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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的话,心里就没安宁过,那姑娘也不过大我几岁,命却真是好苦,我非救她出来不可!就算你不帮忙,今晚我也要去,不准你告诉我爹!”
她跳起身就要冲出去,江浪伸手拉住了。他有些感动,没想到这个大大咧咧、爱玩爱闹的娇小姐也有这样的心肠。“香香,”他忽然柔声唤道,“你是个好姑娘,我很高兴。”
马惜香娇脸一红,道:“今晚三更,我到这儿来跟你碰头,等着我啊。”她两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光芒,在她这样的年纪,或许确实需要做些破格的事情来证明些什么。
马惜香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轻轻蹦跳。“香香,你是个好姑娘,我很高兴”,他说这话时,声音多温柔啊,眼睛多明亮啊,她只要想一想,忍不住就会微笑出来。她回到家,父亲已经在书房里等着她了。
“爹,我们约好了,今晚三更,我去他那儿跟他碰头。”她有些得意地笑道。马太平道:“救出那姓俞的女犯之后,你要一直跟他们一起,我会安排人手同你保持联络。这些事别跟江浪提一个字,知道的人多了,戏演来就不像了,那杀人不眨眼的女凶犯就不会露面。记住,自己要小心,千万别让人起疑。”
马惜香撇撇小嘴,道:“我多聪明,爹放心好了。爹,捉到那女凶犯之后,到底是算我的功劳呢,还是算江浪的功劳呢?”马太平道:“姑娘家要这功劳有什么用?自然算作是江浪的功劳。他立了这大功,过两年我退了,这金陵捕头的位子就不会落到旁人家了。”
马惜香如何听不懂父亲的打趣?脸又红了。马太平看着女儿半羞半喜地出去后,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当初他看中江浪,也因为发觉了女儿喜欢这少年。他觉得这少年人聪明,品性好,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却是员福将,连独行大盗李铁花这样的硬角色流窜到南京作案时,都叫他稀奇古怪地捉了回来。虽有些桀骜不驯的脾性,年轻人嘛,毕竟无伤大雅。他内心里已把江浪当作了自家人,江浪每到家里来蹭饭,听着他同女儿说笑斗嘴,心里就觉得特别愉快满足。乌衣巷口,江浪不顾事先“不见正主、不动声色”的令谕,出手救下那婴儿,以致一场精心所布之局功败垂成,那时马太平就感到,这少年身上有些不可控制的东西,只怕会大大影响他自个儿的前程。
玄妙观中,他从现场看出江浪所言不尽属实。他不知道江浪隐瞒了什么、为什么要隐瞒,但推断得出,二人之间必定有甚干连。起初他是真心想保全江浪,让他置身事外。其后,俞碧溪身受酷刑而坚不吐实,吴知府破案心切一味用刑,势必会置其于死地,当时大堂上他就决定,不如在俞碧溪这条线索切断之前,瞒过吴知府,兵行险着,利用江浪劫狱引出那女凶犯来。其实他隐隐料到江浪会去劫狱,反而让女儿去求他帮忙劫狱,当真不失为一条将计就计的妙计。女儿到底年轻识浅,一听自己让她去帮江浪立功,便就信之不疑踊跃而前了。马太平沉吟一阵,又是一声低叹,喃喃道:“江浪啊,引出那女凶犯后,是立功受赏,还是自毁前程,可都看你自己的了。”
刚交子时,江浪就溜出去了。他担心那一惊一乍的小姑娘会帮倒忙,决心独自前去劫狱。他穿了一身王老爹的灰蓝色粗布衫裤,从街后摸近衙门,取出事先备好的半截枕套蒙头罩下,枕套上剪了两个窟窿,刚好露出眼睛来。他从灰衣人那里学来的武功十分博杂,尤其一套“无量神掌”最为得心应手,至今未在人前显露过,他有把握不教人识破。出乎意料的是,他刚潜至衙门外,忽见前方明净天幕下升起一个轻飘飘的黑影,宽袍大袖猎猎而舞,身姿潇洒,泠泠然如御风而行。
其人面目狰狞死板,红光隐隐,却是戴着个判官面具,双臂间横抱着一人,江浪眼光敏锐,一眼认出正是俞碧溪。他又惊又奇,料不到会有人先他劫狱,眼见那人身形修长,臂长肩宽,显是个高大男子。他立身低处阴影中看见了那人,那人却没见到他,眨眼间飞出衙门高墙掠向远处屋脊。
江浪提一口气,弹身缀在那人身后。他内力既极浑厚,灰衣人所授“逍遥游”轻功又是绝妙,奔行之际竟无声息。那人并没察觉有人跟踪,直向西南方而去。
行得一阵,已是秦淮河畔,正是金陵所谓的风花雪月之所、金粉荟萃之地。两岸绿窗朱户,画栋雕梁,若在白天或晚灯初上之时,河上画舫往来,莺歌燕乐,热闹旖旎。此时夜已深,唯见河水沉沉,泊在悬桩柘架处的画船在夜风里轻微晃动,风里脂粉香气粘上鼻腔,令人醺醺然若有醉意。
