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朱家老式客堂很大,有两组沙发,一新一旧,旧的那组放近露台,朱女就趁暑假窝在那里读书剑。
她爱上了陈家洛。
要到二十一岁那年重读此书,才发觉陈家洛兄弟一个也不可爱,没有红花会陪衬,也就没有他俩,但那已是后事。
是张家骏发现她的。
开头以为是只小动物。
朱女穿旧棉衣,手中还握着一条婴儿时期用过的毛巾,沙发又大,只见一团物体在蠕动。
那日张家骏在等朱家大儿子,有空,没事,过去一看,发觉沙发上小动物有一张雪白的小面孔,剑眉星目,异常可观。
张家骏当年只有十八岁,但已经有发掘美女的才华,于是便与朱女兜搭。
〃你好吗,呵,看书剑,你已经知道什么是好小说了,你可晓得书剑有插图?作者叫云君,我改天取来给你看。〃
他慷慨之极,把旧版本送了给小朋友。
当下朱智良把那套书取出给常春看。
常春也为之动容。
〃他来找大哥,总与我谈上几句。〃
张家骏每一句话都会被朱女咀嚼良久。
她年轻、热情,却内向、畏羞,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只有张家骏留意到角落头有那样一个小女孩。
她把她学写的小说原稿给张家骏读。
张家骏笑,〃女主角完全是香香公主的翻版。〃
朱女担心,〃像不像是抄袭?〃
张家骏又说:〃后来她出去留学,回来有没有再见到表哥?〃
朱女答:〃我还没有决定。〃
张家骏说:〃做小说家多好,你说不,情侣便要分离,你说好,有情人便可终成眷属,现实世界里哪有这样称心如意的事。〃
真的。
所以朱智良律师少年时的愿望是当小说家。
〃张家骏一直视我如小妹。〃
他自有各式各样的女朋友。
然后在七十年代中期她出国留学。
朱女说:〃他一直寄明信片给我,回来没多久,便告诉我,他要结婚,对方叫常春。〃
常春喝一口白兰地,〃你哭了?〃
〃眼珠子差些掉出来。〃
〃我配不上你的陈家洛?〃常春微笑。
〃你已有孩子,且结过一次婚,的确同香妃有个距离。〃
常春又笑。
〃他写封信给我。〃
朱女拉开抽屉,常春诧异了,律师即律师,没想到她把私人信件都收拾得那么整齐,只见她翻了一翻,即取出一只文件夹子,找到某页,递过去给常春看。
〃有关你。〃
好一个常春,微微笑,〃我没有阅读他人信件的习惯。〃她不肯看。
〃这是他爱上你的原因吧。〃朱女十分佩服。
不,常春在心中答:〃因为她早已经不爱张家骏,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一点兴趣也无。〃
〃他说他与你结婚,是因为到了你处,像回到了家一样。〃
常春不出声。
〃那是对女子至高的赞美。〃
常春仍然不答,她看看腕表,〃二十分钟早已过去。〃朱智良爱他,有她的理由。
常春离开他,也有她的理由。
琪琪出生后不久,张家骏应酬渐多,开头是九点多才回家,后来是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二点,以至天亮才返。
常春心平气和地同他说:〃你已经对这个家厌倦。〃
张家骏的答复极之特别:〃史必灵,这个家,太像一个家了,我吃不消。〃
他说得也对。
英俊年轻有为的他,每天下班回家,只看见妻子穿着宽袍子手抱幼儿哄大儿吃饭,两个女佣不住穿插厅堂制造音响,他觉得他无立足之地,不如在外散散心。
常春记得她问他:〃你理想的家是怎么样的?〃
她想看她可否做得到。
