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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38岁,他24岁。
那是1924年,上海的一个初夏的傍晚。
〃每天下午,孩子们放学后总喜欢到巨人的花园里去玩耍。〃
他方才结束了那些象老屋子里的灰尘一样怎么都打理不清楚的繁锁的公事,坐上车,急急忙忙地赶着。
平时为了安全从不开启的黑色防弹玻璃车窗,似乎也在层层迭迭的绛色的上海的黄昏中软洋洋了起来,漫不经心地半敞着。甜甜的夜来香,酒楼饭菜的温暖平实的味道,马路上时髦女子们的头油雪花膏的软玉温香,和着冷不丁的自行车铃的〃玎玲〃声,小孩子们兴奋地又叫又吵的笑闹声……一股脑儿涌了进来,叫仿佛连空气都是固体的车厢也裹上了一层太平盛世国泰名安的安心。
〃 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大花园,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草,美丽的鲜花随处可见,多得像天上的星星。草地上还长着十二棵桃树,一到春天就开放出粉扑扑的团团花朵,秋天里则结下累累果实。〃
当然,他知道这可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总理已然逝世而广东陈炯明仍未被镇丨压日本人还虎视眈眈……可这又和这个傍晚有什么关系呢,这样平和的、叫人心里柔软的夏日的傍晚。
况且还有那样盛大的一个舞会。
静江就是这么爱玩儿爱热闹……想到那个亦兄亦友的永远的阔少爷那一副精力充沛对于玩乐孜孜不倦的长长的脸,他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也稍稍不自觉地露出那么一点微笑来。
〃栖息在树枝上鸟儿唱着欢乐的曲子,每当这时,嬉戏中的孩子们会停下来侧耳聆听鸟儿的鸣唱,并相互高声喊着,‘我们多么快乐啊‘〃
这真是一个静江所会喜爱的世界啊,他望着大厅衷心地想。水晶璎珞衣香鬓影香槟玫瑰莺声燕语,男女们精致的半含半露的调情……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泼天一场富贵。至于富过以后贵过以后……呵谁爱管。
端着侍者送上的上好18丨94年沛绿雅·珠玉,他不断对着一波波迫不及待涌上来的衣冠楚楚的男女点头微笑。啊啊您也来啦……是啊静江兄真是好心思……恩?今天不谈国事么哈哈。……
他开始有一点点倦,还有一点点不耐烦。是玫瑰开得太浓太香了?还是仕女们云霞锦簇的衣裙太叫人眼花缭乱了?……不知道。或许,只是累了?
的确,原来都不是那样可以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的少年了呢,他微微苦涩地想。
然后。然后,他进来了。
初雪一样白的手工订做的西装,玫瑰一样红的真丝的领带,乌木一样黑的用发蜡抿得纹丝不乱的短发,他就那样走进来了,玉树临风的,容华如玉的,就象是从一个最会幻想最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会为她自己细细描绘的春梦中逃出来的那样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是他从未梦想过的那样一种人。
肌肤芳华,颜色和悦,望之若神仙中人。
〃巨人悄悄来到小孩的身后,双手轻轻托起孩子放在树枝上。树儿立即怒放出朵朵鲜花,鸟儿们也飞回枝头放声欢唱,小男孩伸出双臂搂着巨人的脖子,亲吻巨人的脸。〃
望着远处水晶灯下一层淡淡光晕中的玉人,他想,旧时家塾中夫子闲谈时说起的掷果潘郎看杀卫玠,怕也不过如此吧?叫人无端由想起了乡间社戏中时常会有的老在落难后幸得小姐相救后花园私订终身几番艰难上京赴考终于金榜得中娶得美人归的永远才貌双全的公子……。
不过他知道,他不是。他的确是公子,他也的确才貌双全,这都不错但他不需要小姐相救也不需要上京赴考他不必。
