,但希望以后的人们会记得,我做过什么。会记得,一个寻常的人,究竟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这时竹影在屏风后向我招手。
我见了,急忙起身,向诸葛亮施礼说:“真抱歉,失陪一下。”
我见竹影缩在一角,便笑笑地对她说:“你这么神秘做什么?反正别人又看不见你。”
竹影吐吐舌头:“小声一点,我怀疑他能看见我呢。”
“什么?”我吃了一惊,“他?”
我握住竹影的腰,与她一道偷眼看屏风外的少年。他正垂头看着我的棋盘,看上去他对这套价格不菲的棋具很感兴趣,但他直坐的姿势是如此端正,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伸手哪怕只是触摸一下那颗颗夺目的黑白棋子。
“看上去他受过相当良好的教育。”我叹息着说,“这并非拘谨,而是端正啊。”
“有的人天性如此,不关家教什么事。”竹影拉住我的手指,亲了一亲,笑着补充,“比如说你,天生就该是下棋的。”
“他好像很年轻。”我又说。
“十七岁。”竹影目不转瞬地看着他,应声回答。
“嗯?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
竹影轻笑:“莫忘了我不是凡品呢!子君,我求你件事儿。”
我更紧地捏了捏竹影的腰肢,咬着她的耳朵说:“你竟用个求字,又想挨打了么?”
“我要他腰间的佩玉。”竹影说。
如果月亮是可以得到的,如果竹影喜欢月亮,我会将月亮洗干净送到她手里。
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我面上换了一种神色。
诸葛亮看见了我严肃的面孔,急忙站起身,问我是否已决定接受他的请求。
他实在是个太聪明的年轻人。他可以观察到最细微的枝节并由此做出独立的、正确的判断。实际上,在这个兴盛品评,相互拔擢的时代,这种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大多数人只是迫切地表现自己,以期进身权门,他们缺乏了解别人的耐心和眼力,这也注定了他们永远不能成为一流的指挥者。
我喜欢聪明的人。
但当一个人太聪明的时候,我就会对他多出一点戒备之心。
我转到棋盘前坐下,做了个请他坐在我对面的手势,一面将白子推给他。
他安静地将棋盒拢到自己手边。
我说:“我看你很喜欢这套棋具。”
他点头应道:“如此精致的琉璃,确实非常罕见。”
“如果你能赢我,我非但将中指送与你,便连这棋具也一道奉送。”我得意地说。
他笑了,笑得好像一个乖巧、识礼的孩子,一面笑,一面将白子放上天元,口中说:“我从没想过能赢先生。只求亲眼一见先生纵横黑白,便知足了。”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我笑着说,“我不要你的田地,只要你腰间不值钱的佩玉,权当是你来了一趟的见证。诸葛亮……你叫诸葛亮,是吗?”
“是的,我复姓诸葛,名亮。”他望住我,一字字地回答。
第一部分 黑白子之黑琉璃聪明过度(1)
诸葛亮的棋艺算不得上乘,最初他每一步都非常小心,不求有功,但愿无过。及我冲突锋芒时,他的白子长阵便不免捉肘见底。比如盛水的皮囊,只被捅了一个窟窿,你还能用手捂住;但若处处都有裂缝,除了眼睁睁看水流掉外,别无他法。
我拈起黑子,笑看诸葛亮,少年人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滴。
我低声说:“还需要继续么?”
他点点头,将被我困死的十数白子一一取去。
“明知落败,又何必强撑?”我笑问。
他手执一枚新子,悬在半空,迟疑着说:“想知道究竟相差多少。”
我指了指白子最该落下的位置,说:“如果落在这里,就相差十六目;如果若在别处,只怕要到二十目以上。”
我盯住他的手指,看他究竟会落在何处。
他立即将白子放在我指点的位置上。
这倒令我小吃一惊,问:“为什么你会听从我的建议?”
“文先生棋艺高我许多,先生说的,自然没有错。”他举目笑道。
“可现在我是你的敌手。”我稍微加重了语气。
“纵然是敌手,先生必不欺我。”他笑吟吟的。
我摆摆手,心里困惑更甚:“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觉得,你这个骄傲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听从敌手的劝告?”
因为那步棋,如今的局面,又有了少许纵横的可能。诸葛亮的观察力果然敏锐,略一思索,又满意地落下一子,一面注视着黑白交错的棋盘,一面解释说:“因为先生的劝告是对的。既是胜负之决,理当趋利避害。”
我的先生,从未与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先生说的,都是不落人后,也不步人旧迹。
我再次看定了面前的少年,忽然觉得他的话,恐怕也有点道理。
这时他也定了神来看我,我们四目一击,眸光相撞,令我避之不及。原来他的眼睛,也黑得如此纯粹!倘若说我先生的眸子正似最清凉和宽阔的夜色,这少年的眸子却实实与我一般,都是锋利如刀的黑琉璃。
我咳嗽一声,他笑了。
我说:“你若真听我的劝告,现在就不必下了。我可以每一步都指点你,终局时我赢你十六目。”
他点点头:“是,是十六目。”
我说:“所以,撤了吧!”
他微笑摇头:“不,还未至终局。”
面对他的固执,我有些恼了:“既然知道了结局,何必非要走到那一步?若你觉得心有不甘,”我稍一犹豫,许诺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