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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颜酡西洲 水银珂-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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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屏息静气地倾听着她。无声的言词。很久以前开始,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他知道这只是在她心情尚可的时候,才会将这种诡异的魔力显示给他。

    不过,收敛一点,雅闲。你不是先锋,也不是炮手,你只是个贵族。我可不想看到你像只猴子一样跳到国王的宝座上挥舞红旗,虽然那看上去也算赏心悦目。不过维多利亚女皇陛下是不会让你这么漂亮的男人去触碰枪弹和硝烟的。

    她会在法兰西1789年的闹剧在伦敦城重演之前,把你挂到绞刑架上,亲爱的。

    她把一枚棋子放到眼前轻轻摇晃,声音和灯光一样细微。“我还想和你多下几年棋呢,宝贝。”

    这个国家的未来还轮不到我们置喙,无论如何,异族就是异族,站好你的位置,做好你的侯爵大人。如果你想要,如果那是你的心愿,那么,雅闲。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

    “那么,建设你自己的王国。属于这个家族的王国。”

    他在她的目光之下安静地垂下了头。

    “我知道了,薇。”

    她轻轻地笑起来。“不过,放心。这一次,你不会有事的。你想好要走哪一步了?”

    “我输定了。”

    “我说了,你不会有事的。因为我在。”

    “……薇。”他担忧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将军。”她漫不经心地推倒他的国王。然后起身走开,露台上的晚香玉洁白摇曳。她贴近花瓣轻轻呼吸,然后低低地告诉他:

    “你尽管放心。没有人可以妨碍萧家的人。”

    那一夜云掩暗月。一辆马车急匆匆赶过煤气灯下昏暗细长的街道。车夫的鞭子在空中啪啪旋转。

    马车平稳地转过街角,突然之间,那两匹极之昂贵的花斑马野性大发,发蹄狂奔。车夫几乎吓呆,拼命地抽打它们,没半点作用。那两匹马象是有魔鬼在驱赶它们一样拼命前冲,车子完全失去了控制。车轮急速滚动,摩擦石板路的声音叫人牙酸。

    不是真的有魔鬼在追随着这辆车子的脚步吗。动物的直觉远比人更为灵敏。如果这一刻有人认真凝视那两匹马的眼睛,他一定会发觉,长长的睫毛下,这灵性的动物棕色的大眼睛里充满的不是恐惧,而是绝望。

    有一种质感沉郁的空气,水一样迫人窒息,渐渐弥散。悠长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

    空中无声无息地掠过那种优雅得教人发疯的清冽笑声。煤气灯骤然炸裂,黑暗一瞬之间浓浓地笼罩下来。那两匹马同时狂嘶,扬起前蹄,然后狂乱地扭动着脖颈。任凭车夫如何抽打,都死死地定在原地丝毫不能动弹。

    满头大汗的车夫抬起头便看见面前的人。凝然安稳地立在路中间的黑色人影。连帽披风长长的下摆拖在地上,高挑的身材,缥缈得像一个鬼魂。他一动不动。

    仿佛是被那种超自然的诡异气息所控制,受惊的马匹尖利嘶鸣,却不敢再前进一步。车夫张口结舌地望着面前的古怪,难以回神。

    一切都静得可怕,魂魄飞扬,黑暗中掠过不知名的夜鸟水色的歌声。

    夜风打着旋卷起那人黑色的披风,像落叶随风而走,披风自他身上无声滑落,露出一朵惨白耀眼的花。

    我回过头去看着他们。甩脱披风,不急不缓地向他们走去。那名车夫愣在那里不能动弹。夜风轻撩我的长发甩上面颊,习惯地挑起嘴唇。有一丝笑。我在风里一意孤行地微笑着,慢慢调剂着恐惧的浓度。

    我带着一只诡异的松鼠飞跃高大树枝般的轻巧,跳上马车,欺到这倒霉的车夫眼前。在他的瞳孔铭刻下我的脸之前,霞月如水的玄光轻轻抹过他的脖子。我掠过车顶,慢慢推开车门。身后血泉狂溅,车夫的身体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头颅却滚落到马蹄下。

    车厢里是一位中年夫人和她漂亮的小女儿,在方才的惊吓中紧紧地搂在一起,瞠目结舌魂飞天外。我庆幸她们还没有看到此时外面的情况。否则,不是尖叫,便是昏倒。我不太高兴这样的局面,两个女人,要命的麻烦。我不自觉地皱眉。