桥畔泊着一只画舫,前舱下挂着的两盏彩灯虽也是黑的,窗里却有一团烟霭似的黄黄的微光,显然舱中有人。黑衣人的去向正是这只画船。
江浪隐在数丈外岸边一棵大树后,但见黑衣人立在水边并不上船,只是轻轻咳了一声。舱门随即拉开,一个年轻女子倚在门边轻声道:“救得俞姑娘了?表哥上船吧。”黑衣人一只右脚刚提起,“且慢”,却听一个冷淡的声音在门中响起。那声音和着水风钻进江浪耳朵,他心中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默念出“九九”二字。
黑衣人缓缓放下脚来,道:“俞姑娘受伤虽重,性命却是无碍。为免她多受痛苦,我已封了她的睡穴。表妹,你接俞姑娘上船吧。”他语声压得虽低,嗓音却极具魅力,虽不悖逆舱中人的言语,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那被唤作表妹的女子出舱抱过俞碧溪,返身进去,很快便又出来,下船站在了黑衣人身侧。黑衣人叹息一声,道:“你有伤在身,就让春雨送你们一程不好么?”他言语里大有情意,舱中人却冷而干脆地道:“汤公子救了我二人,这份恩德我自会想法回报。彼此萍水相逢,就不必相烦太甚了。”
黑衣人道:“我救你不过是凑巧,又岂是希图回报?你若当真要回报,就请你移驾出来,让我再看你一眼。”他伸手摘下了面具,江浪只看见他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虽未见其面目,感觉其人必是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公子。他心中猛地泛一阵酸,暗道:“你奶奶的好臭美,你道别人再看你一眼就记你一辈子了?”
他远远地大呷干醋,一个白衣人影当真从舱中蒙蒙的光雾里走了出来。月光下,那罹伤之后弱质纤纤的少女更见冷秀清丽,正是林烟翠。她苍白的脸上微有怒意,凝视黑衣人,道:“你到底有何图谋?”这句质问带着冷漠和不耐烦,便是江浪也大感意外。救命之恩也罢,风度翩翩也罢,柔情款款也罢,竟似没有什么能打动这花为肌骨雪为肠的少女的心。
“图谋?”黑衣人大感讶异,苦笑不已,涩然道:“姑娘认为我有何图谋?难道在姑娘眼里,汤逸臣竟是心怀叵测之辈?”
树后的江浪大大一震。他当然知道乌衣汤家,也听马太平说起过汤逸臣,没想到劫狱者竟是此人!他看不到汤逸臣的表情,想来必是一脸无辜的自嘲和失落。一旁的表妹春雨忽道:“我表哥为了救俞姑娘,不顾自己脚上有好大毒疮,他奔波这一趟,也不知伤口毒性有没有扩散,姑娘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叫人寒心!”
“谁要你多嘴?”汤逸臣含怒低斥,向林烟翠拱拱手,道:“姑娘快走吧,总须到天明,衙门才会发觉俞姑娘越狱,姑娘此时开船,不久便能出河而入长江,一路多加小心。”顿了一顿,又道,“来日若有用得着汤某处,姑娘尽管吩咐,乌衣巷汤家……”话未说完,声音突然哑住,江浪相隔虽有些距离,也发现他衣衫抖动,很快便抖得像是狂风中的树叶。春雨低呼一声,伸臂将他扶住。林烟翠冷漠的脸上忽也有了关切,微微沉吟后,毅然道:“你们上船来,先回乌衣巷。”
乌衣巷便在此处的下游,坐船不多久便能抵达。江浪没有现身,直到那画船在河道弯处不见,他才取下头上枕套走了出来,直走到刚才泊船的水边。他虽然没有意识到,但他的整个人分明都充满了黯然失落。适才林烟翠对着汤逸臣满怀关切的表情在他脑子里不断重现,他心里就像嵌了颗橄榄般不断发酸发涩。怔怔站了许久,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转过身,踢踢踏踏地回去了。
三、千刑之苦
他慢腾腾地穿行于街巷,直到天色渐明,才磨到了皂角巷。皂角巷是条弯弯长长的巷子,老王夫妇的家就在巷子的半中间,每天清早,老王便推着小推车到巷口卖些米面吃食,江浪上衙门还来得及时,便会在那儿吃上一碗面。这天早上,当江浪伸手拍嘴打着哈欠经过巷口时,并没看到老王的小推车。他没有在意,老人家有时难免起晚了。
走进巷来,远远地,一个少女坐在老王家半开的屋门口的石阶上。江浪一眼看见,顿时头痛了起来。少女自然是马惜香,看那架势似乎从昨晚的三更等到了现在。他苦笑着走过去,准备好马惜香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马惜香没有动。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眼睛对着她的眼睛,笑道:“生气了,香香?今儿中午我请你吃盐水鸭。”马惜香脸色很白,大眼睛里的神气有些古怪,好在她并没大发雷霆,只道:“俞姑娘呢?”
