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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你。”她骂道。
“接着呢,宝贝儿。”埃蒂愉快地回答。
枪侠垂着脑袋走在他身旁。
11
他们来到一个地方,巨石幢幢,拔地而起。看阳光这会儿约摸午前十一点时分,他们在此停留了约有一个钟头,躲避一下正午爬上头顶的太阳。埃蒂和枪侠吃了前一天剩下的肉块。埃蒂拿了一块给黛塔,她还是不吃。她告诉他,她知道他们想对她做什么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没有必要先琢磨着把她给毒死。她说这话装得很害怕似的。
埃蒂是对的,枪侠不由陷入沉思。这女人把她自己记忆中的每一个环节都留存下来了。她记得昨晚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事情,虽说她真的是睡着了。
她认准他们给过她那种闻着有股尸体腐味的肉,还在那儿嘲笑她,自己一边吃着蘸盐的牛肉,喝着从瓶子里倒出的啤酒。她还记得他们时不时弄几片好吃的东西在她眼前晃悠,当她用牙去咬时又闪开了——他们在一边开怀大笑。在黛塔·沃克的世界里(或至少是她的意识中),操他妈的白鬼子对深色皮肤女人感兴趣的只有两桩事情:强奸或嘲笑。或是两样同时干。
这真是太搞笑了。埃蒂·迪恩最后一次见到牛肉是在那趟航班的机舱里,而罗兰吃完他最后一条牛肉干以后就再也没见过牛肉那玩意儿,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什么年头之前的事了。至于说到啤酒……他脑子里一下回到了过去。
特岙。
喝啤酒的事儿还在特岙。啤酒和牛肉。
老天,真要有啤酒可就太好了。他喉咙里很痛,要是有啤酒润润火辣辣的喉咙该多好。这倒是比埃蒂那世界里的阿斯丁还管用。
他们从她身上引出了遥远的回忆。
“对你这样的小白鬼子来说,难道我还算逊吗?”她在他们身后叽哇乱叫。“你们是不是只想卿卿我我地玩自己的小白蜡烛?”
她身子朝后一仰,尖声大笑起来,吓得一英里开外蛰伏在岩石上老窝里的海鸥都飞了起来。
枪侠坐在那儿,两手在膝间荡来荡去,想着什么事情。最后,他抬头对埃蒂说,“她说的话里面,十句我只能听懂一句。”
“我比你好些,”埃蒂回答,“我至少能听懂两到三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多半都是‘操你妈的白鬼子’的意思。”
罗兰点点头。“你那个世界里,那些有色人种都是这么说话的吗?还是除了她以外别人不都是这样?”
埃蒂摇摇头,笑了。“不是的。我得跟你说说这些搞笑的名堂——起码我觉得挺搞笑,但也许搁在眼下这情形不那么好笑。
这些都不是真的。不是那样的,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
罗兰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记得你给她揩额头的时候,她怎么假装自己害怕水吧?”
“记得。”
“你知道她是装的?”
“开始不知道,但很快就明白了。”
埃蒂点点头。“这是一种表演,她知道这是一种表演。她是个狡猾的戏子,她把我们两个都给蒙住了一阵。她说话的方式也是一种演戏。只是演得不怎么地道。太蠢了,该死的装模作样!”
“你相信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装得还像回事儿?”
“是的,有本书叫《曼丁戈》(美国作家凯勒·昂斯托特一九五七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一九七五年拍摄成同名电影),我以前看过那本书,那里面有个黑人,还有《飘》里面的黑人嬷嬷——她好像在这两个角色之间串来串去。我知道你不了解这些名字,但我想说的是她说的那些其实都是套话。你明白那意思吗?”
“那意思是,她总要叨咕有人会对她怎么样,其实都是没影儿的事情。”
“是的。那样的话我连一半都说不出。”
“你们这两个小子还没吹蜡烛吗?”黛塔的声音嘎啦嘎啦的变得更粗哑了。“难道你们还玩不起来?不会吧?”
“快走吧。”枪侠慢慢站起来。他摇晃一下,瞧见埃蒂在看着他,露出一个微笑。“我不会有事的。”
“还能挺多久?”
