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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子对待雷的。怀着略带伤感的亲密坦诚相见,没完没了地说些心里话。这自然使这位并非他儿子的年轻人陷入困窘。被迫接受这种窘境,他倒也想象个儿子似地行事,可又办不到。这使他倏忽间现出厌恶的神色。这神色应该有,但是正常情况下他并不显露。这位驯马人却因为太高兴了,除了他愿意看到的,什么也没看到。
啊,上帝!塞尔玛在心里说。
因为霍瑞姑父已经开始给雷讲一次赛马了。
“等唐。安东尼奥跑了几弗隆之后,”他说,“也许没跑这么远,一匹叫哈考特的马造了上来,还有一匹叫坎塔卢普的……啊,不是。是‘女巫’……乔治·艾博特干了件滑稽的事情。那时,我没有多说什么,可我看得一清二楚,在心里盘算着,瞧着。我看见乔治转过头朝肩膀后面望着……好像是这样……右胳膊肘耷拉了下来。我说,这事儿挺滑稽嘛!我对赛克·多科说——赛克也站在那儿。可怜的老家伙,第二年长了个瘤子死了——我记得我对赛克说:‘我看到的你都瞧见了吗?赛克。’‘啊,霍瑞,’他说,‘这就要看你看见什么了。’因为赛克是个非常细致的人。他正是你称之为大好人的那种人。就这样,哈考特越追越近,坎塔卢普……哦,不,是‘女巫’……”
这时,莉莉·鲍凯走了进来。她已经摘掉她的狐皮围脖,在卧室飞快地搽了点粉。她说,要开两瓶烈性黑啤酒,对斯坦的儿子到来表示小小的祝贺。而塞尔玛应当想到的是,她打开冰箱门立刻就能看见最底层有一块牛腿肉,和半只鸡。
鲍凯夫妇非常喜欢雷。他们贪婪地望着他从那只冷鸡上撕下骨头,嚼着棕黄色的鸡皮,对他的青春活力充满了饥渴。他们找理由想让雷讲点奇闻轶事。
雷很尴尬。他带着几分羞涩,眼瞅着他那个盛满了的酒杯,给他们讲了一两件事。很明显,他最喜欢的话题已经成了跟这个老头谈赛马了。他问霍瑞,埃戈卡帕得金奖杯的可能性大不大。老头刚吃了一叉子焦黄的肥肉,嘴唇油腻腻的,就了一片红红的牛肉,又被半只盐渍的洋葱辣得嘴里发出怪声音。他看着那片他正切割着准备吃下去的面包,承认埃戈卡帕得金奖杯的可能性很大。
雷走了之后,鲍凯老两口盼望他再来。他确实来了,而且经常来。他们三个抱成一团,建立了一种新型的、相互刺激的,几乎是充满了激情的关系。
“你哥哥一点儿也不像我们想的那样,”莉莉·鲍凯对塞尔玛说。“你父亲一直是慢性子。哦,我们都喜欢斯坦。可他慢慢吞吞。我们都说,是你妈招赘了他。”
“雷到底是个啥样儿,很难说清楚,”塞尔玛说。“我觉得心里明白,可就是说不出来。我想,也许因为我是他的妹妹,对他有偏见。”
“你真是个古怪的姑娘,塞尔玛,”莉莉说。
这当儿,塞尔玛仍然受雇于那家航运公司办公室。在那儿,人家对她敬而远之。她的铅笔一直是削得最尖的。如果哈勒兰小姐手里正有活儿——她的活儿总是完不了——老板就把帕克小姐叫进去,向她口授一封信。她很快打好,从打字机上扯下来,没等富尔布拉特先生打完电话,公文格里便放好了那张超然、冷漠的纸。不过她不跟人开玩笑。
后来,正在进展顺利的时候,塞尔玛·帕克突然离开那家航运公司,在一个初级律师那儿找了个职位,工资比先前还低。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能说不得已而为之。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这个差事比较自由,也没有时间限制。许多女委托人都穿着裘皮大衣,戴着珍珠项链。丈夫领她们出去的时候,用于燥的手搀扶着J做出一副社交场合小心谨慎、亲亲密密的样子。
在这种环境工作,她在鲍凯家的生活就变得越来越索然无味了。牲口棚里散发出的尿臊味和她洒在修长的手上的熏衣草香水的味道相互冲撞。戴头罩的马被汗毛很重的老马伕拉着,或者被年轻小伙子们骑着,迈开机械的步子侧身而出。它们弯腰曲背,一副任重道远、目空一切的架势。所有这一切,没有一样和塞尔玛·帕克有关系,或者被她所关心。但是,事情就摆在这儿。那些男人们样子粗野,从黄牙齿的豁口吐唾沫。还有那些打打闹闹的小伙子,像柯莱——那天充当“信使”,跟她说过几句话的那个小家伙。
