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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摇头:“不,还未至终局。”
面对他的固执,我有些恼了:“既然知道了结局,何必非要走到那一步?若你觉得心有不甘,”我稍一犹豫,许诺说,“我可以与你重开一局,且抵了你那佩玉的价格。”
他举手,又一次将白子轻落在棋盘上:“多谢先生好意。”
“多谢的意思,是拒绝了么?”
“文先生,假若将棋局当了战场,战争是可以随时停止的么?即便明知会伤亡多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该伤的继续伤,该亡的继续亡吧?假若将棋局当作人事,所谓‘人事’,莫非可以抹倒了重新来过么?黑白子间……”
我“啪”地一枚黑子击上!
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要下便请继续。书生徒逞口舌之利,是最无用的了。”
终局,真是十六目。
他解下腰间的佩玉,双手捧给我,说:“只望日后能向先生多多请教。”
我笑道:“指望着你那十六亩田,怕是不行的哦。”
他一怔,也大笑起来。
我出于礼貌将他送至门口。
登高的少年也快回来了。
想起他们快乐的面孔,我忽然对他说:“你若喜欢棋,倒不妨与庞统多多切磋,他与你倒是棋逢对手。”
他失声笑道:“士元兄自然是极好的。但先生这里,我却也非来不可。”
我正欲再与他辩驳几句,未料他一揖及地,转身便去。
我自恃身价,当然没有再叫转他的道理。只将他的佩玉挂在小指上,亦自回房。不知怎的,这房里少了他安静和镇定的身形,竟使人觉得有点空旷。
竹影在竹中。
“我把佩玉拿来了,竹影。”
翠绿流转,我置身其间。
她不作声,只有极均匀的呼吸,徐徐回荡在我耳边。
“傻丫头,乖,别懒着,快出来看看。”
“……”
“喂,我知道你没有睡,快出来。”
“……”
“竹影,你要再不出声,我可就把玉摔了。”
等了半晌,她终于用了非常轻细的声音,笑道:“你摔摔看啊?我看你敢?”我笑着,将玉挂在竹枝上,回答说:“我不敢。我就奇怪,你怎么会看上这块玉呢?”摩挲着玉上粗糙的纹路,我又说:“这打造也太粗率了。”
“谁说我喜欢这块玉来着?”她娇娇地反问。
“不喜欢?那为什么想要?”
“难道我不可以喜欢那个人吗?”
“人?”
“难道我不可以喜欢诸葛亮吗?”
我目光一怔,她已含羞站在我身前,双手环住我腰,抬了面孔来,笑着看向我,重复道:“你说呢?难道我不可以喜欢诸葛亮吗?他长得可比马良还好看。”
微风袭来,竹叶沙沙。日已近暮,满林余晖。
第一部分 黑白子之黑琉璃聪明过度(2)
我咳了声,笑道:“他没我好看。”
竹影笑笑,认真地看着我,旋即又做了思索状,歪着脑袋,点了面颊道:“你啊,他啊,让我好好想一想,究竟谁更好看一些呢?”
我猛地将她抱起来,大声说:“当心想破了你的头!”
竹影时常喜欢我为她吃一点小小的醋。
她也曾夸奖过庞统和马良,我对此总是一笑而过。
我熟悉她柔软的身躯,我知道如何哄她,她才会快活。
当我和她的身子好像月光一样铺陈在月光下的时候,我相信我们注定是一道的。
但不知为什么,如今我却觉得有点慌张。
这种慌张流露到面孔之上,就成了七假三真的生气。
竹影一定以为,我的生气全部都是假的。
她“咯咯咯”地又在我怀里笑起来,捶打着我的肩膀说:“他就比你好看,我就喜欢他,他就是比你要好看!”
我掐紧了她的腰,板着面孔说:“你想跟了他去?”
“对,对,对!”竹影用力点头。
我不说话。
暮色在我面上缓慢散开。
然后竹影一张口咬住了我的鼻尖,笑道:“呆子!”
