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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好气又好笑,但平心静气一想,觉得这样的规矩还是非常合理、必要的——在此欢聚一堂的来客,初来时非但肮脏邋遢,很多人身上还饲养着跳蚤、臭虫等精巧的宠物,更有甚者,还生有淋漓尽致的疥疮和万紫千红的花柳病,如果不在入监之初把好关,那大家就只能有福共享了。所以,这洗澡的过程实际上相当于一道体检手续,也是选拔人才、安排岗位的重要前提,如果糊里糊涂地让一位生着杨梅大疮的家伙去洗大家的饭碗,那该多么恶心。
回到号房,大家跳上铺板坐回原处,老鲁拉着孟松胤在自己身边坐下,龙尾看在眼里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孟松胤有点明白过来,龙尾的位置位于龙头的右侧第一,这就是说,地位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有点类似于宰相的角色,而铺板上其他人的地位,从座次上便能分辨出来,比方说老鲁与龙尾相隔两个位置,所以是排行老五——老鲁进来的日子并不久,不知道是怎么混到今天这个地位的?
“现在明白我刚才在广场上为什么要打你耳光了吧?”老鲁低声问道。
“明白了,为了把我弄进六号房来吧?”孟松胤的声音同样极低。“可为什么一打就起作用了呢?刚才差点被塞进别的号房。”
“日本人喜欢把对头放在一起,这样相互争斗、相互监督,他们不就省事多了?”老鲁把嘴凑到孟松胤的耳边,“六号房里什么人都有,你处处要当心哪,回头找机会我再跟你细说。”
“刚才你怎么正好在广场上呢?”孟松胤问。
“每次有大批新丁入监,日本人都要玩杀一儆百的花招,这已经成了野川所的规矩,”老鲁答道,“狗日的每次都要从各个号房里抽人去看,今天正好叫到我,也算是一件巧事,否则就遇不上你了。唉,你要是进了别的号房,进门的规矩够你喝一壶的。”
“是啊,听说新来的一般都得呆在便坑边上是不是?”孟松胤问。
“没错,等再来了新丁才能挪位置,”一旁的龙尾听在耳里,笑着插嘴道,“你小子运气真他妈好,一来就插队,现在差不多已经是老六的官衔啦。你让老五说,刚才洗澡我他妈是不是够意思?”
“嗯,够意思,算我老鲁欠你一个人情,”老鲁笑着点点头,又对孟松胤说,“照规矩,至少要洗一、两个钟头,用冷水一小盆一小盆冲。”
孟松胤开始后怕起来,要是寒冬腊月冲上个把钟头,身体还不冻成冰棍?
“哟,快开饭了。”龙尾看了一眼阳光照射在地板上的位置,这是此地的钟表无疑。
“老五,乘现在空闲,你教教新丁,先让他学会报数。”龙头翻了个身朝老鲁细声细气地吩咐道。
孟松胤现在知道了,说话低声细调、有气无力,每句话都需要别人重复、传递、放大,都是龙头大爷及一切位高权重者应有的风范。
“好,是得先教好了,回头别惹上麻烦。”老鲁答应着示意孟松胤站起来。“来吧,我先教你怎么坐、怎么立正、怎么报数。”
孟松胤心想,这有什么好学的,连小孩子都会做。
谁知,一学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单说一个“坐”字,其中便大有学问:屁股坐在床板的边沿,必须挺胸拔背,眼睛平视前方,两手垂落在大腿上,关键是两只脚必须微微内扣,脚跟紧贴“床脚”,也就是那支撑床板的水泥墩——这样做一是看上去特别有精神,二是如果快速、突然地站立,由于双足内扣,重心前倾,不太容易保持平衡——万一有人想对日本狱官进行攻击,突然跳起身后必定会有一个挪动脚步调节平衡的环节,就这刹那间的延滞,对方已经足以采取应对措施。
再说立正,其实也颇为不易。立,动作并不难,速度快点,啪一下站起身来即可;正,也不难,身型笔直,目不斜视就算圆满完成。问题是,一般人在耳朵听到“起立”的口令后,总不免有半秒到一秒的延迟,动作的完成看上去就显得比较拖拉,如果是十几个人一起站立,那快的快、慢的慢,简直就不堪入目了。训练立正的目的,就是要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耳朵听到命令后不必将信息传至大脑,直接指挥大腿即可。
