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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这样的血统,当然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但是我的朋友却没有这种好运,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天,大家的不安,我的朋友痛苦的嘶鸣,和空气里淡漠的血腥气。我在圈中焦躁地人立,但是我冲不出圈,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的朋友从此成为和我,和牝马都不同的另一种,在群体里降到最低等的那一类的怪物……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无能为力,第一次明白人类这种瘦小脆弱的生物比我们都要强大得多,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我们只是在其下的附属和工具。
从那一天起,我不再看云,不再追蝴蝶,不再恶作剧,慢慢变成了一匹坏脾气的马,慢慢地成年,踢坏过很多次篱笆,踢伤过很多人,甚至连那些默默忍受的我的同类,我也很觉得讨厌,人和马都渐渐绕着我走。
他们管我叫“烈马”。
我上鞍那天,是整个马场的大事,那些人既兴奋又小心翼翼,如临大敌。
鞍,蹬和辔头,被突然地装到我身上,很不舒服,我不安地嘶吼,刨地,威胁着这些讨厌的人类,企图踢任何靠近我的东西,骑手是远近闻名的好手,他灵巧地跳到我背上,我开始又颠又跑,前足直立,但都不能把他摔下来。
他的腿紧紧夹住我,马刺刺进我的腹部,血涌出来,我的口鼻处也被缰绳拉出血来。从来没这么疼过。
我暴怒。使出所有的招数,用尽所有的力气。
最终我失败了。
原来人类真的是比我们更强大的生物。
那个骑手从我背上下来时,路都走不稳了,他大声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马,我的汗湿了三层衣服。”人们爆发出大声的欢呼,恭喜他的驯马生涯完美的无失败纪录。
那天晚上有专门的篝火晚会,人们大声说笑唱歌,围着火跳舞,姑娘小伙子们溜到僻静处幽会。我独自待在没有光的角落里,独自感受伤口的刺痛,我还记得那天晚上苍蝇围着我的伤口嗡嗡作响的声音,无论我怎么用尾巴赶都赶不掉。
后来,我被献给了国王。
国王就是位置在所有人之上的那个,据说比头马更重要,我如果愿意也可以做头马,却永远也当不了国王。
我还是以我的坏脾气著称,还是人和马都远远躲着我,然后国王就来看我,他是个老头子,年轻时大概很威武,现在却已经虚弱,这在马里面当然不可想象:一匹头马如果老了,就会被别的年轻公马赶下台。
国王的笑声很宏亮,不论臣子们多么反对,他一定要亲自驯我,还说:“回鹘的男子汉,如果不能骑烈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他爬到我背上,我装模作样地跳了几下,然后就乖乖的了。国王惊喜地爬下来,又爆发一阵欢呼,比上回还激烈。
我对国王很客气,但是别的任何人要靠近我都会被咬被踢,脾气越发暴躁,国王对此高兴坏了,认为我是识得真命天子,忠于主人的神马,把我看得比他女儿,比他的王国还重要。我住在华丽的屋子里,睡在锦缎和毡毯上,吃着最好的草食,再没有马比我地位高了。
那时候我想,主人什么的,没什么关系,我比大多数人类都重要,这就行了。
然后老国王被灭了,杀他的不是本国的年轻男人,而是来自遥远的中原,我的生活也被打破。
我想也好,去看看遥远的地方有什么不同。
然后我走了很远的路,过程很不舒服。
再然后我被送到了他的家里。
换个主人是无所谓的,反正我那一套可以对付所有人。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却很不好。