雷有时候来看柯莱。他似乎是他的朋友。到了马厩,为了舒服,雷就取掉领带。他趴在柯莱的肩膀上,研究星期日报纸副刊上登的赛马表。他们俩分享着心里的秘密,话题有时是严肃的,但有时候,从他们身体的动作和手势看,是下流的。有时候,在星期天漫长的下午,砖烤得灼热,猫熟睡着,雷就在鞍具室里一张铺着麻袋布的破担架上和柯莱摔跤。就像当年他跟那个希腊人一样。只不过现在轮到他这个年轻人控制这个小家伙了。他挣扎着,终于叫喊起来,企图从自己的软弱所造成的屈辱中逃脱。姑娘已经养成一种颇有点神秘的习惯。她总坐在窗前,在这种场面开始之前,便放下了百页窗。她的愤怒和优越感使得她宁愿把自己门在这种牛皮纸似的昏暗中。一只绿头苍蝇也无法从这昏暗中逃脱。
有时候,塞尔玛独自去听音乐会。她的音乐由于她那种冷漠的天性,也由于对学下去的后果感到害怕,一直没有长进。这对于她是件悲伤的事。不过她还喜欢沉湎其间,让音乐的声浪在她心中激起一种优雅的悲伤和自艾自怜。她被小提琴的琴声完全陶醉了。
有一天晚上,她在大街上碰到她的朋友吉纳维芙·约翰斯顿。她不如以前那么体面了,不过见到塞尔玛她很高兴,甚至有点儿感激。她至少让她吃了一惊。吉纳维芙边吃棕色的炖肉和煮南瓜,边告诉塞尔玛她小产了,是跟她在温特提斯瀑布认识的一个结过婚的男人有的。塞尔玛叉子蘸着肉汁,吃得干净利索,就好像压根儿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可是吉纳维芙一直喋喋不休地讲着。
然后,塞尔玛让自己那种优越感从这场“突然发生的灾祸”中解脱出来,说:“我正要去看交响乐团的演出,吉纳维芙。你干嘛不跟我一块儿去呢?听听音乐对你总有好处。”
“古典音乐不合我的胃口,”吉纳维芙疑惑地说。“不过要是门票不贵的话,我想这倒是消磨这个夜晚的办法。”
于是,两个姑娘就听音乐去了。或者说,吉纳维芙在那儿干坐着,塞尔玛在音乐的声浪中翱翔。她就可以在朋友一脸冷漠的时候,让自己的思想飞得很高很高。她自己的发展与演化似乎就依赖于小提琴那一段辉煌的齐奏。因此,她以一种让人头痛、眩晕的专注,倾听那段音乐。她心中那条漫无止境的、让人欣喜欲狂的小路通向漫漫远方。她自己的生活——在电车上和办公室,修着指甲,边喝茶边思忖着未来——已经不再是不可避免的了。在那黑色的深渊前面,只有小小的像珍珠一样闪光的音符洒满那条道路。那是雷,她承认,我绝不能想雷。她沿着用曲里拐弯的薄木板搭成的桥,小心翼翼地走着。在那片布满了锯齿状的树桩和丛生的欧洲联的荒凉田野,母亲和父亲又变得引人注目了。他们是多么单纯,多么令人厌烦。尤其是父亲,在他解释铁丝网的作用和母牛的疾病的时候。
这一部分我必须全神贯注地听,塞尔玛·帕克心里说,两条腿交叉着放在一起,略略俯身向前。她有时候被音乐中的难点吓住,但是由于全神贯注,她受到人们的赏识,特别是自命高贵的男人们的赏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打击乐器的喧嚣可以使她畏缩不前了。她这位邋里邋遢的朋友,一张嘴巴在听得出曲调的地方,不无感激地跟着哼哼。她这种成功的喜悦也无法阻止她前进。铜号对那些心甘情愿的女人们发出了命令。她自己虽然有点伎俩,但也喜欢铜管乐器那种专横傲慢的风采,喜欢某些男人那种专横傲慢的态度,如果他们手脚老实,有所节制。她端来一杯奶茶,悄悄放下,让双簧管来吸吮。
即使这首大型乐曲的创作意图可以被摧毁,它的结构也是不会被摧毁的。塞尔玛·帕克穿着她最好的鞋,在音乐的穹隆之下漫游。她说,在什么地方盖一间小屋,就用自己方方正正的墙壁。也许会用作厨房,反正自己的撞击声破坏不了她的独处。于是她继续向上攀登,现在步履更坚定了。道路尽管错综复杂,甚至是重重叠叠的螺旋形,她还是跟得上那九曲十八弯的。那盘桓曲折的路上放着一面面映照出过去的小镜子,玫瑰花、家禽的粪迹尽收其中。甚至那面打碎的镜子也在那儿,把她那张银光闪闪的脸,分成许多个碎片。但是很快,这一切便被木管乐掀起的平静的声浪推到后面。啊,她从牙齿的缝隙吸气,把一缕缕热烘烘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然后,一切尽收眼底。在一座格局整齐的舞台后部,稍远一点,再稍高一点。颤巍巍晃动着的是那胜利的铜钟。她举起双臂,举得那么高,丰满的胸脯似乎消失了,双手献上一个花环。
“完了吗?”吉纳维芙问道。对于她来说,演出结束是观众鼓掌的唯一原因。
“是的,”塞尔玛说,又恢复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们从剧院挤出去,走上潮湿的大街。吉纳维芙问道:“这当儿你都想了些什么?在这种音乐演奏的整个过程中,在你侧耳静听的时候——假如你是在听的话——你想了些什么?”