张家骏答:〃静幽幽,光线暗暗,水晶缸里插着栀子花,芬芳袭人,妻子穿着真丝晚服,捧出冰镇香槟。〃
常春马上答:〃你需要的是一个美丽的情妇。〃
再见。
张家骏为着同样的理由同常春结婚,亦为着同样的理由同她分手。
〃孩子们在等我。〃常春说。
〃同他分手,你可有哭?〃
〃只有孩子们的眼泪是自由的。〃
朱智良低下头,〃我总想为他做一点事,报答他知遇之恩。〃
〃我真的要走了。〃
没想到离开朱宅,天都黑了。
常春最怕暮色凄迷,那种苍茫的颜色逼得她透不过气来,只希望匆匆返到小楼,躲进去,一手搂住一个孩子,从此不理世事。
孩子们一听到锁匙响,便奔出来迎接她,哪里去找这样的忠实影迷?真正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非要作出牺牲,否则得不到报酬。
琪琪临睡之前照例必听妈妈说故事。
说的是什么?正是金庸名著书剑恩仇录。
已经说到荡气回肠的大结局。
琪琪问:〃香香公主有没有变成蝴蝶?〃
常春黯然神伤。
过一会琪琪忽然问:〃爸爸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吧?〃
常春点点头。
〃永远是什么意思?等我三十岁的时候,他会不会回来?〃
〃琪琪,睡觉的时间已到,改天再与你讨论这个问题。〃
〃几时,妈妈,几时?〃琪琪要求母亲开出期票。
〃你十五岁的时候吧。〃
她替琪琪熄灯。
安康迎上来,〃爸爸找你。〃
安福全?他应该在度蜜月才是。
〃找我?〃
〃史必灵,有事请教。〃
〃不客气,请讲。〃
〃白白不欢迎我。〃
常春有点意外,〃你们不是已经混得很烂熟?〃
〃她不接受我留宿,一到睡眠时间,便打开大门叫我走,跟着哭闹不休。〃
常春莫名其妙:〃我看不出我怎么样帮到你。〃
话终于说到正题上:〃那时候安康的反应如何?〃
常春不怒反笑。
〃请问那时候你如何摆平安康?〃安福全居然追问。
常春冷静地说:〃试试陪他跳舞到天明。〃〃嘭〃的一声摔下话筒。
安康担心地问:〃什么事?〃
常春迁怒,〃以后不用叫我听他的电话。〃
安康不语。
他回自己房去做功课。
常春随即觉得不对,走进去,手搭在儿子肩膀上,刚想说什么,安康已经握住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母子心意通明,一点阻隔也无。
常春就是为这一点才日复一日地起劲地生活下去。
她微笑着蹲下,想说些什么,谁知未语泪先流。
过半晌,常春伸手揩干眼泪,却仍在微笑,〃睡吧。〃
彼时安康怎么适应?
至今常春还认为对不起这个孩子。
安康曾跟父亲鞋甩袜脱地生活过好几个月。
安福全是家中独子,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在家并不得宠。
上头有三个大姐,与父母感情非常好,外人针插不入。
常春当然是外人,常春的孩子,无端端忽然也变成外人。
安老早已退休,需要人陪着散步吃茶闲聊,儿子媳妇没有空,便唤女儿女婿作伴,日子久了,索性搬来一同住,外孙也跟着来,后来外孙也结婚生子,也一并住在一起养。
安康无立足之地。
第六章
常春只得把他接回来。
小孩十分有灵性,知道他的家与以前大大不同,如果不听话,会有麻烦,故此乖得如不存在一样。
幸亏他感觉得到母亲着实疼他。
还好他有一个有能力的妈妈,自力更生,毋须仰人鼻息。
自此以后,他很少见到父亲以及祖父。
倘若常春建议他跟母亲姓常,他不会反对。
今晚常春听了安福全这样一个电话,把新愁旧恨统统勾了上来,焉会不气?