然后那个人就出现了,他很年轻,很美丽,看到我很高兴,拿又香又甜的东西讨好我,试图接近我的时候我咬了他,但没有怎么用力。他虽然很疼又受了惊,却没有惊叫怒骂,他温柔地看着我,柔声对我说话,安抚我,以为我很害怕。
他的眼睛让我想起很早就离开我的母亲,但是他忍着疼的样子却像一只可怜的比我还弱小的动物,我不屑欺负他,就放开了。
我们相处得很好,他没有给我华丽的马厩,却精心地照料我,让我过得很舒服,经常一个人跑来看我,对我絮絮叨叨说很多话。
我慢慢地喜欢上他。
第一次开始喜欢一个人类。
那一天,他骑着我,和一些人远足打猎,遇到了敌人。
我拼命跑,我感觉到他的焦急恐惧,可是背上有三个人,林子的路很跑不开,敌人追上来了。
他从我鞍上滚下去的时候,我觉得很悲伤,很惊慌,但还是听他的话,背着那两人往前跑。
风掠过我的耳朵时,我想,和上次不同,如果再也见不到他,我会很难过很难过,我已经不愿意再换主人,不愿意再换地方。
所以,再见到他的时候,我觉得从来没这么高兴过,即使他不给我松子糖,我也肯让他骑了。
听说,我的脾气越来越好了。
对了,说起来,我一直弄不清楚他是男是女,如果是男人,不会有这么温柔的眼睛;如果是女人,不会这么勇敢。
我的主人是世界上最勇敢,最温柔的人。
80。夜来娇客
我打开窗,外面出现的,却是早该回回鹘的某位公主大人。
一双剪水明眸望着我,半晌无语,一跃而进屋里,她仍然穿一袭夜行紧身衣,但这回却是深宝蓝色的,锦缎刺绣,甚是华丽,耳上还戴了一对小指甲大的蓝宝石,脸上似乎也施了脂粉,俏生生立定,艳光顿时照得一室黯然,灯焰也随她明灭了下。
我不禁有些异样,讶道:“公主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公主凝望我半晌,直到我被她看得已经开始不自在的时候,才嫣然一笑:“有点事,顺便来看你。”
她站立之后就离我极近,虽然不比我矮多少,还是微微抬首看着我,灯光下杏腮肤白如脂,眼波也颇有点脉脉的含义,心下微惊,不觉退后一步,说:“公主滞留在中原甚是危险,为何不回国,若被官家发现,在下可保不得公主周全。”
公主一手按住腰间的剑,启唇微笑:“要想复国,岂可没有断头的觉悟?”
我心中一动:“公主前来到底为了什么?”
她放开剑,思量了一番:“张……大人会出卖我么?我来这里是购一批军粮的……”
“这里闹水患,饿殍遍野,哪里买粮?……”我说了一半,突然恍悟,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看着我看她的神色,公主点点头。
这帮没人性的畜牲!
为什么灾区会有粮可以暗中出售?
就算有粮也应该是在这里囤积居奇。能够多到要“外销”的,自然是那批买爵纳粟的粮食。想不到我辟的财源,还没有实物到账,倒有一伙秃鹫猎犬一早闻风而动,惦记上了。
“是卢良还是郭正通?”我沉下脸色,看着公主冷声说。
公主摇摇头,“还没有做好生意,我不能说。就算做完生意,我也要保持信誉。”
我脸色自然不大好看。可是她也有她的立场。
公主观望我片刻,终于走上前一步,柔声说:“张……大人,中原如今是是非之地,就算大人才华过人,有些事情也已经挽回不了了,何必白费力气?不如去我国吧?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定不会委屈您的。”
认识这么久,鲜少见这位有铁血倾向的公主大人露出如此温柔迟疑的表情,莫非……我又退了一步:这位古代铁娘子对我……
不不,感情债这种东西,最是背不得。
何况我现在的身体和灵魂状况,无论男女,于我都不大合适。锦梓是我已认定了的人,也顾不上许多了,脚踩两条船实非我的特长……
突然又想到锦梓,我心里好像有什么刺痛了一下,一时这夜阑灯影,红袖暗妆叫我有些难以忍受,任何男人梦寐以求的艳遇,可惜遇到了我,真正是明珠投暗了。
我微冷下脸色,淡淡说:“多谢公主好意,只是在下要辜负了。”
公主愣了一下,愕然说:“张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父已殁,族中以我为尊,别无尊长。只要张大人肯把才力用在助我复国上,国中人也不会因为你是外族而阻挠我二人。”