“千万别不当回事啊,现在练这个可不是没事闹着玩。”老鲁严肃地告戒道。
“你要是练不好,明天早晨点名时试试看,日本人要不把你抽胖,算你营养不良。”龙尾在旁边补充道。“还有啊,平时要是听到门响,赶紧坐到板上去,跟狗日的说话也要先喊报告,让你说了才能说。”
试了几次,孟松胤很快便掌握了这种不经大脑思考的条件反射式弹跳动作,龙头看在眼里,点点头“唔”了一声,显得很满意。
“再练练报数。”老鲁吩咐道。
“来,过来几个人,”龙尾对旁边看热闹的人叫道,“坐下陪着练几遍。”
五个人在床沿上坐成一排,龙尾一声令下:“起立”,大家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孟松胤已经掌握了要领,没有任何脱拍。龙尾又大喝一声:“报数”,前面五个人很有节奏地开始“一、二、三……”,发声短促、响亮、节奏分明,并伴以一个扭头传达的动作。轮到孟松胤时,连忙气沉丹田,用胸腔音报了个“六”,节奏也掌握得不差分毫。
“这小子挺机灵的,一学就会。”一旁看着的龙头笑呵呵地说,精神比刚才好了不少。
“是啊,跟黄鼠狼新来时不好比了,”龙尾也笑了起来,指着地下一名小头小脑的汉子嚷嚷道,“这小子刚来那天,老子帮他练了个把钟头,就是死活不明白什么叫节拍,不是快就是慢,脑子里天生缺根筋。”
“呵呵,黄鼠狼这呆货是大活宝,五百年才出一个,”东北口音的马脸汉子公布了他的研究推测,“知道为啥吗?他爹妈造他的时候没看黄历,看的是小人书。”
孟松胤事后得知,这位马脸汉子名唤张桂花。
“我就搞不懂了,像黄鼠狼这种笨手笨脚的人,居然也能吃二指禅这碗饭?”老鲁笑呵呵地问道。
“这小子脑子里虽然缺筋,手和脚老合不上拍,可单拿手上的功夫来说,狗日的简直就是万里挑一的奇才,”张桂花嚷嚷道,“说不定就是因为手太快了,老天爷才让他在别的地方差劲一点,要不然,还不成神仙了?”
“我不信,看他那傻样,还能快到哪里去。”老鲁不以为然。
“不信?”张桂花来了兴致,随手从墙上的沟槽里拿起半截牙刷递给老鲁。“黄鼠狼,过来显显本事,让老五开开眼。”
黄鼠狼扭扭捏捏地笑着走过来,孟松胤细一打量,只见这家伙个头不高,体格细巧,一颗脑袋瓜长得很有特点,后脑勺像被砸肿了那样不计后果地凸出,再凸出,其弧度比一粒橄榄核还要凶险,剃了光头以后尤其明显,让人直担心他晚上睡觉时怎么办,如果仰面而卧,那整颗脑袋根本就是滚来滚去安放不住的。
“我眼下已经有了防备,就不信他真有办法偷走。”老鲁将牙刷放进自己的裤兜,用力拍了拍。
“都是瞎说的,我哪有这本事,都在蒙你玩呢……”黄鼠狼腼腆地沉着头走向外面的天井,“新丁洗澡把下水口堵住了,我去通一通。”
老鲁转脸一望,只见天井里的地面上确实积着一滩水还没流尽。就这分神的当口,黄鼠狼已经轻巧地擦身而过,径直走到了天井内。
“我可没那么好蒙……”老鲁自言自语道。
几位头面人物纷纷狂笑起来,张桂花更是拍着铺板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老鲁一摸裤兜,那半截牙刷早已不翼而飞。
七、牢饭
铁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一个看上去约莫六十多岁,佝偻着腰,像是害着气喘病的红衣老汉慢吞吞地出现在门旁的传递洞口。
“那是送饭的外牢。”老鲁对孟松胤说。“这里的饭食比宪兵队的稍微好些。”
“啥叫外牢?”孟松胤不解地问。
老鲁解释说,所谓的“外牢”,指的是那些受到“优待优待的干活”的拘押对象,身穿红色囚服表示与抗日活动无关,大部分都是在日本主子面前犯了过失的汉奸和作奸犯科的流氓恶棍,还有一部分情节轻微,家里又花大钱走了关系的人。他们在大墙内享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平时帮日本人做些杂务,吃住方面条件较好,甚至还能抽烟吃肉,所以在蓝衣囚徒面前总爱摆狐假虎威的臭架子。
红衣老汉推着一辆吱吱嘎嘎的小推车,车上装着两只木桶,一只装饭,一只装汤。
十六个人,十六只碗,很快便聚集到了门洞边,负责打饭的黄鼠狼蹲在地上,将所有的饭碗通过门洞传递出去。这些黑乎乎的胶木碗价值不菲,是号房里唯一的贵重物品,在安全性上远远超过陶瓷和金属制品。
