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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的眼光越过埃蒂,朝海滩边的轮椅看过去,那轮椅孤零零地从一个乌有之乡过来,停在短暂的旅程尽头。他把目光收回到埃蒂身上。
“我几乎一点也不明白,或者是不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你自己得留点神。你明白吗?”
“是的。”埃蒂感到自己的肺部似乎没什么气了。他明白——或者,至少是对枪侠说的事儿有一种看电影似的表面的直截了当的理解——但是他的肺部似乎没有气来支撑他解释这些,也不可能有。
他感到似乎罗兰把他所有的气都给放跑了。
“好,因为在门另一边的这个女人,这个我进入过她脑子的女人,就像晚上爬出来的那些大螯虾一样危险。”
第四章 黛塔在另一边
1
你自己得留点神,枪侠是这样说的。埃蒂嘴上表示他说得没错,但枪侠知道埃蒂其实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埃蒂的整个深层意识中——不管那儿是不是还有点知觉,并没有领悟他这话里的要旨。
枪侠看到了这一点。
他这样叮嘱对埃蒂有好处。
2
半夜里,黛塔·沃克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这双富于智慧的眸子警觉而清醒。
她记得每一件事:她怎样与他们搏斗,他们怎样把她捆到轮椅上,他们怎样讥笑她,叫她黑母狗,黑母狗。
她记得怪物钻出水面,还记得那两人之中的一个——年纪大的那个——杀死了一个怪物。年轻的那个升起一堆火在那儿烧烤,随后便递给她一块串在细棍上还冒着烟的怪物肉,他咧嘴而笑。她记得自己唾他的脸,记得他咧着嘴的笑容变成了白鬼子绷着脸的怒容。
他朝她脸上狠狠抽了一下,告诉她,好哇,你就呆着吧,你就要来月经了,黑母狗,等着瞧吧。然后他和那个大坏蛋到一边去了,那个大坏蛋拿出一大块肉,慢条斯理地切开,在这荒凉的海滩上(他们带她来的地方)烤炙着。
烤熟的肉香气诱人,她却丝毫没有流露一点想吃的意思。年轻的那个还举着一块肉到她面前舞动了一番,嘴里唱着咬呀咬,黑母狗,快来咬它一口吧,她坐在那儿像块石头一样,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之中。
后来她睡着了,此刻竞醒了,他们捆在她身上绳子取掉了。她这会儿不在轮椅上,而是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下面还铺了一条,离着潮汐线很远,下面那些怪物还在爬来爬去地询问着,从水面上攫获倒霉的海鸥。
她向左边看,什么也没有。
她向右边看,看见各自裹在毯子里的两个男人睡在那儿。年轻的那个离她近些,那个大坏蛋把卸下的枪带搁在自己身边。
枪还上着膛。
你们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妈的,黛塔心里想着,向右边翻了个身。压在她身下的沙子吱吱作响,但这动静完全被风声、涛声和怪物们的询问声掩盖了。她慢慢爬过沙地(她自己这会儿就像是只大螯虾),两眼闪闪发亮。
她伸手触到枪带,接着便拖过一把枪。
枪很沉,枪柄磨得很光滑,她捏着很不称手。当然这点重量对她不算什么。她有强壮的手臂,她是黛塔·沃克。
她又往前爬了几步。
年轻的那个睡得像个打呼噜的石头,但那个大坏蛋却在睡眠中被什么惊扰了一下,她连忙停住把脸埋下,等他平静下来。
他西个狗娘养的鬼鬼祟祟的东西。你得检查一下,黛塔,你得检查,为了保险。
她发现这枪磨损的弹膛松开了,她想把它推上去,硬是推不上,于是她就去拉。这下枪膛弹开了。
装着子弹!他妈的装着子弹!你得先把那个年轻的砰地送上西天,然后送那个大坏蛋去见鬼,叫他嘴巴咧得老大老大——笑吧,白鬼子,这下我看你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好了,这下你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收拾干净了。
她把枪膛卡回去,拉开枪栓……然后就等着。
这时一阵风刮过来,她把枪上的扳机扳起。
黛塔举着枪侠的枪瞄准埃蒂的太阳穴。
3
枪侠一只眼睛半睁半闭,一切都看在眼里。高热又起来了,好在不算很严重。还没有严重到使他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所以他等待着,眼睛半睁着,手指扣在他身体的扳机上,这副身体曾一直是他的左轮枪——当左轮枪不在手里的时候。
她扣动了扳机。
卡嗒。
当然是卡嗒。
当他和埃蒂说完话带着水袋回来时,奥黛塔·霍姆斯已在轮椅上睡得很沉了,身子歪向一边。他们在沙地上给她铺了最好的床,把她轻轻地从轮椅上抱下来放在铺好的毯子上。埃蒂说她可能会醒过来,但罗兰知道得更清楚。
他去杀了大龙虾,埃蒂生了火,他们吃了饭,给奥黛塔留下一些第二天早上吃。
然后他们聊了一会儿,埃蒂说了什么,像是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击中了罗兰。很明显,却是稍纵即逝,不可能完全弄明白,但他已经明白不少了,只要一道幸运的闪光,面对躺在地上的这个人,他就有可能看出一点端倪。
本来,他当时完全可以告诉埃蒂,但他却缄口不言。他明白自己只能是埃蒂的柯特,当柯特的某个弟子被意外的一击打伤时,柯特的回答总是一个样:一个孩子在被砸破手指之前是不会懂得大锤的。
起来,小子们,不准再哼哼唧唧!你已经忘了你父亲长什么样了!