到底是少数民族的姑娘啊。如果是汉族的女子,是不会这样直率的。
我摇摇头,微微笑了笑。
她有些迷茫地望着我,一向刚毅的黑眼睛透出些迷茫,倒平添了些许稚气,让我想起林间朝雾里跳跃的小鹿。
“噢,”她突然恍然,“你担心我复国无期么?不必担心,姓邵的大军走了之后,我国已差不多恢复了。从中原来打我国本就兴师动众而所得无几,又不能把大军一直驻下,只留一点驻军,根本不难对付,何况底下你们自顾都不暇了……”露出很有把握的表情,又很诚恳的样子。
我突然被这个天真的诚恳表情打动,心里软了一下,温和地望着她,柔声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诶?”她好像不太明白,抬头看着我。
“有喜欢的人了,虽然现在不在……身边……,但除了他谁都不可以。”
公主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我的话很难理解,我屏住息,等待看到一朵娇艳的花从盛放到惨白的瞬间过程。
被自己喜欢的人告知这样的讯息来拒绝,是很残忍的一件事,但可以迅速地斩断执念。我记得自己似乎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那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了希望,我所有的辗转揣摩,所有的忐忑顾盼,瞬间变成了彻底贬值的货币,上到天堂的移民申请被永久拒签……对自己说:再也,再也,再也去不了了……
可是,事后却可以最快的速度恢复,重新去过我的生活,寻找和承受我的幸福和无奈……现在想来,那冷酷拒绝我的,其实也是个温柔的人。
只不过人活在世上,就不可能没有伤害和被伤害。
我当时怎样来着?用所有的意志力挤出的笑容,一直撑到回家才自己锁在洗手间哭,依稀是个暑假,炽热青涩的少女时代……
如果是现在,自然又不同,现在的我根本不会去对任何人主动告白,我早就没有了那时的勇气和热情,也不会那么容易受伤害。
既有勇气和热情,又成熟坚强的公主又会怎样呢?
公主突然笑起来,笑得很灿烂:“张大人果然是有情有义,顶天立地,不图富贵的男儿,不同世间薄情郎,这外边的人,眼睛竟都瞎了。”
她点点头说:“我果然不曾看错。”
一副下定决心,百死不悔的样子。
我愕然。
公主的表现和我预计的黯然神伤有很大不同。
人和人果然是不可一概而论的不同个体。
她与我不同。比我乐观坚强有斗志,“获取”的概念比我重。
想要的东西得不到,这样的事情,她还不习惯。
我也曾经不习惯,所以可以理解。
不过我却因为她现在这样的坚强和斗志而有些怅然,于是不说话。
不知道是否刻意,公主变得轻快活泼了些,微侧着头说:“我送你的令牌还留着么?”
我点点头,从腰间摸出来给她看。她似乎很高兴我贴身带着,笑容都有些小女儿的娇悄味道:“请你留好,有一天说不定能帮上大忙。”
我想了想,说:“在下以为,还是请公主收回吧,留在这里,说不定才会惹上大麻烦。”
令牌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想帮我,没有令牌也会做,这东西留着似乎只能成为我异日获罪,通敌叛国的证据。我不要上了武侠小说的恶当才好。
公主脸色一变,说:“这东西……很重要。”
我一时很有点为难。
看来除了对小孩和动物,对女人我也不是很有辙。
尤其是喜欢我的女人。
公主终于叹了口气,说:“送出去的东西我绝不收回,天色不早,我要先走了。”
她说完就转身往窗边疾步走,似乎真的怕我还她,走到窗边推开之后,突然回首一笑:“张……你还不曾问过我名字。”
我怔一下,头皮发麻,这女孩子的闺名随便问来作甚?尤其对方还贵为公主。也真是少数民族不忌讳这些吧?
我吸口气,不动声色,礼节性地拱手为礼:“不敢,请教……”
她嫣然一笑:“我的名字太长,你记不住,是天边的彩霞的意思。我的汉文老师给我起过一个汉人名字,叫做若霞。”
“若霞公主。”我微微躬身。
她最后笑了笑,一纵身跃出窗外,融入茫茫夜色中。
些微仍有香气缭绕,我恍恍惚惚站着,仍然充满不真实感:夜探的美女啊,既美且贵,武侠小说经典桥断,对象为什么偏偏是我这样的人?