红衣老汉抖抖簌簌地用一把竹制铲刀在每只碗内装入三两多一点的米饭,再从汤桶里舀出一勺并没有什么青菜的青菜汤,一同浇入饭碗后传递进来。
黄鼠狼每接到一碗饭,照例用调羹将米饭和菜叶扒掉五分之一左右,把那些克扣下来的饭菜合并在一只空碗内,除了最后的五碗,全部如法炮制。
“黄鼠狼,手脚快点。”龙尾有些小小的激动,馋涎欲滴的样子好像面对的是一只烤全羊。
黄鼠狼先将五碗完整的米饭端上铺板——孟松胤看出来了,从龙头到老鲁这五个人,俨然是六号房内的权贵阶层,除了可以享用满碗的饭食,屁股底下还铺着一张草席——从理论上讲,一片薄薄的草席铺在那里并不会让屁股觉得更舒服,纯属多此一举,但在目前环境下,它象征着地位和尊严,是最重要的政治待遇之一。
龙头从容地将克扣下来的饭食大致分成五份,逐一倒给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位贵族。
黄鼠狼把饭碗端到孟松胤面前时,迟疑着看了龙头一眼,似有征求意见之意。
“给老子端过来。”龙尾斜了孟松胤一眼,对黄鼠狼命令道。“规矩不能破。”
黄鼠狼忙将饭碗摆到龙尾面前的铺板上,老鲁看在眼里,脸色稍微一沉,似乎有话想说,但最后又忍了下来。
龙尾将孟松胤的配额倒了一半给龙头,其余全部倒在自己碗里,经过这番光明磊落的分配,“叭嗒叭嗒”的咀嚼声再度此起彼伏。
“老弟,熬一熬吧,”孟松胤身边的老七是位三十几岁的白面书生,忙里偷闲地劝了一句,“我们进来时都这样,好在也没见有谁饿死。”
“嗯,我还扛得住。”孟松胤苦笑道。
“你啊,只有求老天保佑,早点再进来一个新丁,”老七继续安慰道,“来了新丁,你就算解放啦。”
这当口,老鲁一声不吭地把孟松胤的那只空碗移到自己面前,把自己碗里的饭食一分为二,倒了一半在空碗中,然后端起来往孟松胤手里一塞。
龙尾一楞,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孟松胤并未察觉,端起碗来吃了一口,只觉得那米饭又干又硬,还有些霉味,显然是些古董一样的陈米,经过菜汤浸泡,变得像沙粒一样粗糙。
“他妈的,反了你了?”龙尾突然一声怪叫,从铺板上跳了起来。
孟松胤还没明白过来,龙尾已经冲到眼前,站在铺板上居高临下飞起一脚,“啪”一声钝响,正中孟松胤的下巴,饭碗当即脱手掉落,饭和汤随即撒满铺板。孟松胤觉得下巴一麻,脑袋一晕,身体重重地撞在墙上,同时本能地举起双臂,防备第二次打击。果然,龙尾逼近过来,又是一拳直捣面门。
孟松胤这次已有准备,头一偏,来拳落在腮帮子上,又是狠狠地一麻。幸好躲得快,不然的话鼻子肯定开花。
“有种,还敢躲?”龙尾边骂边使出下勾拳连击孟松胤的腹部。
一连串的猛击令孟松胤感到气都透不过来,虽然紧绷着腹肌抵御进攻,但一阵阵闷痛袭来,眼前开始有点发黑。一瞬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破釜沉舟进行抗击的念头,手臂下意识地做了个前推的动作。
这个动作虽然幅度不大,也没多少力量,但还是把龙尾推得倒退了一步。那厮当下暴跳如雷,再次挥拳奔来。
“姓郭的,你别欺人太甚!”老鲁跳起身来,一把抓住龙尾的胳膊。
“欺了又怎么样?”姓郭的龙尾虽然有些顾忌,但仍然不甘示弱。
“已经跟你打过招呼,他是老子的脚碰脚弟兄,你这么做是不是成心要下老子的面子?”老鲁摆出准备动手的架势。“好,今天老子陪你玩玩。”
“老五,这事跟你没关系,我只是按规矩办事,你别瞎掺和。”龙尾有些慌张起来,转脸对一直沉默不语的龙头说道:“龙头,老五进来的时候咱们没把规矩做好,你看,现在嚣张起来了。”
“行了,都坐下吧。”龙头半躺在墙边开了腔,脸色显得委靡不振。“他妈的,脑袋越来越疼,都是被你们闹的。”
龙尾借机挣脱老鲁的控制,气哼哼地坐回原处,老鲁还有点不肯罢休,但想了想也拉着孟松胤坐了下来。
玲珑乖巧的黄鼠狼连忙上前来收拾铺板,仔细地将米饭全部刮到碗里,将汤水揩抹干净,最后问老鲁这饭还要不要了,得到不要的回答后,马上三口两口吞下肚去。
“天都擦黑了,怎么还不封号?”龙头看看天色,自言自语地咕哝道。
“来了,过来了。”龙尾竖起耳朵辩听着说道。