    年轻女孩稍微镇静一点,反过来抱着她的母亲,死死盯着我。那眼光奇怪,既惊恐万状,又掩不住一丝火辣辣的妒羡。天晓得,她到底明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东西?我慢慢伸手向她,她盯着我,终于记起尖叫。我不耐烦,便一掌切在她后颈上。她软软地倒在母亲怀里。我拖起她,贵夫人显然没有进入状况,捧着心口一时开不了口。而我也并不需要她开口。打昏她,袖中的银管滑出,尖端插入她脖颈动脉,我细细地啜饮起来。

    自从恢复记忆以来,我不曾直接接触人体吸血。我不能。我不敢。我承认自己的残缺懦弱。可是怎能怪我。记忆中,蓓若虚软无力的手臂依然垂在我颤抖的掌心里。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吸。我的嘴唇染了血的芬芳,像第一次将牙齿嵌入巴瑟洛缪的手腕时,那种近乎重生的狂喜和兴奋。

    那女人很快死去。我刺破手指滴一滴血在她脖颈上,伤口迅速愈合得了无痕迹。

    我钻出车厢,扬鞭打马。马受惊突然再次狂奔起来。在急驰中我抱起那个年纪同我相仿的金发女孩,跳出了马车。

    身体在夜风中轻飘飘地荡漾,一个转折之后我向上直掠,落到路边一座灯光黯淡的住宅房顶。俯视下去,那辆马车在曲折街道上笔直地横冲直撞,仿佛梦魇中游行的鬼座驾。车厢中一动不动的惨白华丽妇人,大概是厚重白粉遗漏了胭脂,僵硬的手指寻不到嗅瓶,扇子掉在脚下也不愿拾起。赶车的却是一具无头尸。穿着绣有家徽的精致制服,手里仍然紧握缰绳,似乎还在驱赶马匹一直向前。你能想象得到比这更诡异可爱的情景吗?

    我尖利地大笑起来,笑得痛快淋漓不能自抑。我笑得弯下了腰。可是,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这一切。我几乎笑出了眼泪。有一滴落在怀中女孩的雪白脸颊上,淡红色痕迹久久不退。

    我抱着那个漂亮的女孩,慢慢地走在街头,仿佛塞维利亚那古老又暴虐的佩德罗国王热爱的午夜巡游。深深呼吸,空气中的寒意亲近我的皮肤。脸颊微暖,淡淡的仿佛柔媚体温。

    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那依然不是人的温度。那只是我借来的一点人性,伪装的自由。伪装,假装自己还是那个正常的,在人间烟火的浸染下温暖呼吸着的十九岁女孩。

    永远,不会再重来。

    这个给你。礼物。我安安静静地对他说着。

    他挑起一边眉毛看我,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冷漠地落在我带回的东西上。鼻翼微微抽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知道,那股难以忽略的,蜜糖般粘稠鲜美的血的香气,混着纯洁少女的体香,分外诱惑。

    我放下怀里的包裹,抖开披风,动作有一丝戏剧化的夸大优雅,女孩的身体软绵绵地滚到他面前。他睁大眼睛,碧蓝瞳孔有一点轻微的放大。看着地上昏迷的女孩,再看着我。他仿佛被我弄糊涂了。我侧一下头,做一个邀请的手势。

    请。这是夜宵。我把女孩白皙的手腕举向他,甜甜地微笑。

    上议院最有权势的某一位公爵大人……抱歉我记不清他的姓氏了。但希望这不影响你的食欲。这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他咬紧牙,死死地盯着我。薇葛蕤·萧。我听到他近乎压抑的音调。有一些什么缓缓地被激起,撩动,和膨胀。是他的怒意,我许久不曾领略过的陌生心情。我讶异地也挑起眉,惟妙惟肖地学一个同他方才相似的表情,再扭曲成一个鬼脸。

    我不知道这是否成为一种激怒他的理由。

    我不理他,径自走去浴室。一边走一边踢掉鞋子,崭新的粉红色大理石地面微微摩擦着脚趾。

    身后传来喀嚓一声轻响。我解开衣带的手停在肩上。我怔怔地定在了那里。

    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在一阵长久的,令人难堪的沉寂之后。

    女孩裹在雪纺和名贵日本袱纱长裙里的身体瘫软成一摊烂醉的泥。头颈以一个不可能的古怪姿势软软地垂下去。

    我瞥他一眼,决定沉默。我实在也无话可说。我带这女孩回来,不是为了让他扭断她的脖子的……可是他显然并不这么想。

    不喜欢啊……这样的礼物。我微笑。脚尖在地面上轻轻画一个又一个圈子。

    我不需要你给我带这样的惊喜回来。他冷冷地告诉我。

    那么请问阁下还需要什么?我陡然拔高音调问他。他惊异地看我,然后垂下头去。

    我要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我冷笑,轻柔地叫他的名字。巴瑟洛缪。圣徒的名字呢。

    为什么我不可以这样想呢?还是,你这样不愿意让我知道,一切。

    巴瑟洛缪,只有你是可以得到一切的人吗。你到底想要给我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你,和我,我们谁能够予取予求。