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小孩,正经的长子嫡孙将门虎子。而且天资聪颖少年早慧,〃……年十三、四,初学为文,即下笔千言,锐意革新。……〃得自家人师友的充沛的明亮的爱与崇拜,使得他在天性中的英姿飒爽热心开朗中又略带了一点那样家世的小孩子常常会有的单纯的飞扬与骄傲。就是这个终生人称〃少帅〃的青年,2丨0年代京津沪几乎所有名门闺秀的梦中情人如意郎君,在这样一个夏日的傍晚,走进了他的世界。
不是不羡慕,不是不嫉妒的。想想看,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可以一面清白无垢地保持着原则、良心、道德这样奢侈的物品一面不费吹灰之力地享受着宝马香车声色犬马,居然还富贵双全品貌齐芳这样几乎是传奇里才会有的人物而这一切不过是他投了个好胎……。这对于他这样毫无家世可倚全靠自己一双手咬牙苦干才打下一片江山的男人而言,无异是个巨大的讽刺……
他点起一支烟,站到了开向花园的落地窗的阴影里,眯起眼,看着他。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他还那么青春,连发丝都要跳跃的饱满着生命的活力。居然。
他仿佛很高兴。那种让英俊的青年们看起来非常热情非常英气的高兴。那种只有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才能充分激发的浪潮一样的欢喜。他身上有着那个时代出身良好的青年人很时新的洋派风度,所以他为她们端酒。拉椅子。开门。优雅地,得体地和她们聊天。轻轻地斯文地打闹着。
而这些精致的优美的讲究在身受日式军校教育以硬派军人作风自诩的的他看来,就象女人长裙上那些层层复层层的蕾丝花边一样,累赘,不过却还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孩子的可爱气。
还不解人事啊,终究。他想。恐怕只有到亲身经历过了,他才会得明白,男女之间,并不是什么小殷小勤服个软意儿就了得了事的
这是他早在9岁父亲亡过后异母兄长提出分家时便已明白的道理。那时还是一个瘦瘦的不喜欢说话的小孩子的他,始终漠然地躺在阴暗的西厢房里,听着窗外女人边哭嚎边数落到:你个死没良心的把老娘骗到手了私房也拿了现在欺负我没生养就一文钱都不留给我踢了算数老天爷啊你怎么都不睁眼啊……然后是男人又羞又怒的呵斥声女人尖酸的嘲骂声……没谁和他说,可他知道。知道那个女人是父亲遗下的姨太太桃红。也知道在父亲病重去世前兄长每夜都不在自己的房里歇着。他什么都知道。比如说,利益,或许还有情欲才是两个人纠缠不清恩怨难解的真正根由。再比如说,如果你没有权没有势,不要说钱钞就连个名分都是留不住的就算你是孤儿寡妇。被欺负也就是被欺负了,打落牙齿和血吞好了。
这些血泪的教训,怕是讲给他听也不过好似小孩儿时候奶娘讲的乡野故事里那青面獠牙的鬼吧听起来真是可怕极了连声说啊呀怎么会……然后在得到糖果的喜悦中被浑然竟忘。是啊,这些和他那如日中天的美好的前程似锦的人生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不过是他自己的事于他,就是别人的事。
他半哀半讽地想着,肩上突然着了一记。
是笑眯眯的静江。他身旁还立着一人
是他。
亭亭玉立着,颀长似一棵雪下青松,风姿娴雅,见之忘俗。
哎呀呀贤弟呀私下里静江总喜欢用这种仿佛唱戏的口气唤他怎么独自一人在此啊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
久仰久仰愚兄对少帅是神往已久啊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沾祖上的光而已哪比得上总指挥长您……青年不经意地打量着眼前一身戎装一丝不苟的面容清瘦的男子。他听说过他。在大上海传奇般地发迹,一步步爬上政治高峰的男人也知道人们在背后对他那些常有的不堪的评价。当然,他本身对他没有什么鄙视的意思他自己的父亲也不过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军阀老粗只是没什么兴趣,对这样的严肃的看来不解风情的乏味男人。也不怎么喜欢他那种政客常有的套话,听多了就觉得没意思,连说的人都没意思。