怎么样应付,世上每一件事,都由她独自咬紧牙关,流血流汗,辗转反侧那样应付过去。
袖手旁观者众,谁来拔刀相助。
安福全有麻烦,居然来找她。
他吃撑了。
那夜她没睡好,频频替安康盖被子。
反而吵醒孩子,〃妈妈,我很好。〃
这算是客气的了,不消三五年,他也许就会要求出去外国寄宿。届时,恐怕一年只能见三两次。
光阴逐寸溜走,孩子们逐寸长高。
唯一吸引常春注意的是一年一度四月份交税季节。
第二天她捧牢电话及黑咖啡同会计师讲话。
少女店员板着面孔也来上班,常春叹口气问:〃又怎么了?〃
少女皱着眉头,〃天气那么热。〃
常春安慰她:〃心静自然凉啊。〃
她扔下手袋,〃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
常春失笑,〃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简直不想上班!〃
又来了,这次常春抬起头,〃另有高就吗?〃
〃隔壁时装店出价六千块。〃
常春只得说:〃那是个赚钱的好机会,你要紧紧掌握。〃
那女孩子意外了。
常春摊摊手,很文艺腔地说:〃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如此这般,便结束了七个月的宾主关系。
常春连她的名字都没时间好好记牢。
她们属于迷茫的一代,措手不及地忽然之间成了年,接着要出来找生活,书没读好,人才亦普通,漫无目标,这里做两个月,那边做三个星期,在小店与小公司之间兜兜转转,千儿八百那样短视地计算着,因知道也会得老,故此更加心浮气躁。
〃我月底走,你若找不到人,我可以帮你久一点。〃
常春微笑,〃那边相信很等人用,下星期你就可以过去。〃
那个少女才发觉常春是只笑面虎。
下午,林海青来了,看到玻璃门上贴着聘人启事。
他问:〃不要登报吗?〃
〃广告费用多昂贵。〃
〃常春,我看你一个人守着一爿店真是蛮孤苦的。〃
来了,乘虚而入来了。
〃反正我白天没事,帮你看店堂如何?〃
常春答:〃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是日复一日看店,是非常卑微枯燥沉闷的一件事,不消三个星期,你就精神崩溃了。〃
林海青笑笑,〃听你讲,像在撤哈拉打隆美尔似的。〃
〃最折磨人的或许不是一场惨烈战争,而是烦琐的日常生活。〃
〃别担心,我来帮你,直至你找到更好的人。〃
他心意已决的样子。
常春看着他,〃你有什么条件?〃
不出所料,林海青咳嗽一声,〃我不收薪水。〃
更厉害。
〃我做你的合伙人。〃
〃我不接受合股。〃常春板起面孔。
〃好好好,〃海青举起双手,〃我们且不谈那个,我先到店来帮你。〃
常春微笑,现在居然有人肯免费帮忙了。
初开店时,挣扎得欲哭无泪,求告无门。
连常夏那么好的妹妹都说:〃姐姐,你并不是人才,最好找份皇家工,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到美资银行求贷款,认得了贷款部经理张家骏。
那天也是炎夏,常春的头发需要修理,化妆已经油掉,她已经跑遍华资英资银行,都礼貌地遭到拒绝。
张家骏是个好心人。
反正是办公时间,他静静地听常春说出计划。
他指出漏洞在何处:〃不要怕铺租贵,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定要拣旺处……〃
是常春眼神中那丝感激感动了他。
他愿意帮这个六亲无靠的年轻母亲。
到了下班时候,他忽然说:〃让我们好好去吃一顿凉快的日本菜。〃
常春这才发觉她有多累多渴多饿。
她身不由己地跟着张家骏走。
那是常春有生以来吃得最适意的一顿晚饭。
两星期后她得到了贷款。
常春落寞地垂下头,款子全数归还那一天,亦即是她与张家骏离婚日。
她取回抵押的公寓屋契,感慨万千。
不过自此生活就比较顺利。
现在,现在环境不同了,现在有人来求她了。
林海青说:〃我们把隔壁的铺位也租下来,打通,我投资新店的一半。〃
常春笑笑,〃我喜欢小店。〃
〃你是猪猡头。〃海青恼怒。
〃或许我是。〃
可是林海青守店堂的态度是认真的。
他年轻、漂亮、衣着时髦、气质上佳,大才小用,自然获得顾客欢心。
客人被他搭上,总得买些什么才好意思出店。
朱智良看到这种情形说:〃很有一手呵,淘起古井来了。〃
〃过誉,过誉。〃
〃那小伙子恐怕要失望。〃
〃为什么?〃
〃因为史必灵常春已经事事看化,不屑再搞男女关系。〃
常春说:〃就因为事事看穿,才不妨逢场作戏,风流一番。〃
朱智良反问:〃你见过风流的男女关系?我只觉下流。〃
〃老姑婆的看法自然不同。〃
谁知朱智良承认:〃所以我找不到人。〃
无论如何,林海青已经登堂入室,登店堂入办公室。
朱智良说:〃宋小钰已接收了张家骏的财产。〃
常春淡淡说:〃那多好,该你的就是你的,横财来时,挡都挡不住。〃
〃过一阵子她会把那层公寓拍卖掉。〃
常春看朱女一眼,她打算怎么样?