所以埃蒂睡着了,尽管罗兰说过叫他留点神。罗兰确信这两人都睡着了,(他等那位女士还等了更长时间,他觉得,她可能会耍什么花招,)才卸下磨损的枪套,解开带子,(这时砰的一声弄出点动静,)
搁在埃蒂身旁。
然后,他就等着。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差不多快到四个小时的时候,他已经疲惫至极,发烧的身体终于打起了瞌睡,他觉察到那位女士醒了,自己也完全醒过来了。
他看见她翻了个身。他见她沿着沙地爬到他搁枪带的地方。看着她拿起一把枪,挨近了埃蒂,然后停下了,她抬起脑袋,鼻孔像是在闻什么,四下探嗅着。当然不会是在闻空气,她是在辨察什么。
是的。这就是那个他带过来的女人。mpanel(1);
她的眼睛向枪侠这边扫视过来,枪侠在假寐,她或许能感觉到。
他装着睡去。当他感觉到她的视线瞥过去了时,便醒了过来,睁着一只眼睛。他看见她开始举枪——她干这个比罗兰第一次见埃蒂做这事儿还更麻利似的——她举枪瞄准埃蒂的脑袋。但是她又停下了,她脸上充满了一种无法描述的诡谲。
那一刻,她让他想起了马藤。
她拨弄着左轮枪的旋转枪膛,一开始弄错了,接着就弹开了。她检视里面的弹头。罗兰绷紧着神经,先是等着看她是不是知道撞针已经顶上了,接下去等着看她是不是会把枪转过来,检查枪膛另一端,那里面是空的,只有一些铅(他想到了用已经哑火的弹药装在枪膛里;柯特曾告诉过他们,每把枪归根结底都受制于魔法。弹药哑火过一次也许就不会有第二次了)。如果她这样做的话,他就会马上跳起来。
但她只是把旋转枪膛弹拨转一下,开始扳起扳机……接着又停下了。停下是因为风刮过来弄出了低微的卡嗒一声。
他想:这是另一个。上帝,她是个魔鬼,这一个,而且她是没有腿的,但她肯定和埃蒂一样也是个枪侠。
他等着她。
一阵风刮过。
她把扳机完全扳起,枪口离埃蒂的脑袋只有半英寸。她咧嘴做出一个厌恶的鬼脸,扣动扳机。
卡嗒。
他等着。
她又扣击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卡嗒一卡嗒卡嗒。
“操他妈的!”她尖叫起来,麻利地把枪转了个个儿。
罗兰蜷起身子,但没有跳起来。一个孩子在被砸破手指之前是不会懂得大锤的。
如果她杀了他,等于杀了你。
没关系,柯特的声音无动于衷地回应道。
埃蒂被惊醒了。他的反应能力不错;他迅速躲闪,以避免被那一下击中或砸死。所以那枪柄没有击在他脆弱的太阳穴上,只是砸在他下巴一侧。
“怎么……老天!”
