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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年轻的魅慢慢地说,“现在,我已经知道三个关于他的结局了,也许,新的结局需要我自己去走。”她朝不再被遮掩的路望去,那条路盘绕反复,通往山上。
雾气散去了,他们看到了狰,就在头顶悬崖那块斜挑而出的巨石上,打湿的毛在雾气中洒满丝绸般的绿光。那只兽朝他们望了一会,猛地甩起头,用力后仰着脖子,冲着冥冥中落下绵绵密密无休无止雨丝的夜空长声咆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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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厌火
( 本章字数:24665 更新时间:2003…5…10)
他把自己裹紧在黑色斗篷里,以躲避街道上的一片混乱。长街很窄,兼而曲折不规,因此显得拥挤不堪。一个挂着两块陈旧的鲸鱼肉的小摊横伸出来,占了足有三分街面宽,三两只苍蝇围绕着发红的臭肉飞舞。运送货物的滚轮大车一辆连着一辆,铺街道的青石古老而光滑,已经被这些包铜的车轮磨损出一条条深深的车辙了,车子翻过这些坎沟的时候,车辕下的铃铛就在颠簸中发出细碎的玎玲声。
横穿街道的时候,他碰上了一队翼民贵族的车仗,于是耐心地让在路边。拉车的十二个奴隶面无表情,低着头绷紧了他们肩膀上的纤索。他们的脖颈上套着枷锁,一个连着一个。地面上蹿起一股股细小的尘土,黏附在他们黑色细弱的脚踝上。车窗挡得严严实实的,以免卑微的平民看到翼民贵族那高贵的脸。
他离开阳光,走入小旅店里,立刻陷入了一片暗影中。他没有和柜台上那位昏昏欲睡的老板娘打招呼,径直顺着厅堂后面那道又陡又直的木头梯子上了二楼。楼道又小又黑,散发着一股经年老久的霉味,他推了推客房的门,门被反锁着。他捅开了锁。那位仿佛总是拥有无穷宝藏矮小河络懒散地躺在床上,枯干的手垂在地上,从钉着木板的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中,他可以看到那只手上只有四根指头。
他从窗口让开一步,光线更亮了,他可以看到矮河络的喉咙被割了开来,血已经快流干了。他在床前沉默了一会儿,这位乖戾的老河络,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口袋就仿佛一个永远掏不完的皱巴巴的灰色无底洞,如今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被干掉了。
血浸透了整张床,在床下,一圈发黑的污迹正在缓慢地扩大。他离开屋子,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趴在柜台上的胖女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咕哝着垂下了头。这位臃肿的女人有一头蓬松的黑发,象刺猬一样支棱在头上。他知道,她在这条街上是位著名的难惹人物。除了头发之外,她还算风韵犹存,只要不笑,年纪看上去就不很老——要是她笑起来,来往的客商就会估摸她在200岁左右。
他仿佛不想理会她,目视前方往外走去,行过柜台时却猛地伸出左手,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提离柜台。他低下头,把嘴巴对着依然懵懂的老板的耳朵道:“他死了,好好安葬吧!”他朝柜台上扔了块金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门。
西斜的刺目的阳光射进他的眼里。他眯起眼看了看四周,飞快地转身消失在厌火城那些成千上百的歪扭盘曲的鱼龙混杂的巷陌中。
太阳依然在喷吐火焰,但是已经不可避免地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尘土色。在明亮然而缺乏热量的阳光笼罩下,整个青州最伟大的港口城市——厌火的黄昏就要来临了。
夜暗的时候,我们大家熟悉的这位黑衣人,已经走到了城里巷陌深处一处不起眼的门脸前。一堵青砖照壁挡在半开的黑漆大门后,让人看不清里面有几出几进院子,这儿大概是前朝的豪绅高官的府第,油漆剥落的门前蹲伏着的石头狰狞像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头脸。黑衣人走到院前,就看到狰狞像前的青石台阶上蹲坐着一位高约15尺的威武巨人,正在漫不经心地用团干草擦拭着一面大斧,他虽然只蹲坐着,那庞大的身躯却几乎堵住了整个出入口,门里半伸出一条板凳,板凳上躺着一位瘦干得蛇一样的年轻人,闭目而寐,却把一柄长得同样象蛇的长剑枕在头下。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儿出了什么事。这两位保镖看似懈怠,暗地里的杀机却似一张拉长的弓,绷得又紧又直。这儿还弥漫另一种情绪,他感觉到了,那就是愤怒,一种尊严被凌辱被嘲弄后的愤怒。黑衣人无声地轻笑了一声,他当然猜到了这种愤怒的源泉,因为原来看门的那八位武士已经了无踪迹。