江浪自然不能说出夜里所见之事,柔声道:“你放心,她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有愧在心,亲热地挽住她胳膊,道,“起来,我让王大婶给咱们煮豆浆,我可是饿了。”
马惜香听话地站了起来,道:“我喝过了。王大叔王大婶一大早去乡下亲戚家,才走一会子,桌上还给你留了一碗豆浆。”桌上那碗豆浆还是温的,江浪确实又渴又饿了,端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放下碗时,马惜香忽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江浪奇道:“怪了,我为什么要杀你?”马惜香眼光在他脸上滚来滚去,乌溜溜的眼珠里有迷惑,也有伤心和愤怒。她审视他一阵,大声道:“杀了我,就没人知道是你去劫了狱啊!” 江浪笑道:“咱们俩谁跟谁啊,我怎么舍得杀你?”他一心想安慰受伤的姑娘,居然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蛋。
马惜香的脸倏然通红,又倏然苍白,在她脸色变幻之际,她的人退到了大门口,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她擦了擦泪水,吸了吸鼻子,道:“既然你这么信得过我,那你说,你把俞姑娘安置在哪儿了?有没有见着那个曾经劫过法场的女子?”
江浪眨了眨眼,忽道:“这些事是你想知道,还是你爹想知道?”马惜香的脸又倏然通红,江浪这句话已经直接指穿了她父女二人的用心。可是,她脸上的红并非羞愧,而是愤怒的颜色,她的怒不再是平时小儿女的娇嗔,而是隐含着厌恶和戒惧,“我当真看错了你,没想到你这般心狠手辣!”
她红着脸怒喝,江浪忽然发觉有些不对了,皱眉道:“我怎么心狠手辣了?你给我说清楚。”马惜香大声冷笑,叫道:“你要救那姓俞的女子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将老三老四和在场的衙役通通杀死?连看门的老姜、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也不放过!”
江浪大大一惊,难怪跟踪汤逸臣时,曾闻得浓浓的血腥气,想是他劫狱杀人时沾上了血,只是他身着黑衣,夜色里根本看不出血迹,江浪也只道那血腥气是受了酷刑的俞碧溪所发。他跟七小名捕中的老三老四原本最是投合,顿觉胸口大痛,冲口道:“我没有杀人!没有劫狱!是……”
他突然又住了嘴。他发现实在不能说出什么来,汤逸臣还可以不在乎,但此时此刻,林烟翠和俞碧溪必定还在汤家,牵连出二人,只怕连过堂审问这一节也免了,直接当场杀死。虽然林烟翠、汤逸臣俱是武功高强,但一个伤重,一个毒发,未必挡得住马捕头的狂蟒之鞭,何况高举的八卦棍,韩威的补天刀,顾东、顾西两兄弟的凤鹤双剑,都有独到之绝,不容小觑。
他头脑中微微发晕,苦笑道:“香香,你要相信我,我连一个婴儿的性命都不忍伤害,又怎么对那些弟兄下得了手?”马惜香冷笑道:“安知你不是假借婴儿存心破坏乌衣巷之局?安知你跟那女凶犯不是早有干连?”