“操你妈的!操你白鬼子的妈!”黛塔尖叫着,罗兰见她又一次举起枪。好在她没有腿脚可挪动,埃蒂只要够胆量还能及时闪开。埃蒂这次如果不吸取教训,他就永远不可能学乖了。下回枪侠再告诫埃蒂留点神时,他该明白了,你瞧——这母狗下手极快。要指望埃蒂出手麻利,指望这位女士因身子虚弱而放缓动作,那不明智。
他纵身而起,奔到埃蒂身边,朝那女子后背狠命一击,终于制住了她。
“你想要这个吗,白鬼子?”她朝他厉声喊叫,两腿夹着埃蒂腹股沟那儿拼命碾压,手里还举着那把枪在他头顶上挥动着。“你想要这个?我就给你想要的,瞧呀!”
“埃蒂!”他又喊道,这次不是呼喊而是命令。这工夫埃蒂只是蹲在那儿,两眼大睁着,下颏淌着血(那儿肿起来了),傻呆呆的,两眼大睁着。闪啊,你难道不能躲开吗?他想,是不是你不想躲开?他这会儿快没力气了,很快她就会把这沉甸甸的枪柄砸下来,她要用这枪柄砸断他的手……如果他还扬着手臂就难逃一劫。如果他还不动手,她就要用这枪柄砸他脑袋。
埃蒂赶在这时出手了。他一把攥住朝下荡悠的枪柄,她立刻尖叫起来,转身来对付他,朝他一口咬下去,活像一个吸血鬼,用南方口音甩出一连串骂骂咧咧的咒语,埃蒂压根儿听不懂她说什么;对罗兰来说,这女人像是突然说起外国语来了。埃蒂从她手里狠命夺下那把枪,这样罗兰就可以制住她了。
这时她甚至都没有使劲挣扎,只是不停地甩着脑袋,胸部急遽起伏,咒骂声中汗水沾满了她的黑脸。
埃蒂瞪着眼睛看她,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鱼似的。他试探地摸摸下颏,湿漉漉的,伸回手一看,指头上都是血。
她尖声嚷嚷着要把他们两人都杀掉;他们没准是要强奸她,但她会用她那个口子干了他们,他们会看见的,那是一处长着一圈利齿专吃狗娘养的口腔,他们要是想试着伸进去的话,就会看见这样的下场。
“这到底是什么该死的——”埃蒂傻傻地问。
“拿上一支我的枪,”枪侠喘着大气对他说。“拿上。我把她从我身上翻下来,你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两只手绑到身后。”
“操你们奶奶的!”黛塔尖声喊道,她无腿的身躯一个鱼跃,力量大得差点把罗兰掀翻在地。他觉出她一直在用自己右腿上那点残剩的部位使着劲儿,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顶到他的球上去。
“我……我……她……”
“快点,上帝诅咒你父亲的老脸!”罗兰咆哮起来。这下埃蒂动手了。
4
在用枪带把她捆绑起来时,有两次他们还差点让她挣脱出去。
埃蒂好歹用罗兰的枪带在她腰上打了个活结,这功夫罗兰——使出浑身力气——把带子两头在她身后系紧,(与此同时,他们还得防着她扑过来咬噬他们,就像一只蠓躲开蛇似的;埃蒂已经扎好了带子,她是咬不着了,但枪侠却被她吐了一身唾沫,)然后埃蒂把她拖下来,手里牵着打了活结的带子。他不想伤害这个不停地扭动着、尖叫着、咒骂着的东西。这东西比大螯虾更凶险,因为知道它有更高的智力,但他知道这东西可能也是美丽的。他不想伤害隐匿在这具躯壳里面的另一个人。(就像藏在魔术师的魔术盒里某个隐秘之处的一只活鸽子。)
奥黛塔·霍姆斯正在里面的某个地方尖声呼叫。
5
虽然他最后的一匹坐骑——骡子——死了很久很久,他都快记不起它了,枪侠倒还保留了一截缰绳(也曾让枪侠用做很不错的套索)。他们用这绳子把她绑在轮椅上,当她想像着他们要干什么勾当(或是误以为他俩最终想做的就是那桩事,是不是?)那工夫,他们已经摆弄完了。然后他们就闪到一边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下边有大龙虾似的玩意儿在爬来爬去,埃蒂真想下去洗洗手。
“我好像要吐出来了。”他嘎嘎的嗓音忽粗忽细,很像是青春期男孩变音的嗓门。
“你们干嘛不把活儿干完,不去吃了对方的鸡巴?”轮椅里那个挣扎着的东西还在尖声大叫。“你们干嘛不把活干完,难道还怕一个黑女人的屄?你们干啊!把喷出的蜡烛油舔干啊!有机会就干嘛,黛塔·沃克要从这椅子里出去,把你们这皮包骨头的白蜡烛掰断了去喂下面那副转个不停的电锯!”