果然,朱女喃喃自语:〃长期租住公寓真不是办法。〃
她想把那层公寓买下来?
常春揶揄地搭上去:〃置幢公寓也许是时候了。〃
朱女一本正经地说:〃史必灵,陪我去看看房子如何,你是高手。〃
常春失笑,〃把我说得仿佛手头上有广厦千万间似的。〃
〃你眼光好,毋须拥有。〃
这倒是真的,品味高的人不一定有拥物狂。
常春心头一喜,〃好,陪你去参观。〃
朱女朝她一看,莞尔,可见当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一个星期六下午,由朱智良驾车,驶上半山。
常春说:〃你们都喜欢住山里山,弯里弯,不知多麻烦,从前呢,还说图个清静,现在游人如鲫,吵得要命,而且购物上班仍然不方便。〃
〃身份象征是什么你可知道?〃
常春〃嗤〃一声冷笑出来,〃你来考我?一个人身份高下看他做过多少事,立过多少功,同住啥房子穿啥衣服并无相干,朱小姐阁下语气眼角均恶俗不堪,我替你难过。〃
朱智良为她那慷慨激昂的语气笑出来。
常春扬扬手,〃你不明白就算了。〃
〃我这个红尘痴儿脑筋的确低俗,请你原谅包涵忍耐。〃
常春哼了一声。
朱智良的车子越去越远,越驶越高,终于驶过雾线,去到深山,只觉阴凉潮湿,满山披挂满紫藤,不知名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已。
确实是好风光。
但常春那颗疲乏的心并不欣赏,她说:〃太远了。〃
〃因此价钱不贵。〃
〃上去看看。〃
〃三层楼,十年新,是二楼甲座。〃
朱智良身边带着锁匙,取出开门入内。
地方不大,只有两间房间,但是客厅十分宽敞。
常春当然还是第一次来。
张在置这间公寓的时候她早同他分手。
露台对着山,可以嗅到紫藤芬芳。
常春还是批评:〃湿气太重。〃
屋内不少摆设,都购自常春那家小店。
连朱智良都问:〃他时常到你店来?〃
〃不,他可能叫人来买。〃
〃他很照顾你。〃
常春笑笑,〃相信我,我不止他一个顾客。〃
〃当然,本市也不止一间礼品店。〃
朱智良永远维护着张家骏。
卧室简单素净,一张单人床,纯白被褥,案头两只相架,分别是他与琪琪及瑜瑜的合照。
〃你仍然不原谅他?〃朱女问。
〃我不记得我说过我那么小气。〃
〃你不肯承认。〃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来看厨房。〃
〃不必了,这公寓很适合你住,怕只怕没有男士会千里迢迢送你回家。〃
〃不要紧,我会送他们。〃
常春微微笑,想得这样透,倒是好事。
常春问:〃你会保留一切家具?〃
废话,她就是为着将公寓维持原状才买下它。
〃这间是书房。〃
常春跟朱女进去。
水晶盆里养着密簇簇的白兰花,此刻水已干涸,花已干瘪成为铁锈的细爪子。
常春轻轻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朱女又忍不住嘲笑:〃你的外币定期存款长春不就行了。〃
现代人仍有哀与乐,但同古时大有出入。
常春说:〃窗一关,开了空气调节,帝力与你何有哉。〃
〃不过,至好隔三两日同我联络一下,免我出了事无人知。〃
独身人士平日夸啦啦,嘴巴响,个个最怕晕死床上没人知。
〃这种地方绝不适合孩子们住。〃
可是书桌上有一只琪琪玩得残旧的玩具熊,原装眼睛已经掉落,由常春钉上钮扣代替,不知恁地落在张家骏手中,也许有一次,女儿跟他出去玩,遗忘在他的车里。
朱女说:〃我不会有孩子。〃
语气中的遗憾微乎其微。
〃那么买下它吧。〃
张家骏根本没打算与儿女同住,这种地方附近哪有学校。
琪琪上学时常春与他也有过一番纷争,他坚持让琪琪念国际学校,一半英文,一半法语,弃中文不用。
常春不去理他。
她把琪琪送入英文小学,兼修中国语文及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