“一直挺到必须挺到的时候。”枪侠回答。这声音中的冷静让埃蒂不寒而栗。
12
这天晚上,枪侠用最后一发确凿可用的弹药猎杀了大螯虾。他打算第二天晚上把那些被视为哑弹的弹药一个个兜底儿试过来,其实他知道大多数是没法用的,接下去就像埃蒂所说:他们只能把那些该死的东西砸死了。
这一夜跟其他夜晚一样;升火,烧煮,剥壳,吃——现在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了,已经失去了旺盛的食欲。我们只是在吞下去,埃蒂想。他们拿食物给黛塔吃,后者只是尖叫着大笑着诅咒着,问他们还要这样把她当傻瓜耍到什么时候,接着身子就拼命地左右乱甩,丝毫也不在意这样会使自己的骨骼被箍得更紧,她只想着把轮椅颠翻,这样他们在吃东西之前只能先把她松绑。
就在她这诡计得逞之前,埃蒂攥住了她,枪侠拿石块把两边的轮子卡住。
“你能安静点,我会把绳子松开。”枪侠对她说。
“这样你就可以操我的屁股了,操你妈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她看着他,眼睛眯缝起来,心里猜测着这平静的声音里面隐藏着什么,(埃蒂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不可能问出来,)过了一会儿,她生气地说,“我挺安静的。我已经饿得不能动弹了,你俩小子得给我找点像样的食物,难道你们想把我饿死?你们是这么打算的吗?你们想来哄我还太嫩了点呐,我从来不吃有毒的玩意儿,这准是你们的诡计。想把我饿死。好吧,让我们瞧瞧,当然啦,我们得瞧瞧。我们当然得瞧瞧。”
她又朝他们咧嘴一笑,那怪样能疹进你骨头里去。
不一会儿她就睡过去了。
埃蒂摸摸罗兰的脸颊一侧。罗兰看着他,没有躲开他的触摸。
“我挺好的。”
“是啊,你是大能人嘛。好啊,我告诉你,能人,我们今天没走多远。”
“我知道。”还有就是使完了最后可用的弹药,但至少今晚别让埃蒂知道这事了。埃蒂虽说没生病,却很累了。太累了,经不起坏消息的刺激。
不,他是没生病,还没有,可如果这么下去而得不到休息,累到头了,他就该生病了。
在某种程度上,埃蒂已经不对了。他们两个都是这样。埃蒂的嘴角的疱疹越来越多,身上皮肤也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疱疹。枪侠能感觉到自己的牙床都松动了,而脚趾问的皮肉已裂开血口子了,剩下的手指也和脚趾一样。他们是在吃东西,但吃的都是同样的东西,日复一日。他们还能这样继续吃一段时间,但他们最后毙命之际,却像是死于饥馑。
在这干燥之地我们却得了海员病,罗兰想。简直就是这么回事。
真好笑啊。我们需要水果。我们需要绿色蔬菜。
埃蒂朝那边的女人点点头。“她还会折腾出什么破事让我们难受难受。”
“除非另外那个能够回来。”
“那当然好,但我们不能指望这事儿,”埃蒂说。他拿了根烧焦的木头在地上胡乱涂画着。“下一道门的情况你知道吗?”
罗兰摇摇头。
“我想知道的是第一扇门到第二扇门之间的距离,第二扇门到第三扇门之间的距离跟它是不是一样,我们可能陷进他妈的深坑里了。”
“我们现在就陷在深坑里。”
“陷到脖颈了,”埃蒂郁闷地说,“我在想要走多远才能弄到水。”
罗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这个关爱的动作可是少见,弄得埃蒂使劲眨巴眼睛忍住眼泪。
“有一桩事那女人是不知道的。”他说。
“噢?是什么?”
“我们这些操他妈的白鬼子要走很长时间去找水。”
埃蒂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厉害了,用手捂住嘴,以免闹醒了黛塔。
今儿一整天他可是受够了她了,拜托千万别醒来吧,谢啦。
枪侠看着他,微笑着。“我要去睡了,”他说。“你——
“——留点神儿。行啊,我知道。”
13
很快尖叫就来了。
埃蒂将自己的衬衫扎成一个卷儿把脑袋靠在上面,感觉才睡着了一会,大约只是五分钟的样子,就听到黛塔尖叫起来。
他马上醒来,准备应付任何不测之事,不管是从海底爬上来某个大螯虾的国王来为它的子民们报仇,还是从山上蹿过来的什么恐怖怪兽。他似乎是马上就醒过来的,但枪侠已经左手拿着枪站在那儿了。
“我只是想试试你俩小子脑子里是不是有根弦绷着,”她说。
“没准会有老虎。这儿的地盘好像够它们玩的。我是想看看如果有老虎爬出来,这么一喊会不会把你俩小子及时喊醒。”可是她眼睛里一点没有惧怕的神色;那眨巴着的样儿只是开心好玩而已。
“老天。”埃蒂晕晕乎乎地说。月亮刚刚升起;他们只睡了不到两个钟头。
枪侠把枪塞回枪套。
“别再这么折腾了。”枪侠对轮椅里的女人说。
“如果我还这么玩你怎么着?奸了我?”