黑衣人知道夸父在青州上可不多见,而他右肩虬结的肌肉上印着的青色火焰,那是只有一等一的暴风战士才可能有的烙印。凭借这个烙印,无论在兖州哪个部族,他都可以随时统领起一支夸父族勇士组成的千人队。
他把一块铁牌放在巨人面前。这位高大强壮的夸父点了点头,凳子上的年轻人始终没有睁眼,黑衣人却能体会到他身上发散出来的凛冽杀气,冰凉得彻骨。看来这年轻人的点子比那位夸父还要硬——他当然知道进去可不是一次轻松的观光,这所看似平常的小院里其实步步杀机,每一块灰砖,每一根椽子,每一盆绿栽,只怕都安有瞬间致人死命的机关。
两位婢女提着灯笼正在等他。她们领着他穿过一条又暗又长的青砖甬道,他可以看到两侧屋顶上晃动的黑影,他们手里的利刃在月下闪着光。甬道的尽头又是一个甬道,他感觉自己穿过了重重叠叠的围墙,稠密的花木,铺满碎石的小径,终于来到了一进三开间的小屋中。
屋中梁上吊着两盏精致的铜油灯;往屋子里洒下橘黄色的跳动的光。二十名手扣张满弩弓的武士站在两厢;他们全身被着厚铁甲,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光警惕地盯着他。婢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退走了,两名没穿上衣露出一身精壮肌肉的大汉走过来想要搜他的身,没注意到斗篷下他的脸上一道怒意火焰般一闪。大汉伸出了满是绒毛的手,却没有碰到他的身子,他们只觉眼前一晃,手腕一紧,就轰隆一声头昏眼花地躺在了青砖地面上。只是一瞬,二十支锋利的闪着蓝光的利簇就对准了他全身上下。他负手而立,仿佛对那二十名箭士视若无物。他抬首望着油灯跳动的火焰,他的影子随着它在墙上和箭士们的脸上晃动。
众人环拱的后厢传来了两声咳嗽,“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穿铁甲吗?”那个声音慢悠悠地说,“因为他们怕射伤了自己——”声音继续慢悠悠地说,仿佛要跋涉穿透数百里的长途才能到达这间暗屋内,虽然说话的人就在屋中,“即使这样,他们一起对着屋子中央发射的时候,还是会有一半的人被自己人的箭射死。”
“是云中城的铁云弩吧,听说它可以连发30支箭,箭势如同狂风暴雨一样。”黑衣人淡淡地说,每个人都可以听出他的疲惫之意,“确实很难有人在这么狭窄的地方躲过它——只是不知你的箭士比雪鹤如何。”
那个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放他过来。”黑衣人听出了其中隐约的怒气。
每一次他都要问自己,是否真正看清过这位异族人的脸——铁甲仿佛一道移动的城墙般分开,厌火城里的无冕之王从阴影中慢慢浮现,刀一样的下巴上是密密麻麻的短胡茬,卷曲的黑发怒狮一样披散,遮住了他的脖颈和肩膀。他一手倨着剑,君王一样坐在符合他的身份巨大铜椅里。这位港口的实际统治者,天生属于黑暗的君王,拥有各行各业无数死士的厌火保护神铁流舟——仅剩的那只右眼正在对他怒目而视。
这位厌火城的教父满脸怒容地瞪着他,慢慢地道:“你到底惹了什么人?你的仇家居然有能量调动雪鹤团吗?你到底是谁?”他这三个问题一个连着一个,声调一个比一个缓慢,充满威胁之意。明白他脾气的铁弩战士都在这话语里战抖。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举起手,把斗篷的风帽摘下,露出一头纯银白色的长发。长发下面,是一张年轻、清瘦、俊朗的脸,眼珠子居然是淡淡的,几乎接近银白色,显得有几分诡异。他脸上满布疲惫风尘之意,却难遮掩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气息。确实,在青州羽人部落中,只有纯正王族的血统才可能拥有如此淡色的瞳仁。
铁流舟的独眼对着那副象征王族的高贵眸子凝视片刻,那一时刻里,他左眼上的黑皮眼罩仿佛也在黑沉沉地望着他。最后,他终于嘿了一声道:“我帮不了你——明天天亮以后,你在这座城里将不再受到我的保护。”
“你接受了我的1000金币。”黑衣人淡淡一笑,说。
“这笔买卖无效了,”铁爷打了个不容置辩的手势说,“你有东西瞒着我——我要照看整座港口,这座港口有无数的穷人在艰苦生活,他们需要平静。我可不想带着我的城池搅到什么鬼玩意儿的政治里去。”
年轻人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不紧不慢地问:“厌火城里,铁爷的话难道是可以不做数的吗?”