“确切地说,你并不是在想什么,”塞尔玛慢悠悠地说;“而是和它生活在一起。”
“我可不是这么个生活法儿,一点儿也不,”吉纳维芙说。“啊,你太深沉了。”
塞尔玛很高兴,但也很尴尬,乃至答不上话来。她对于朋友间表达相互谅解的办法没有经验。其实,几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就会打破僵局。因为吉纳维芙已经挽起她的胳膊。
“你也许注意到了,”吉纳维芙说,“有个拉提琴的家伙,就是头发从中间分开的那个,我想,我在一艘渡船上见过他。他是从曼莱上船的。嘿,那天天气很不好。这小伙子很热心——如果就是我说的那个人的话。可是你能怎么样呢?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那还真是件难事儿呢!他只能提着一个漂亮的提琴匣子一走了之。”
夜晚,在潮湿的大街上,紫色的雾霭中,似乎什么可能性都存在。
“你的老板好吗,塞尔玛?”吉纳维芙问。“他年龄大吗?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律师年纪不大。尽管他们也一定有过年轻的时候。”
“他们挺好,”塞尔玛说。“有一个年纪大了。腰痛的时候就不来上班了。另外一个年岁小一点,但是也不年轻了。福斯迪克先生。他有点儿秃顶,但人不错。”
现在,一辆辆电车都在超车。
“说下去,”吉纳维芙说。
“嗨,”塞尔玛说,“真的,吉纳维芙,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要是用一堆律师一块儿工作,一定会紧张得要命。他们谈起话来都怪里怪气。”
塞尔玛笑了起来。“他有个把肚子收回去的办法,”塞尔玛说。“谈话的时候就提气收腹。谈完了再让它松弛下来。”
塞尔玛大笑起来。
“这么说,他是个大肚皮了?”吉纳维芙笑着问。
“啊,是的,”塞尔玛笑着说。“不过不算太大。我的意思是,他只是把现有的那部分收回来。哦,亲爱的!”