“如果我们会来强奸你,你马上就玩完了,”枪侠不动声色地说,
“别再这么折腾了。”
他这又躺下,盖上毯子。
老天,上帝啊,埃蒂想,怎么会这么乱七八糟的,真他妈的……这念头还在那儿盘桓,她又用那直遏云霄的尖叫把他从极度困乏的睡意中拽了出来,那尖叫简直像报火警,埃蒂又一次爬起来,全身都像冒了火似的,两手攥成拳头,而她却大笑起来,她的笑声粗嘎而狂野。
她想一直这么玩下去,他厌倦地想。她就老是这么醒着,观察我们,一看我们真的睡熟了,她就马上张开嘴巴再嚎叫起来。她就老是这么玩下去,玩下去,玩下去,一直喊到自己再也喊不出声音为止。
她的笑声突然停止了,罗兰站在她跟前,这个黑影遮住了月光。
“你闪开点,灰肉棒,”黛塔嚷嚷着,然而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的颤抖。“你可拿我没辙。”
罗兰在她面前伫立片刻,埃蒂确信,确信无疑,枪侠已经达到忍耐的极限了,他会狠狠地给她一下,就像拍一只苍蝇。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像一个要求缔结婚约的求婚者。
“听着,”他开口道,埃蒂惊愕地听到罗兰这话音里有一种谦和的口吻。他在黛塔脸上也看到同样的惶然无措,只是惊讶中还有一种骇然之色。“听我说,奥黛塔。”
“你叫谁奥一黛塔?那又不是我的名字。”
“闭嘴,母狗,”枪侠咆哮道,但随即又变回了谦和、圆润的声音:“如果你听见了我说的话。如果你能够最终控制住她——,,
“你干嘛这么副腔调对我说话?你好像是跟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你还是快点滚开吧,白鬼子!马上滚开,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叫她闭嘴。我可以强制她闭嘴,但我不想这么做。铁腕的强制手段是一种危险之措,人们厌恶这种事情。”
“你快点滚蛋,操你妈的你这白鬼子搞什么神神叨叨的名堂!”
“奥黛塔。”他的声音有如绵绵细语,像飘来一阵细雨。
她一下子沉默了,两眼睁大瞪着他。埃蒂这辈子都没有在人类的眼睛里见过这般仇恨夹杂着恐惧的神色。
“我想如果把这母狗扁死,她是不会在意的。她想去死,也许还更糟。她想要你也死。但你没有死,现在还没死,况且我觉得黛塔也不是楔入你生活中的什么新的烙印。她对你太随意了,也许你会听见我说的话,也许你可以制住她,虽说你还没有显示出这种控制力。”
“别让她再弄醒我们了,奥黛塔。”
“我不想对她行便暴力。
“可是如果有必要,我会的。”
他站起身,没有回头看一下,重新把自己裹进毯子,马上就睡着了。
她仍然瞪着他,眼睛睁得老大,鼻孔喘着粗气。
“白鬼子,神神叨叨的牛屎玩意儿。”她嘀咕了一声。
埃蒂也躺下了,但这回他久久不敢入睡,虽说困得要命。他强撑着睁大眼睛,准备着再次听到她的尖叫,再次惊跳起来。
三个钟头,或者过了更久,月亮已经转到另一边去了,他终于睡过去了。
黛塔那天晚上再也没有发出尖叫,也许是因为罗兰威胁过她,也许是她想歇歇嗓子准备下一次闹腾得更凶,也许,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奥黛塔听见了罗兰说的话,照着枪侠的要求控制住了她。
埃蒂最后是睡着了,但醒得很突然,精神没有恢复过来。他往轮椅那边望去,怀着一线希望祈愿在那儿看到的是奥黛塔,上帝啊,今天早上请你让奥黛塔现身吧。
“早上好,白面包儿,”黛塔说着,露出鲨鱼一样的牙齿朝他笑笑。
“我还以为你得一觉睡到中午呢。真要那样,你就什么都干不成了,西不西啊?我们还得上路呢,不就是这回事吗?肯定的!我想大部分活儿还得你来干,因为那家伙,那个眼神古怪的家伙,他一直那么病恹恹地看着我,我肯定他病得不行了!是的!我看他吃不消再折腾下去了,就算有烟熏肉吃,就算你俩用小白蜡烛爽过几回也不行了。我看呐,我们走吧,白面包儿!黛塔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她眼睑挂下了,声音也压低了;她用眼角狡黠地瞟着他。