“她就是我进去过的那个女人。现在你相信我了吧?”
“我在这之前就相信你了,”埃蒂说,“我告诉过你的。”
“你只是相信你相信的。你相信你最上心的事情。你相信事情最后会弄到这副样子吗?”
“是的,”他说,“上帝,是的。”
“这女人是个怪胎。”
埃蒂哭了。
枪侠想去安慰他,然而终于没做出这种渎圣之举,(他太记得杰克的事了,)他拖着再度发烧的身体和内心的痛楚踱入黑暗之中。
6
那天晚上更早些的时候,奥黛塔还在睡觉,埃蒂说,他想他可能明白了她身上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可能。枪侠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可能是得了精神分裂症。”
罗兰只是摇摇头。埃蒂向他解释自己理解的精神分裂症是怎么回事,那是他从《三面夏娃》(一部表现多重人格的经典影片,福克斯公司一九五七年出品)那部电影里了解到的,当然还有各种电视节目(大部分是他和亨利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观赏的电视肥皂剧)。
罗兰点点头。是的。埃蒂解释的这种症状听上去没什么不对。一个女人有两副面孔,一副光明一副黑暗。有一副面孔就像是那个黑衣人给他看过的第十五张塔罗牌上那张脸。
“那么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精神分裂症病人——还有别的表现吗?”
“不知道吧,”埃蒂说,“但是……”他的声沉下去了,闷闷不乐地看着那些大螯虾爬行着,询问着,询问着,爬行着。
“但是什么?”
“我不是缩水剂(原文shrink,埃蒂用的是俚语中的意思,指精神病医生。
套——),“埃蒂说,”所以我不是很清楚——“
“缩水弃?什么是缩水剂?”
埃蒂敲敲太阳穴。“治脑子的医生。诊治你意识疾病的医生。
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精神治疗医生。“
罗兰点点头。他更喜欢缩水剂这个叫法。因为这个女士的意识实在太大了。比正常人要大出一倍还要多。
“但我觉得精神分裂症的人几乎总是明白他们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了,”埃蒂说,“因为意识当中有空白。也许我弄错了,但我知道他们经常是以两个人的面目出现,两个都认为自己是失去一部分记忆的人,因为当另一种人格在那儿居控制地位时,他们就出现了记忆空白……她……她说她记得每一件事。她真的说过她记得每一件事。”
“我想你是说过她不相信发生在这儿的任何事儿。”
“是的,”埃蒂说,“但现在已经忘记了。我试着对她说,不管相信不相信,她记得是从卧室里被带到这儿来的,她穿着浴袍在那儿看午夜电视新闻,然后就到了这儿,丝毫没有断裂的地方。从她在卧室里看电视,到你从梅西公司把她带到这儿,她没有感觉到这当中插进了另外的什么人或事。该死的,那肯定是第二天或甚至一个星期后的事儿。我知道那儿还是冬天,因为大多数在商场购物的人都穿着外
枪侠点点头。埃蒂的观察是敏锐的。那很好。他没看见那些赃物和披肩,也没看见戴着手套的手从外套口袋里伸出来。但这只是开始。
“——但是除此之外,要说奥黛塔身子里有另外一个人有多久了,并不是很重要,因为她不知道。我觉得她是处在一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情形当中,她对两边都心存戒意,于是就弄得脑子分裂了。”
罗兰点点头。
“那些戒指。看见这些玩意儿让她大吃一惊。她不想让人看见,却让人看到了。就是这样。”
罗兰问:“如果这两个女人不知道她们生存在同一个躯体里,如果她们甚至都没有怀疑也许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如果每一个人都保留着自己那一部分真实的记忆,又用对方的记忆去填充缺失的时间,我们拿她怎么办?我们怎么跟她相处?”
埃蒂耸耸肩。“别问我。那是你的问题。是你说你需要她的。
该死的,你冒着自己脖子被割断的危险把她带到这儿。“埃蒂这会儿又想起那情形,他记得自己蹲在罗兰的身边,拿着罗兰的刀子架在罗兰的脖子上,突然笑出声来,可是没有一点幽默感。从字面上看,确实是冒着脖子被割断的危险,伙计,他想。
沉默降临在两人中间。那会儿奥黛塔平静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