想想还是不再多想,明天卢良就要来了,这件案子非同小可,是非忠奸,万千性命,甚至朝廷大局,力量对比的此消彼长,都系于此小小一线,足够我打迭起全副精力去应付了。
我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入睡,强迫自己不去想锦梓,屡屡失败之后,我退而求其次,逼迫自己开始想现在的局势,想梁王的用意和为人;想周紫竹可能的立场和反应,能帮我到什么份上;设想可能出现的局面,先预先想好也许用得上的对策。。。。。。
不知不觉间,天光微白,外头开始有动静,脚步声,挪动桌椅,远远的咳嗽,仿佛偶尔也有人说话,甚至开始闻到不知名的食物的香气,人间烟火气逐渐回来,和黑夜如此不同,晨间有点寒意,我还不想起床,不自觉地裹紧了薄被,缩在被窝里。。。。。。的
81。初次交锋
虽然其实完全是度过了一个nuit blanche,但还是不得不早起的。我大概也过了能熬夜的年龄了,浦一下地,就觉头重脚轻,昏昏沉沉。但是就算现在想调息一番,也来不及了,今天有太多事是不能等的。
对自己说吃了早饭血糖浓度高些就会好的,我在小绿的帮助下穿好了衣服——红凤要里外打点,要检查厨房的饭菜有没被下毒,把伺候我的工作部分移交给了小绿,小绿因此很高兴,不过总的来说,他的心情也不算很好:他的伙伴小珠生死不明,锦枫又成天郁郁寡欢。
到了客栈的饭堂,周紫竹正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喝着一碗稀可见底,小米和糠麸熬的颜色诡异的粥,看到我抬头微笑,打招呼说:“张兄……张大人睡得可好?”
我无可无不可地坐下来,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说:“周兄还是叫我青莲吧……”
周紫竹沉吟了一下,我刚开始后悔自己过于随便——须知称呼也是大学问,我们还算敌对政党,关系也没亲近到那份上,随便让人叫自己的名字非常不好。说起来,张青莲也没有字,这里似乎并不像中国古代每个读书人都有字,但是有字的人还是不少。
正后悔呢,周紫竹似乎也想通了,展颜一笑,说:“如此有僭了。”继而又关切说:“青莲不曾休息好?”
我点点头,想起来,问:“紫竹兄,贵介怎么不在?”
“噢,”周紫竹微笑说:“他察看马匹去了。”
我突然想起,来到信阳后周紫竹他们似乎就有些松懈,好像不怕再有人行刺,这其中到底有些什么缘故?他们又知道了什么呢?
于是我问他:“前头的刺客紫竹兄心中可有些数儿?”
周紫竹看了我一眼,微微浮出些笑,说:“有阿三在,青莲不必替我担心。”
我看他分明像是不想说的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再多提,跟他扯些外头灾民的境况,昨日分粥耗了多少粮说了几句,便有人将一碗和周紫竹那个一样诡异的粥放在我面前。幸亏我已经锻炼出来适应性了,捏着鼻子就灌了下去,喝完胃却难受起来。
周紫竹侧过脸望着我说:“难喝么?”
我笑笑。
“这是放赈的粥,咱们在这里的时候都喝这个好么?”他温和地说,但是貌似很坚决的样子。
我点点头。
周紫竹释然一笑,好像很欣慰,我虽然不反对他的创意,却觉得头更痛了。
在街上转了一圈,屋檐下,地上,台阶上,到处都是灾民,和着湿漉漉的泥地,褴褛衣衫,对梁王歌功颂德之声愈炽,也不必多言,幸而进城之后,没怎么见到人饿死,心里还算不太难受。
然后便有几个衙役突然跑到我们面前,说是太守大人请我们过府用午膳,中南督抚卢良大人就要到了。
等的就是这个,我和周紫竹交换了一下目光,微不可查地一颌首,让那些衙役前头引路,为首的见我们是步行凑趣说要去找两抬轿子,被周紫竹严词拒绝。看来此兄是打定主意要在此役奠定他的名臣声名了。当然,也不排除毕竟娇生惯养长大的周公子被灾民惨状刺激了良心。
步行到太守府并不远,不知为什么我竟走得有些两腿发虚,大太阳也出来了,我出了一身汗,觉得看东西都有点恍惚了,强打精神撑着。
太守一如既往地对我奉承,对周紫竹貌恭实倨,不过这是个比路人甲略高一点的角色罢了,不值得为他浪费笔墨。梁王殿下不曾露面,他家魏关流出来了一次,致歉说梁王身体更不好了,今天没法见客。态度依旧谦恭自如,滴水不漏。我想起昨天梁王身边那个年轻沉默的护卫,不知为什么有点希望见到他。
略等了一会儿,那个千呼万唤始出来,忠奸难料的卢良终于到了,我也不禁精神一振,和周紫竹一样朝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紫黑脸膛,眉心有颗痣,总在三四十岁的男子走了进来,一脸肃然,衣裳也不奢华,却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