远处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铁门关闭声,紧接着头顶上的走廊里传来一串脚步声,一名日本狱官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原来,高高的窗户外面,也就是牢房的外墙上,建有一条长长的空中走廊,狱官只需顺着走廊巡视便能将每间牢房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所谓“封号”,就是在走廊里推动机关,把牢房通向放风场的小铁门关掉。
日本兵探头朝牢房内看了几眼,哐当一声关上了小铁门。
“铺被,准备睡觉!”龙头命令道。
又是一片忙乱,大家将被褥从铺板下的“号洞”里拉出来,除龙头和龙尾是每人单独一床被子之外,其余人都是两人合盖一床被子。
被褥全部由粗布缝制而成,由于战时棉花紧缺,里面塞了很多布头、布条和废纱,盖在身上硬梆梆的不太暖和。枕头欠奉,孟松胤只得学着老鲁的样子,将脱下来的衣裤卷一卷往脑袋下一压,躺平身体一试倒还将就得过。
“看出来了吧,这里的形势非常复杂,”老鲁在孟松胤的耳畔轻声说道,“和宪兵队完全不一样,那边基本上都是好人,而这里好人和坏蛋差不多是一半对一半。”
“是啊,我原先还以为这里的人,都是因为抗日才被关进来的呢。”孟松胤道。
“这几天你不要跟别人多接触,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老鲁告诫道,“对了,按理说你犯的事很轻微,怎么就送到这里来了?”
“这事我也纳闷,日本人一直就没提审过,到日子就送这里来了,”孟松胤答道,“最奇怪的是前些日子又抓了一大批思想犯,清一色都是年轻人,不知搞的是什么鬼名堂。”
“白天在广场上我也看到了,都是识文断字的年轻人,”老鲁沉吟道,“最近北面角字号监房那边正在大兴土木,像是在建造新监房,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事有关?”
四周的人都在偷偷交谈,所有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糊里糊涂的嗡嗡声,看来,这睡前的一段时间,堪称是一天里最轻松惬意的时光。
“你来的日子不长,怎么一下子就混到老五的位子了?”孟松胤问道。
“别提了,也是靠拳头打出来的。”老鲁苦笑道。
“他们人多势众,你怎么打得过?”孟松胤不大相信。
“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学过一点黑话,到这里派上用场啦,”老鲁笑了起来,把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的程度,“那个龙头,原本是太湖里的巨盗,入过清帮,所以我也自称是清帮悟字辈门徒,跟他乱套近乎,再加上那一带各式各样的武装队伍我的确都接触过,许多草头司令都跟我称兄道弟,他就更加吃不透了。再说了,他也想拉拢我壮大势力。”
“龙头的权力好像挺大。”孟松胤道。“还有那个龙尾,似乎看你不大顺眼。”
“是啊,龙头是日本人任命的,你千万要注意,别跟他发生冲突。这里的生存环境非常严酷,你看看黄鼠狼那小子的境况就应该知道了,这也是我非把你弄进六号房来不可的原因,”老鲁再次叮嘱,“龙尾那小子其实是个脓包,全靠拍马屁爬到老二的位置,看我插队成了老五有点吃醋。”
天色很快便完全黑了下来,便坑上方的屋顶上亮起了一盏电灯。
空中走廊上开始有日本兵巡视,老鲁告诉孟松胤说,野川所的“大”字形建筑设计得确实巧妙,空中走廊四通八达,日常巡视只需一、两名士兵来回穿梭便足以胜任,而中心岗楼上的瞭望哨也只需安排一人便可,配上一支97式狙击步枪,可将四面高墙之内的范围全面控制起来,连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孟松胤问,这里为什么名唤野川所呢?
老鲁说,日本人有个习惯,喜欢以最高长官的姓氏来命名,比方说,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