铁爷往椅子背上一靠,重新上下打量这位年轻人。从一开始,他就发现了他身上的危险,但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他恨他的笑,那无所顾忌的笑,那从容的笑,那戏谑一切的笑,那冷漠茫然的笑。他动了一下手,制止那些愤怒而躁动的弩手。他压下自己的怒火道:“如果只是鹤雪团,我还能应付。可是从昨天到现在,我的手下已经死了二十八个人。”
他抬起左手,手中拈着一支羽毛。“你认识它吗?”他说。那支羽毛纯白无暇,靠近羽梢的地方却是一抹青色。在灯光下,白羽毛闪动着点点青光,他看到年轻的羽人的脸上的肌肉猛地一跳。羽人低下头,喃喃地道:“她也来了么?”
铁爷点了点头:“要不是她,又怎能不动声色地在这间屋子里留下这支羽毛?”
羽人抬起他的脸,在一瞬间的沉落之后,他又显露出了他固有的高傲。他拱了拱手,道:“既然铁老爷子心有所忧,那就算了。我们各山归各路,各走各的吧。”
铁爷不快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羽人对他的不恭,道:“你在这有朋友吗?”
“没有了。”那位年轻的羽翼王族据实说道,他微微而笑,仿佛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一个时辰前,我刚刚失去了最后一位朋友。我原来以为此处没有人认识他。”
“那么你还能去哪呢?”
年轻的羽人伸手入袖,把那一串鲛珠握在手里,轻轻地抚摩那十二粒光滑的圆珠。那些珠子在他的手指间滚动,叮当相击,仿佛滚烫一般烧灼着他手指。他心不在焉,愣愣地想了半响,方才道:“不知道。我无处可去。”
“青州不是你呆的地方。”铁爷淡淡地道:“你得离开这座城市。昨天,风铁骑的轻装骑兵已经渡过了封凌河,他们明天中午就可以到达厌火;黑翼风云止也来了,他的舰队封锁了整个厌火湾,正在挨个搜索出港的船,我还听说向异翅和他的雪翼左团在豫州,那儿也不太平——你还是走陆路吧。往西面走。”
羽人一楞,道:“西面是勾弋山,从来没有人在冬季越过月亮山脉,何况那儿羽都的散骑巡逻依旧不断……”他停了停,突然放声大笑,道:“那又有什么区别。好,我听你的。就走勾弋山。”
“既然要走,你就连夜走吧。”铁爷挥了挥手道,“你往北走,趁夜先过三昧河,天明就能赶到万象林。如果你命大,能挺过戈壁沙漠,进了勾弋山脉,到了滅云关,可以去找一个叫向龙的人,告诉他‘铁流舟’三个字。他欠我一条命,会送你出关的。”
他犹豫了很长一会,方才对赤膊上身的精壮大汉道:“把丁何在和虎头叫来。”那大汉匆匆而去,不一会引来两人,正是羽人在门口碰到的夸父勇士和瘦小剑士。那两人望也不望羽人,朝铁流舟一楫手,往屋外一站,夸父那庞大的身影就让屋子里的人都不由一窒。
铁流舟对他们道:“你们两位往冀州跑一趟吧,把这位客人送过滅云关就回来。”他看了羽人一眼,“既然收了钱,我铁爷就不会轻易放手。可是记住,傲慢的羽人并不都可以成为我们的朋友。这还很多事需要你们,虎头实在,你多担当他,我可不希望你们也死在这个疯子手里。”
那名瘦小剑士正是丁何在,他幺斜着眼看了那羽人一眼,向铁流舟道:“我明白了。我会带虎头回来的。”
那羽人哈哈一笑,也不道谢,只是一拱手,转身扬长而去。丁何在与虎头冲铁流舟拱了拱手,也是转身而去。他们的身影转眼溶入如漆的夜色中,只有羽人那淡淡的让人觉得希望不再的笑,仿佛依旧在这间密室的每个人心尖萦绕。
夜色越来越浓,海风夹杂着雪花席卷过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城门紧闭着,在雪光映衬下仿佛一个黑洞洞的大嘴。裹着老羊皮袄的门卒和一队衣甲光鲜的士兵围坐在城墙边烤火。那是些厌火城里不常见的士兵,他们个子高长,背着长枪和紫杉木大弓,有的人身侧还倚靠着一张漆皮盾,盾上绘着黑色的纹案——张开的黑色羽翼。