我也许真有一点呆。
就像我时常说竹影是个傻丫头一样。
我们的呆和我们的傻气相得益彰。我经常想,若她再伶俐一点,或者我再聪明一点,我们就不会属于彼此。
接着竹影第一次说她饿了,想吃点东西。她一口气跑至前厅,趴在棋盘上,将黑白子哗啦啦地铺开,柔软的长发辗转着,侧过面来,拍手说:“我要东西呀!我要吃东……”
我扬起眉问:“你要吃什么?”
“大米饭!”她欢喜地叫道。
我说好,我去给你做饭。
我做了饭回来,再看她,她撑着面孔,毫不掩饰地流露了那狭促的坏笑。
“你喂我!”她张开嘴。
我说:“好。”
我喂她时,她一下咬住勺子,笑嘻嘻地晃动着脑袋。
我说你真是一只摇头猫。
她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摇头吗?
我说你喜欢摇头嘛,谁也管你不着。
她又使劲地摇起头来,说:“错了错了,因为这个饭,实在不好吃。”
我一愣,说:“这是最好的米了。”
“子君,你也该换种口味了。”
“子君,为什么你一直都吃那一家的新米呢?”
“子君,你不也说那个诸葛亮,如果下田,一定也会是一把好手吗?”
“子君,你不如试试他种出来的米呢。”
我把饭碗放下,站起身。
竹影也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再一次将我抱住。
她抬了那清秀的面孔,笑着看着我的脸,低声问:“你怎么了,子君?”
“没有什么。”
“还说没什么。我看你个小气鬼,是生气了哦!”她踮了足来,轻轻吻了吻我的下巴,笑嘻嘻地说,“对不对,生气了?”
我低头,咬住了她的嘴唇,在她唇上亲昵地骂她:“傻女人,胳膊肘向外拐!”
她细细地啮着我的唇,支吾着:“我偏要,我偏就要!”
我大笑,逗她说:“你要什么啊?你要我是不是啊?你等急了吧?”
她挥舞手指夹头夹脑地打过来,颊上红晕若胭脂,我说你要再打我,我就把你扒光了抛在床上!
“我就打,打打打……”
“扒扒扒……”
“坏东西,你用强!”
“谁叫我比你强?”
竹影问我,如果再有一个竹影,我会如何。我说不会再有了。她一直逼着我问,如果再多出一个竹子的精魂来,我会如何呢?我思索了很久,回答她说:我会肾亏。她哼了一声,我说你不要用鼻子和我说话。她说:“好,我用后脑勺和你说话。”言罢将身一别,转了过去。我笑笑地转到她面前,她再欲翻身时我捏住了她的肩膀。我说你看看外面,又是这样明亮的月光。如果在窗前栽一株樱花,春天时,红颜色的花瓣就会全部落下来,落在你赤裸裸的身体上。
从此我换了一种口味。
我与诸葛亮定下了契约,说我要吃他种出来的米。
他点点头,没有表示出特别的惊喜,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我不喜欢看他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但因为事情原是我提出的,我也只能继续与他说下去。我说你一月内至多可以来两次,你若多来我一定会赶你出去。他含笑拱手说不会的,两次足够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想对这么个聪明过度的人来说,两次其实太多了。
第二部分 黑白子之白琉璃上飞将军(1)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诸葛亮每次都携琴而来。听少年们说,诸葛亮顶喜欢弹唱的便是这首《梁甫》。我曾经询问过他为何偏爱这一曲,他说因为这是他家乡阳都流行的调子。我握住茶杯,将上等的新茶推给他,又问:“阳都该有很多流行的调子吧?相信有关男女欢爱的内容会更多更悦耳。你又何必时常地想起这曲丧歌呢?”