“这个大肚皮律师!”吉纳维芙失笑着说。
两个姑娘在电车站笑得浑身抖动,连腰也直不起来。她们在淡紫色的灯光下相互碰撞着。有一两个男人停下脚步,手插在口袋里看了看,吐了口唾沫,然后继续走他们的路。两个姑娘依然大笑着。
这也许就是生活?在嘻嘻哈哈与相互触摸的影响之下,塞尔玛这样问自己。可是她立刻又觉得一阵烦恼,从笑得前俯后仰的吉纳维芙的双臂中抽出身,不再笑了。
“我打算在那儿找间房子,”她很有点粗暴地说,“或者找一套公寓,要嘛找个别的什么地方。我不能再在现在住的那儿住下去了。”
“我可不喜欢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吉纳维芙说。“你完全可能被哪个男人揍了,甚至杀了。”
“如果你非得和那个男人来往的话,”塞尔玛说。
“可是你总得有个男人。”
“我有一间屋、一扇门就很满意了,”塞尔玛说。
她知道,自己并不总是这样冷静,而是又要说假话了。因为这也是必要的。
“我要坐的电车来了,”她说。
心里很高兴。
“最好把你自己捡到那个律师身上!”吉纳维芙失声尖气地说。“用公文。是那个总把大肚皮收回去的律师。”
这时,塞尔玛已经挤上高高的电车。她可以神情冷漠地从车上望吉纳维芙那张被灯光映成淡紫色的脸。在塞尔玛乘着电车向前行驶的时候,紫色的波浪慢慢地吞没了她。塞尔玛对她的朋友没有怜悯。她心里纳闷,自己为什么想得到友谊呢?她递给电车售票员几枚冷冰冰的硬币。她也许一直在买自由。像大多数人一样,在对它的性质还不甚明了的时候,最先渴望得到的就是自由。她很想问问什么人。可是问谁呢?不会是她的父母亲。这种事儿你不去问父母。雷也许买到了这种自由,花了多少代价她就不知道了。
有一次他给她买了一双丝袜子。他推开门,扔到地毯这边。袜子歪歪扭扭地躺在那儿,这跟她对雷的感情是分不开的。
“给你的,”他说,从半开的门望进去,“送你的礼物。”
他等了一会儿,看她收不收。他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表示出要收的意思。’但是他脸上的神情表明,他相信,她肯定会收下。她确实收下了,怀着负疚的心情从地毯上拣起那双袜子,放在手掌上叠了起来。她把袜子放进抽屉,后来终于穿上了。她想忘掉这是一位兄长送的礼物。后来也就真的忘掉了。
雷送这双袜子的意图还不清楚。当然,欠债积累起来,将来人家总会还的。他的大多数礼物就是依照这个宗旨送出去的。但是送妹妹这双袜子是不是也有爱的冲动,他就说不清了。他愿意和什么人建立起一种无可非难的关系。他愿意坐下来和什么人谈论些平淡无奇的事情,谈论些像一张白纸一样无可非议的事情。而那些话题又是有必要谈论的。跟父母亲谈论这些事情的可能性并不比跟一个开塞钻谈论来得大一些。母亲会挤进来,希望能听出点什么来。跟鲍凯夫妇也不行。他们是生活中的老小孩儿。跟他那些朋友或者做买卖的合伙人也没法谈。他们总认为你的一言一行都是事先想好了的。那么,还有塞尔玛。如果能再坚持一会儿,那两条载着他们航行的河流就会汇合在一起,建立起一种他觉得需要的、消极的关系。
这个时期,雷仍然和那个名叫伯尼·亚伯拉罕姆斯的卖赛马彩票的人合伙。这人谁也没见过。因为鲍凯家的人从来不用卖彩票的人来往。而雷那些孤朋狗友也没有和鲍凯家接近的门路。莉莉划了一条界限。她还怕她那些珠宝被不三不四的人偷走。在她那些人造宝石当中,确实有几块真正的钻石。不过有个柯莱,大家都知道,他是雷的好朋友,是从布达贝格来的。对他的了解也仅此而已。雷住在一家水果店上头。听他说,那儿住着些意大利人,还有两个意大利姑娘,似乎是姐妹俩。雷给鲍凯夫妇带来装在纸袋里面的浅绿色的大苹果,或者紫红色的、多汁的苹果。有时纸袋上面还有一个菠萝。
霍瑞很高兴,像个孩子。可是莉莉就稍稍差一点儿了。她得用一段时间,从她的爱当中恢复一下常态。
“这孩子对我们好得过分了,”莉莉眯细一双眼睛说,“一个男孩为什么要这么好呢?”
“啊,这有什么错?”霍瑞边削苹果这说,“这孩子出门在外,想他的爹妈呗!”
塞尔玛进屋找什么东西,然后又像平常在这所房子里行动那样,谨慎地、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她不过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个过客。
“你说得对,霍瑞,”莉莉说。“我们不该这样谈论这个孩子。而且是在他妹妹跟前。斯坦会说什么呢?”
塞尔玛没有做任何评论。
所有这一切都是别人生活中令人遗憾的思想的记录。她一定要找到一所房子,要带厨房的。在那之前,对这一切仍将不屑一顾。
那些马继续从棚圈里走出去。清早梳头的时候,星期天她在屋里坐着的时候,它们活像修道院里的修女,马蹄得得地敲打着地面,走过那条柏油路,穿过一扇扇木栅栏门。男人和小伙子们都谈论着即将举行的一次盛大的赛马会。这些马正为参加这次盛会做着准备。他们的谈话很深奥。马的体重呀,骨架呀,相互的差异呀,步法呀。姑娘不听他们的谈话,只是只言片语传过来,被她无意中听见。那匹叫玛拉巴的马已经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