“别把他惊醒了,不管怎么着。”
这一天你会牢牢记住的,白面包儿,那双狡黠的眼睛肯定地表示。这一天你会记住很久,很久。
肯定。
14
这一天他们走了三英里,也许还不到一点。黛塔的轮椅卡住了两次。一次是她自己弄的,她的手指又不知不觉地伸到手刹车那儿刹住了轮椅。第二次陷进了一个流沙坑,埃蒂自个儿把轮椅推出沙坑,这该死的沙坑实在太折磨人了。这时天快要黑下来了,他心里慌乱起来,心想这工夫可能没法把她弄出沙坑了,弄不出来了。他胳膊颤抖着,最后奋力一推,推得太重,把她给颠出来了,就像是汉普蒂·邓普蒂(西方童谣中一个从墙上摔下来跌得粉碎的蛋形矮胖子)从墙上掉下来了,他和罗兰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扶起来。他们还好出手及时,绕在她胸前的绳索这时套到了脖子上,罗兰打的一个活结差点把她给勒死。她那张脸涨成了滑稽的青蓝色,有一会儿还失去了知觉,但她喘过气来又粗野地大笑起来。
让她去,何不让她去呢?罗兰跑过去松开活结时,埃蒂差点这么嚷嚷出来。让她勒死好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像你说的就想这样,但我知道她想把我们……既然如此,让她去好了!
随即他想起了奥黛塔,(他们在一起只有一小会儿,那好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记忆都有些模糊了,)连忙赶过去帮忙。
枪侠不耐烦地用一只手把他推开。“这儿只有一个人的地儿。”
绳索松开了,那女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同时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大笑,)他转身看着埃蒂,几乎有点责备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停下来过夜了。”
“再走一会儿。”他几乎是恳求了。“我还能走一小段。”
“当然啦,他还有点力气嘛,他挺会来这一套的,他还留着点力气晚上跟你玩小白蜡烛呢。”
她还是不吃东西,那张脸已经瘦得棱角毕露,眼睛都深深凹陷进去了。
罗兰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仔细看着埃蒂,最后点点头说。“只走一小会儿。不要太远了,只一小会儿。”
二十分钟以后,埃蒂自己喊停了。他感到自己的胳膊活脱脱成了杰尔一奥(美国的一种果冻商标,这里指果冻)了。
他们坐在岩石的阴影下,听着海鸥的叫声,看着潮水冲向海岸,等待太阳下山,那时候大螯虾就该探头探脑地出来活动了。
罗兰怕让黛塔听见,压低着嗓子跟埃蒂说话,他说他们大概没有可用的弹药了。埃蒂听了嘴角便稍稍挂了下来,好在没有整个儿拉下脸。罗兰很感欣慰。
“你得独自拿石块砸它们脑袋,”罗兰说。“我身体太虚了,搬不动大石头……现在还很虚弱。”
埃蒂现在成了那个动脑筋的人。
他不喜欢这样说话。
枪侠一路扫视过去。
“别担心,”他说。“别担心,埃蒂。这是,是那个。”
“命运。”埃蒂说。
枪侠颔首微笑。“命运。”
“命运。”埃蒂说,他们互相看了一下,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罗兰看上去有点错愕,也许甚至还隐隐约约有点惧意。他很快收住笑容。笑声停下时他看上去神思恍惚,那样子有点忧郁。
“你们笑得这么欢,西不西在一起爽过了?”黛塔粗嘎的嗓门向他们喊过来,声音已变得衰弱了。“你们是不是打算要戳戳了?我就想看戳戳!要看戳戳!”
15
埃蒂砸死了一只。
黛塔还是不肯吃。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