静江似乎也察觉了两人的不投机他是爱玩但绝不笨连忙胡扯几句打个哈哈便又扯了青年别去,把他扔给走过来的妻子招呼。
其实他知道,什么都知道。那个青年一定是以为自己表现得很像个成熟得体的大人吧,可不行,至少在他这样积年的官场老手面前不行。他有一双多不会掩饰的眼睛啊,那么黑,却一点也不沉,秋水一样清澈见底。让他想起家中的长子,在长年不得一见的严父面前拼命装出少年老成模样却总被怯生生的圆圆眼睛泄了底的样子,笑容在嘴角转瞬即逝,一种忽如其来的柔软绽放在他的心里,像春天的花一样甘甜。
他望着依旧投入到脂粉丛中锦绣堆里的青年,摇摇头,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可不希望有这样一个儿子呀他简直就是一定会叫做父亲的担心的
只是他的忧虑并没有来得及成为现实。青年的父亲不久就在一场阴谋中过世,他也就做不得他的富贵闲人翩翩公子了,因为有国仇家恨,有故属父老,哦,还有红颜知己需要他负担,需要一个男人,一个成熟男人的负担。
后来,他成为了他的部下。对他忠心耿耿惟命是从,事他如师如长。他也觉得他很好,但总不放心因为在他身上有那样一种永不磨灭的天真的激丨情,这只会叫人不安分仿佛在等待什么的发生,一定会的,他相信。
他终于等到了。
等到了一场兵谏。
他静静丨坐在他的舒适明亮的囚室里,听着眼前自己视之如弟如子的男人侃侃而谈着他的主张。
抗日。人民。爱国权利。政治自由。……
原来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呀,他轻轻地对自己说,而且是个傻孩子。看着他因为自己关于理想的想象而涨红的脸,明亮得好象要燃烧的眼睛,觉得他那样可爱,心里是不相干的成年人看着稚子般的怜惜。
青春。理想。激丨情。
想起了那个学生。当他的车从府邸开出时,好多的学生堵在门口,年轻的肉体互相掺挽着拥挤着摩擦着,空气中都是少年所特有的汗水混杂青草的气息,让人莫名的兴奋着,热血沸腾。他们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手里举着要求抗日的标语,嚷嚷着希望的句子。
抗日。人民。爱国权利。政治自由……
一式一样,真的,他想。
潮水在一往无前的车前被劈开。一个穿黑色立领制服的男孩子拎了一个桶站在了车前不远处。
他说如果不答应抗日他就把桶里的汽油倒在身上,自丨焚在他面前。
他只低声吩咐司机开过去,不要停。
年轻人柔软颀长的肉体在瞬间绽放成了一朵火焰莲华,无声无息,光彩夺目。
不理会车后留下的喧嚣、泪水与愤怒,他轻轻闭上眼。
他并没有再看一眼那个孩子。但是他知道,他还很年轻,生得还很好看,有一对圆圆的眼睛,永远充满着救国救民于水火的决心与自傲。
好象啊。想起了记忆中也是这样制服的少年来。被日本教官讽刺中国4万万人都是细菌时马上反唇相讥到那么日本5千万人更都是寄生细菌的那个慷慨少年。那个与教务秘书对抗带头闹学丨潮宁被开除亦不屈服于强权的豪侠少年。
那个孩子,他是否也有一个倚门等候为了儿子担惊受怕的寡母呢?
他觉得有什么从眼角滑了下来,很凉。
很多时候,因为年轻,才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信心,觉得是可以凭一己之力改变它的,可以反抗那些陈腐的老人的。可当他们真正掌握了可以改造世界的力量的时候,也大都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们曾经最鄙视的旧人,关于那样的狂飙的青春所仅剩的记忆,也只是〃幼稚〃和〃矫情〃罢了。
而另一些生命,消逝在了他们最为芬芳华美的年华里,对他们的梦想以身相许。
、
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呢,放弃梦想的能力而存活下来,还是以生命来换取那一刹那的燃烧?
也许正因为青春,才会有这样的机会来抉择吧?
他移开被窗外白晃晃的阳光刺得有点酸痛的眼睛,望住已停止了游说的男人,摇摇头说,现在不能马上答复他,自己还需要时间来考虑。
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怎么都没有改变呢都这么多年了,他?