江浪吸一口冷气,沉声道:“马捕头也是这样想的么?”“我本来不想这样想,本来是希望你立功的。”马太平的声音和人一起从里间出来,高举、韩威、顾东、顾西则忽然出现在了门口,他们手里都拿着各自的兵刃,眼里都燃烧着怒火。
江浪头脑中更晕了,眼前也有些模糊了。他使劲眨了眨眼,努力想看清马太平的表情,可是总看不清,只感到对方模糊的脸上射出两道痛心的、冰冷的眼光。他身子晃了一晃,忙伸手按到桌上,正好按在了豆浆碗的边沿,一声脆响,碗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江浪神志完全清醒时,发现自己被关在衙门监牢中,身上倒没有镣铐枷锁,只是全身软若无骨,懒洋洋地提不起半分力道。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的同时,也看到一个人跟他坐在同一个监牢内,这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上唇的一字胡修剪得整整齐齐,正是捕头马太平。
马太平手提一只青花陶瓮,正往二人中间一张矮几上的两个海碗中斟酒,斟满了,他放下陶瓮,一手端起一碗,一手将另一碗朝江浪面前推了推。“喝。”他说。江浪慢慢端起酒碗,没有喝。马太平道:“豆浆里下了我特制的迷药,五天之内你不会有半分气力。这碗里只有酒——我希望酒能让你的血热起来。”江浪胸口一酸,举碗就口,将酒喝得涓滴不剩。
马太平也将酒饮尽,边往碗里斟酒,边道:“十名衙役尽数毙命,老三的肚肠拖了一地,老四的尸身在门口,脑袋在屋顶上。衙门里到处死尸鲜血,当真前所未有的好看,可惜天气太热,现场已经打扫过了,否则真该让你亲眼瞧瞧。”
江浪凝视马太平,道:“我没有杀人劫狱。”马太平笑了笑,道:“你喝下豆浆倒下后,我就突然清醒过来,杀人劫狱的一定不是你,不过,你一定知道很多事情,你把看到的说出来,别让老三老四白跟你兄弟一场。”
他再次让酒,江浪端住酒碗的手不住发抖,抖了半天,放下碗来,涩然道:“马大人,老三老四的仇我会亲手去报,其余的请恕江浪无可奉告。”
马太平泛起酒红的脸倏然转青,眼里痛心疾首,怒道:“你这糊涂小子!你本来会有大好前程,为什么不加珍惜?难道你不想有朝一日坐上金陵捕头、甚至天下总捕头的位子?”
江浪道:“我干这行只图个惩凶除恶的快活,倒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何况我已想通了,当真要惩凶除恶,连这捕快也是做不得的,吃了皇家粮,变了皇家狗,没准儿就做出些欺善害民的事来,你说是不是,马大人?”
他是有感而发,马太平听来便是火辣辣的讽刺,神色一变,冷冷道:“我磨破了嘴皮,吴大人才同意让我先来劝劝你,此刻他已在堂上,他发下话来,哪怕你是块石头,今日也要叫你开口。”江浪竟然笑了笑,道:“我不是一块石头。”
马太平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两名衙役随即进来,将江浪拖上了堂。吴错问了几句碰壁后,发下了第一支签,令当堂杖责人犯江浪二百。两百大板打过,江浪的背、臀、腿部肿胀破烂,昏了过去。他被冷水泼醒后,高举、韩威亲自给他十指套上拶子,吴错一声令下,二人别开头去狠命一拉,江浪惨叫,年轻健壮的身体挂在一副细细的拶子间,抖得簌簌作响。
大堂门口的马惜香掩住嘴,转身大步逃开。奔出数十步后,这才哇地哭了出来。她不明白江浪为什么要护着那些凶犯,难道他不想立功受赏,不想做上捕头,不想娶她为妻?
“嘣”的一声,崩紧的拶子终于在良久的剧烈张弛后散裂开来,江浪失去控制,朽木般栽倒在地。那无色无臭的迷药令他失去了力量,既不能运功抵御,他所受的痛苦便与常人无异。吴错再次下令拶人,这次异想天开拶的却是江浪的脚趾。动手的仍然是高举和韩威。在几乎冲破屋顶的惨叫声中,江浪痉挛着再次昏迷。愤怒的吴错走下堂来,扯过一条杀威棒,朝着江浪夹头夹脑击下,江浪头脸顿时鲜血四溅。
眼见知府大人如此烦恼,七小名捕中的老六顾西献上一计,将人犯脱尽衣衫装入麻袋,只露出头脸,再以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五样毒物放入袋中,扎紧袋口,这叫“五宝朝圣”,口紧似铁浇的大盗李铁花在五宝还没入袋朝圣时,就吓破胆招供了。顾西津津有味地献计时,马太平的脸颊忍不住微微抽搐。他知道江浪已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必须放弃了。
吴错采纳了顾西的五宝朝圣计,只是一时间凑不齐“五宝”,更扫兴的是,泼了几盆冷水,江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