据闻梁甫是泰山旁的小山,乃亡灵聚集之所。
他沉吟片刻,低声笑道:“可能是我天性顿挫的缘故。我始终觉得此曲较为好听。”
由他弄弦吟唱的《梁甫》,的确是好听的。我对音乐缺乏最基本的认识,也说不出好在哪里,但他宫商一起,我便会停下手里的活计,斜倚在榻上,直觉得浑身都安静和懒散下去,另有种特别的难受,从皮肤下面一丝丝地爬将出来。非得他十指轻挥,抹尽尘烟,只剩了萦萦空响时,我才能慢慢缓过神,颓然地舒出一口气。
诸葛亮曾试探着问我是否愿意学习五弦,我看出他在这方面有极好的造诣,尽管很早以前就窃慕琴歌,我仍旧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说自己只要听听就好。我的先生,不肯教我琴。他说琴是缠绵悱恻的东西,便入化境,也只能与伶优为伍,或者像司马相如那样,弄一曲《凤求凰》,博取美人欢心而已。我一直以为先生的话是不对的,但在他身边时,我从不反驳他;离了他之后,我那些反驳的话,却也无人可说了。
我不想向先生之外的人学习任何东西,我同时也不愿意将“琴”和“棋”等同起来,令我和诸葛亮,竟成了相互的“先生”。
竹影比我更喜欢听他的琴。
他琴声起时,屋后的竹子便都颤抖起来。
我一贯淡淡地说:“那是风。”
“有风”确实是个好解释,可是难道诸葛亮每一来,风也跟着来了么?
我禁不住好笑。
而竹影闪亮的眼睛里,竟生长出期待来了。我紧紧捏住她的手,她会在我手中喊疼,疼的……疼的。我放开她,板了面孔看着她,想要和她说几句严肃的话。然而她只要一拥我的腰身,我便有什么话,也都融化在了竹香里。
“你与庞统也是好的,你与马良也是好的。他们若不来,你有时候也会牵挂的!”她说。
我低叹:“那不一样么。”
“有什么不一样?哼,你须记得,你也不是个真先生!”竹影调皮地,伸指在我唇上勾了勾,戏嗔道,“你倒长出胡子来我看看?”
我抓住她的手指,她“嘻嘻嘻”笑得更欢。
“要不我们一道喜欢诸葛亮吧?你说好不好?”竹影挂在我身上。
我抬手“啪啪”地打她的屁股,说:“不好!”
“为什么不好?”她拉下脸,“你又打我!”
我说:“要喜欢你一个人喜欢去!”
“好啊,好啊,那我就去了?”竹影笑笑地,一步步向外走,走一步,回头看看我,又走一步,又回头,口里一直笑着,“好啊,我就去找他了?我走了,我这就走了哦……”明知她在玩笑,我还是忍耐不得,一把拽她回来,压在几上,恶狠狠地说:“你去找他!?须放着我不死!”
她扑哧一笑,笑吟吟地望着我。
她这一望,又令我有些羞赧,仿佛是自己太小气了。
“子君,你赢诸葛亮多少?”竹影问我。
“两目。”
“一直都是两目吗?”
“嗯。”
“就像你赢我半目那样地赢他?”
“嗯。”
“你赢他两目,赢我半目,我岂不是比他厉害一目半吗?”
我低头看着她春花的面庞,笑着说:“对,你比他厉害多了。”
“一目半算什么厉害多了?子君,我要赢他三目!”
我微笑不语,只看着竹影。
她爬起来抱住我的肩膀,摇晃着我说:“子君,子君——”
我拍着她的手说:“好,三目就三目,你不要晃我,我又不是竹子,能被你摇来摇去的。”
从那天起,我开始赢诸葛亮三目半。
第一回检点黑白子时,我猛然发现这正是我赢我先生的目数。
是冥冥里自有安排吗?每一想到这,我便有一醉的决心。清酒沾染我唇,令我怀上别样的神气,我轻飘飘的了,我好像成了个画里的人,戴着高高的帽子,扎着整齐的发式,脚一跺,便能衣带飘舞,踏云而上了。云彩汹涌在我周围,佩玉叮当敲打,这个时候,我就想把很多藏在心里的话,都一古脑儿倒出来,讲给什么人知道。
“诸葛亮,你听说过棋诀么?”