虽然已没有当年洋场公子风流自喜的做派,举止言谈已是一派军人风范这让他很欣赏可他的本质却一点都没有改变。
老是以少年的天真的角度来看待成人的世界。会以一种愤慨和轻蔑的态度对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样在他们看来委屈懦弱的〃借口〃。会以为一个人不好是他自己不想好。会觉得一个人应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叫做勇敢。会把舍生取义看做一件很浪漫很英勇的事,把对传统权力体系的反抗当做成为一条汉子的必经之路。然后他们,会在痛痛地碰了壁后惨惨地想,这世界原来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他不想费力向他解释什么叫政治,就象他当年不愿向那个以生命来抗丨议的孩子解释一样。
其实他可以说的。可以说他做的决定从来都不可能是自己一个人的主张。他只是一张嘴,而他的背后是整个财阀官僚体系的既得利益。他不可能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根本所系的这个阶级的立场,不管他的良知怎么想假如它还醒着的话。他也可以说,可能一个人的死的确是个悲剧但很多人的死就不过是个数目;可以告诉他他口口声声的民众,不过是一群只要有饭吃有衣穿什么自由啊权利啊都不重要的群氓想想嘉定三屠,再想想康乾盛世。从来饱暖才能思淫欲衣食足尔后知礼节,中国百姓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自己来选择自己的前途不是死到临头了他们甚至不会去反抗……!
可他不愿意。向一个不相信你不了解你的人解释你的行为是件很傻的事,就像对一个不关心你的伤痛的人展示你的伤口一样的傻。
何况那样的气势如虹势不可挡的怒放的纯洁与坚定,也叫他对自己感到羞恼。他也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纯洁啊,可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他也成了做事瞻前顾后,〃处世慎重〃的成人,成了眼神黯淡欲言又止不敢爱不敢恨的成人?他的血,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会沸腾了的呢?他的救国救民的理想,是什么时候丢在了向上攀爬的路上了的呢?他的心,是什么时候开始沉睡不会再被感动了的呢?什么时候,甘心成为一个平庸的,世故的人了的呢?这一切就是他当年所梦想过的孜孜以求过的了吗?
他不想在那样秋水一样明净火焰一样彪凛的眼中,映出自己畏葸地絮叨着自辩的身影,这总可以吧?
他只能等待。等待着他所属的那个世界对他和他的命运的决定。
我命由天不由人。
再后来,是举世皆知的结局。他赢了。正义啊公理啊什么的似乎终于胜利了一次。似乎。
他决定亲自送他回去。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是否彼时已预感到了未来的长长的耗去了他大半人生的幽禁生涯?没有人会知道了。俱往矣。
他的被软禁,是他早已打定的主意。
公开的理由是,作为领袖,他必须要给他的国家他的部属一个交代:自古犯上作乱的不论他是心怀不轨也好清君侧也好,只要是谋了逆,就只得一条死路好走。他已经饶了他的死罪,再把活罪也免了去的护着他,那岂不是等于明示天下只要出身好和上面交情老那什么都不打紧什么都可以放开胆子去做?开了这个好头,底下人食髓知味起来个个都来〃诤谏〃一番这江山,还用坐吗?
然而这不过是对人说得出口的。在他真心里,只觉得他是个对政治一无所知得可怕的小孩子,如果继续放任,迟早会有一天在阴谋阳谋的暗流中淹至没顶,连个泡都不冒一下就象他那个一起发难的同袍一样这种事他见多了,不愿让他也没了下场。其实以前他未始没有考虑过让他离开权力的中枢但却舍不得他的才华他的胆识而现在而现在有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他想这都是为了他好。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他需要被教训教训了,吃一堑长一智,将来知道不要轻信人言,谁也别信。
好吧。那就关吧。他没什么怨言。当然也无从理会起另一个人心里的丝丝缕缕。
于是犯上者被送到了江南他的故乡,并且终生没能再次踏上自己故乡的白山黑水。他选了一位前清进士饱学宿儒为他每日讲解四书五经,让他的妻妾陪伴左右,他想他总该静下心来了吧,红袖添香夜读书未尝不是美事。
至于那人对自由的渴求,呵他管不了那么多的了,更多人欲求一餐饱饭而不可得,自由,那是什么东西。
1949年,他的王朝覆灭如烟,他只能去国怀乡,惶然远走。
他没有把他留下来,他不能。他知道他是有功于新人的,但他不相信他可以在那个〃美好新世界〃里活得象他口中的〃人民〃那样好。
旧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不可以被那样对待,不可以。那个2丨0年代的上海的芝兰玉树。至少不可以被那些不知道他的好他的倜傥风流的什么人那样对待。
他始终坚持自己是为了他好的。
在距离他们相识二十九年后一个夏日的傍晚,他又一次见到了他,是〃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