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第三天从集贤里阜康钱庄回家,只见阿巧姐头光面滑,点唇涂脂,是打扮过了,但身上却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门,还是从外面回来?
“我刚回来。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说,“三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语气很平静,但在胡雪岩听来,似有怨责他瞒着她的味道,因而讪讪地有些无从接口。
“七姑奶奶问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说好。她又门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么回答她?我说:我没有这份福气。”
胡雪岩本来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没有这份福气。话到口边,忽又缩住,用漫不经意的口吻答道:“住这种夷场上的所谓‘弄堂房子,算啥福气。将来杭州光复,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庄子,住那种侗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阿巧姐不作声,坐到梳妆台前去卸头面首饰,胡雪岩便由丫头伺候着,脱掉马褂,换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说道:“我修修来世吧!”
“来世我们做夫妻。”胡雪岩脱口相答。
阿巧姐颜色大变。在胡雪岩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做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来世,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而阿巧姐误会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为啥说那些话?果不其然,你是变心了!有话你很可以自己说,何必转弯抹角去托人?”
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实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问过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着要问她的归宿,如何作答?六姑奶奶认为“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不会问。照现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为她所见,“变动”便已开始,以后她不断会问,总不能每次一问,便象此刻一样,惹得她怨气冲天。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动脑筋应付!他这样对自己说,而且马上很用心地去体察她的态度。为什么她不自己想一想,她这样不肯与大妇同住,悻乎常情,强人所难,而偏偏一再要指责他变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说不出口,有意这样倭过,这样逼迫,想把决裂的责任,加在他头上?
这是个看来近乎荒诞的想法。胡雪岩自问: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见得!阿巧姐当初对何桂清亦曾倾心过,到后来不管怎么说,总是负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时候负心。这样看起来,将她看成一个“君子”,似乎也
太天真了些。
就这一念之间,他自己觉得心肠硬了,用不大带感情的、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你愿意修修来世,我当然也只好希望来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转过脸来,逼视着他问。
他将视线避了开会,“我没有说这样。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这种口吻语气,如果她是愿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泪,不会追问,既然追问,便有不惜破脸的打算。胡雪岩觉得了解她的态度就够了,此时犯不着跟她破脸,最好永不破脸,好来好散!
于是他笑笑说道:“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这个样子叫底下人笑话,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过脸去,对镜卸妆。
胡雪岩觉得无聊得很。这种感觉是以前所从不曾有过的,他在家的时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见阿巧姐的影子,便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个家最舒服,非万不得已,不肯再出门。“而此刻,却想到哪里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
此念一动,不可抑制,站起身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说了这话,又觉歉然,因而间道:“你想吃点啥?我替你带回来。”
阿巧姐只摇摇头,似乎连话也懒得说。胡雪岩觉得背上一阵一阵发冷,拔步就走,就穿着那双便鞋,也不着马褂,径自下楼而去。
走出大门,不免茫然,“轿班”阿福赶来问道:“老爷要到哪里去?我去叫人。”
轿班一共四个人,因为胡雪岩回家时曾经说过,这夜不再出门,所以那三个住在阜康钱庄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摆一摆手,径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闲步,意兴阑珊,心里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抛不开的是阿巧姐。
美目盼兮,巧笑情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驾的吴浓软语亦清清楚楚地响在耳际。突然间,胡雪岩有着浓重的悔意,掉头就走,而且脚步极快。
到家只见石库墙门已经关上了,叩了几下铜环,来开门的仍是阿福,胡雪岩踏进门便上楼,一眼望去,心先凉了!
“奶奶呢?”他指着漆黑的卧室,向从另一间屋里迎出来的丫头素香问说。
“奶奶出去了。”
“到哪里?”
“没有说。”
“什么时候走的?”
“老爷一走,奶奶就说要出去。”素香答说:“我问了一声,奶奶骂我:少管闲事。”
“那,怎么走的呢?”胡雪岩问:“为什么没有要你跟去?”。“奶奶不要我跟去,说是等一息就回来。我说:要不要雇顶轿子?她说,她自己到弄堂口会雇的。”
胡雪岩大为失望,而且疑虑重重,原来想跟阿巧姐来说“一切照旧,毫无变动”,不管胡大太怎么淤,他决意维持这个外室。除非阿巧姐愿意另外
择人而事,他是决不会变心的。这一番热念,此刻全部沉入沉渊。而且觉得阿巧姐的行踪,深为可疑,素香是她贴身的丫头,出门总是伴随的,而竟撇下不带,可知所去的这个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说,是她连素香都要瞒住的。
意会到此,心中泛起难以言宣的酸苦抑郁,站在客堂中,久久无语。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道:“老爷! 是不是在家吃饭?我去关照厨房。”
“我不饿!”胡雪岩间:“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里?”