明白厌火之史的老居民看到那张恐怖的黑色翅膀可会大吃一惊,厌火城在铁流舟的铁腕之下,一向太平安稳,因此手握政权的翼民羽族也乐得不掺合这座难以管辖,庞大得迷宫一样的野蛮港口城邦的事务,这儿平日里羽人散兵都难得一见,何况黑翼军乃护卫国都的精锐近卫军,如今居然屈就这座边远之城来守起门来,青州当真是有变故了。
那些穿着破旧皮袄的门卒们正忙着添柴倒酒,却不敢太往火堆前挤。他们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到城墙上,不停变幻摇动,显得长大异常,一柄无鞘短弯刀插在他们的腰间。与羽人军不同,这些门卒都是些雇佣兵,他们虽然在江湖上磨练出一副好身手,在青州却是地位低下,不能和那些黑翼军相比肩。
雪花纷飞中,一名蹲在后沿边上的门卒哨兵听到零碎的叮当声,他转过头去。看见一辆驷马拉着的黑色马车正转过街角,磷磷而行,朝城门而来。车左走着名年轻汉子,身子像绷紧的钢丝般笔直,肩头已是薄薄一层雪花,左肩后露出一柄长剑的剑柄。马车遮着青布,后面有一座缓慢移动的黑影,仿佛小山一样庞大。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那座小山是一名肌肉虬突的夸父,他披着件鞣制粗糙的兽皮,露出腰间那面石磨一样大小的斧子,每走一步就震得青石板街道一阵颤动。
车子行近了。哨兵扬了扬手让他们停下:“城门关了!都护大人有令,要出门得等天明。”
年轻人拉住缰绳,大步上前,他的脸从阴影中跃出,眉毛下的目光让哨兵的心里猛地打了一个突。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伸手扔过来一串铜钱:“弟兄们辛苦了,这是铁爷的车。行个方便吧。”
听到“铁爷”二字,那哨兵脸色一变,却待要开口,一名老门卒抢上前拉了他一把,道:“铁爷的车子要出门,自然没有问题。我这就去开门。”
“慢着。”一名坐在火堆旁的黑翼军头目突然嘎声嘎气地喊道,“摇老三,你玩的什么把戏,都护大人的话难道算个屁吗,你说开门就开门?”
那摇老三面露为难之色,走过去与那位头目低声说了半晌。那头目横了年轻剑士一眼,把手里的酒往火里一泼,挺胸凸肚地走到年轻人面前,又盯着他看了几回,目光在露出肩头的剑柄上停了片刻,方才翘了翘下巴道:“要出门可以,把车子打开来看看,装了什么东西。”说罢伸手便要去抛窗帘。
他的手已触到帘布,那稳立不动的年轻人突然伸手,快如闪电,在他肩头一拨,那黑翼军头目只觉身不由己,往后直跌出去,连退了五六步,肩头在城墙上重重一撞,方才立定脚步。
年轻人把两手往胸前一抱,仍然是笑嘻嘻地道:“铁爷的车子,谁敢抛开来看。”
羽人头目青白了脸,打了个呼哨,火边的士卒登时都跳了起来,举枪拿弓,站成一排,矛尖闪闪,都对着车子和车旁年轻剑士。那羽人头目喘了口气,爬起身来,搪了搪身上的灰,怒道:“臭小子,你想一个人和我们一整队人斗吗?”
年轻人一笑,道:“军爷,你眼花了么,我可不是一个人。”
羽人头目眼珠一转,还没转出来他这话什么意思,猛听得一声暴喝,仿佛雪天里打了个霹雳,震得他的耳膜轰轰乱响,城楼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一团山一样的黑影从车后直扑出来,手中黑光闪动。羽人只觉得飓风扑面,将他压在城墙上动弹不得,他想要张嘴狂呼,那一刻居然叫不出来。火堆,马车,年轻人,摇老三,那一瞬间唰地一声直退到百里之外,他的眼中只见那面旋转如风的巨斧呼啸而来,斧刃寒光,有若弯月般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