“我听说过一些残章,文先生有何见教?”
我其实没能上天,只是带醉扶住小几,微斜了眼睛笑笑地看着诸葛亮。最清醇的梨花酒,醉了我啦,令诸葛亮的微笑,看入我眼里,也渐渐含混起来。
诸葛亮说他从不喝酒,我说你以后也会喝的,到时候你就会发现酒一件多么好的东西,它可以增进友谊,还能帮你摆脱困境。
“那就是以后的事了。”诸葛亮含笑想来扶我,我挥手阻止了他。他又一次向我抱歉地一笑,后退半步,只把醒酒汤移向我。
第二部分 黑白子之白琉璃上飞将军(2)
我将醒酒汤慢慢地倒入一边的小唾壶。
“如果醉后要用这种东西来令人清醒,酒醉又有什么意义?”我颤抖地笑着,遥指他说,“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这棋诀你听过么?”
他坐直身子,摇头说:“不,没有。”
“想不想听啊?”我斜觑他,“想听就叫我三声好姐姐。”
我“咯咯”地笑起来,将中指放在了唇边。梨花酒的颜色,是清黄的,而当我喝下去太多时,我的嘴唇就被它熏染比梨花儿更娇羞。
诸葛亮微笑不语。
我更大声些地催促他:“喂,你叫是不叫?”
诸葛亮说:“文先生醉得不轻。”
“我的年纪呢,原本比你大些。”说话时,口腔忽地冒上酒气来,令我觉得自己是一条酒中的鱼,用黑琉璃的鳃呼吸着,“我的品性,也不算低劣罢?就叫我句好姐姐,又怎会亏了你?”
诸葛亮依旧不说话,只用纯黑的眼看着我,看进了我摇晃的心里。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摆摆手:“得了得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好……姐姐……”他忽然低声说。
我一怔,旋即大笑。我说你说什么?说大声一点我没有听清楚。
“好姐姐,好姐姐。”他也大笑起来。
他的我的笑好像被释放出魔瓶的精灵,在屋里放肆地飞舞、盘旋。我们一面笑一面紧紧地看着对方,我见他前俯后仰,全不似寻常模样。他黑色的年轻的发丝,也在我眼里轻飘飘地飞扬起来,我揉了揉眼睛,才又看见他那头发是头发,面孔是面孔,美好的眼睛和鼻子,也都在原来的地方。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
我手执玉箸,轻击云纹琉璃碗,边吟边笑。我在我的声音里看见了一个垂髫的女孩儿,当年她重复着这些话,从来不问为什么。她学围棋只为了不饿死,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生来就为了在黑白子上斩将夺关。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跟着我念,诸葛亮?”我猛地停下来。
诸葛亮笑着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什么意义。”他轻声笑道,“我正在等待呢。”
“你在等什么?”我厉声问,有些清醒。
“兵书、政书、棋书甚至诏书,全是一个样子。若不先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决不会打开局面。那些道理,换彼为此,不会有差别。《兵法》十三篇,开首一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也是废话。”他笑着说,“如今既是先生吟与我听,我自没有略过的权力,所以我在等待。”
“等待不是废话的话?”突然我更放肆地笑起来。
“正是。”他微笑颔首。
“则罢!”我一扬广袖站起身,“我少年时,实在未有如此见的!你既想听,我便说与你听!”我向他笑,走向他,险些一个踉跄跌倒,他上前想要扶住我,我推开他时却更引发了身躯的颠簸,径直摔入他臂中。他垂下脸来看我,这一瞬我看见了他眼睛里有个我。我大笑,用力地,再一次将他推开,颤着身子说:“看看,看看,像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