“要……”素香吞吞吐吐他说:“要问阿福。”
这神态亦颇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发怒,但一转念间冷静了,“你叫阿福来!”他说。
等把阿福喊来一问,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杂货店“白相”。
那家杂货店老夫妇两个,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胡雪岩也见过,生得象“无锡大阿福”,圆圆胖胖的一张脸,笑口常开。阿祥情有所钟,只等胡雪岩一出门,便到那家杂货店去盘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饭食的伙计兼跑街。
“老爷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必!”胡雪岩听得这段“新闻”,心里舒服了些,索性丢下阿巧姐来管阿祥的闲事,“照这样说,蛮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儿,叫啥名字?”
“跟……”阿福很吃力他说:“跟奶奶的小名一样。”
原来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兴味盎然地笑着。
“我跟阿祥说,你叫人家的时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样子犯了奶奶的讳。做下人的不好这样子没规矩。”
这是知书识礼的人才会有的见解人不想出现在“两条烂泥腿”的轿班身上,胡雪岩既惊异又高兴,但口中间的还是阿祥。
“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岩问:“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肉麻了。”
“中阿!那也大肉麻。阿祥告诉我说,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两个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来,阿祥是说‘你们家大小姐’。”
“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间,彼此都用“喂”字称呼,辨声知人,就决不是泛泛的情分子,只不知道:“她父母对阿祥怎么样?”
“她家父母对阿祥蛮中意的。”
“怎么叫蛮中意广胡雪岩问:”莫非当他‘毛脚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么点意思。”
“既然如此,你们应该出来管管闲事,吃他一杯喜酒啊!”
“阿祥是老爷买来的,凡事要听老爷作主,我们怎么敢管这桩闲事,再说,这桩闲事也管不了,”
“怎么呢?”
“办喜事要……”
原雪岩会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
用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阿祥被找了回来。脸上汕汕地,有些不大好意思,显然的,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几?”
“十七。”
“十六!”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地,“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问:“ ‘她们家大小姐,几岁?”
这句对阿巧的称呼,是学着阿样说的,自是玩笑,听来却有讥嘲之意,阿祥大窘。嚎懦着说:“比我大两月,我是五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三月三。”
“连人家的生辰八字都晓得了!”胡雪岩有些忍俊不禁,但为了维持尊严,不得不忍笑问道:“那家人家姓啥?”
“姓魏。”
“魏老板对你怎么样?”胡雪岩说,“不是顶备拿女儿给你?你不要难为情,跟我说实话。”
“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有口风透露了,她说: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分开。要娶她女儿就要入赘。”
“你怎么说呢?”
“我装糊涂。”
“为啥?”胡雪岩问:“是不肯人赘到魏家?”
“我肯也没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么再去姓魏?”
“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我自有道理。”
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阿祥满心欢喜,但脸皮倒底还薄,明知是个极好的机会,却不敢开口相求,就此“敲钉转脚”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一身不自在,于是搭汕着问道。“老爷恐怕还没有吃饭?我来关照他们!”接着便喊:“素香,素香!”
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正眼都不看阿祥,走过他面前,低低咕咬了一句:“叫魂一样叫!”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老爷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她阿样在哪里,她有点懒得答理的模佯!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她在吃醋。照此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祥倒辜负她了。
这样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成之局的道理,唯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饭了。”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
“叫王宝和。”
“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
“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
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主和,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
“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
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恩,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醉的那些日子了。
“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
“蛙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
“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千。”
“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千就难了。“这时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
“一定要!”胡雪岩固执他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
“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
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
“正在吃酒,阿祥来到。”张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
“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洒了。
“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喷喷地顺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饶酒的味道好。”
“呕!”张胖子拾头回顾,“倒(一)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
“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呗息着,一仰脸,千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他说:“啥事情不开心?”
“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
张胖子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 慢慢来。”
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
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
“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
“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
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看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里来一趟。”
“为哈?”
“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
“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
“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实的话,铜钢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
“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愣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槁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
“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
“好啊!”张胖子很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
“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填怨媒人,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烟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魂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惜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
“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办喜事。”
“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
“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
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千,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牙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
胡雪岩点点头,停著答道:“我那位老把兄秸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者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偎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