    我能够得到的只有你,薇葛。

    你说了一千遍了!我尖声告诉他。从你在我身边出现开始,你就是这样告诉我。

    那么去死吧。死掉的话,或许我就能够知道你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你愿意证明给我看的话。

    “你就那么恨我吗?”

    我抬起头,默默地盯着他。我说,我可以恨你,可是我没有。

    他凝视着我,那双幽蓝深邃的眼眸仿佛替代了他的身体,紧紧地拥抱了我又亲吻了我。我突然不能呼吸,几乎后退一步。那强烈的侵略感令我昏眩。

    “你没有吗,薇葛?”

    “我没有。”我转过身去,慢慢摘下耳叶上那一对紫晶串成的葡萄,镶有翠玉雕成的叶蔓,手工极好,根根叶脉都清晰可见。

    我知道他在凝视着我。

    他的声音突然从未有过的轻细,仿佛随时可以折断。那种脆弱,如果我可以称之为脆弱,深深地裹住了我。

    “你没有吗?”

    “我没有。”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慢慢握紧手指,霞月和我们之间的寂静一样沉默。这种沉默宛若永恒,几近致命。

    我终于放弃。也许是终于开始不再放弃。

    “是的。”我转过头去,迎上他沉静目光。

    “是的……我恨你。”

 







 
 

之十三 诀泪

 
 
    1846年。伦敦。

    雨丝纷落,清甜丝凉,沙沙浸透夜色浓秾。煤气灯在幽暗中绽出溶溶幽黄,光亮缠绵如蒲公英柔软绒羽。伸出手去,仿佛可以托进掌心,轻轻抚摩。

    仲夏夜,幽远之梦。

    银漆马车匆匆碾过五月市场的温柔夜雨,车头上系有黑色花结,长长丝带在风中颓唐摇摆。潮湿的马鬃闪闪发亮。车夫训练有素地操纵着马匹,尽力令蹄声听上去不那么匆忙紧迫。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有些什么即将发生。

    她安静地站在窗外,凝视那个倚在床上的老人。他灰白的发丝整整齐齐拢在耳后,用一根银色丝带束起。身上是一件团花透绣的云白软缎长衫,宽大袖口里露出双手,苍白枯萎的肌肤上浮出青色血管,一条条蜿蜒如银泥花纹浮凸。

    他勉力抬起一只手来,徐徐翻动着身边六角形蜂巢架台上的一本书。绿宝石镶嵌的铜夹固定了书脊。他惨白的手指搭在那一页书上,半晌没有动弹。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对着虚空,他轻轻蠕动着嘴唇。

    “你在么,薇。”

    她撩开窗幔,亭亭地走进房间,来到他面前。她束起了长发,看上去仿佛俊俏男孩。纯黑绸衫上开满簇簇艳红缥缈的火焰印花。她慢慢伸出手去,一只碧绿玉镯自纤细手腕滑下。他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指,感受着那浸润掌心的清凉。

    她俯下身,用另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胸口,轻声道,“雅闲。”

    他微微一笑,双手握紧她的手指。

    薇,你来了。

    他无声地呼唤了她。他知道,她能够听到,能够懂得。

    你终于来了,薇。

    她默默垂下眼帘。他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苍白柔嫩的容颜,仿佛要用视线一点点剥蚀和吞噬她。这美色如谜的女孩。他终于绝望地微笑起来。

    “你记得我们相遇有多久么,薇。”

    她抬起头来。在他绝无仅有的坚执注视下,忽然别开了脸庞。她仿佛害怕自己会融化在他的目光里。

    我知道,这一世,不过如此。

    十九年前,巴黎,玛利亚·亚德莱达·勒诺曼小姐的沙龙里,我聆听她为我揭示了一生的奥秘。那个丑怪的女人端坐在她几乎从来不用的水晶球后面,刻满花纹的楠木圆桌上覆着深紫色绸缎桌布,银色的星辰如花闪烁。她定定地凝视着我。幽暗之中,法国女人漆黑的眼睛仿佛凝在了永恒之间。她怜悯地对我伸出手来,手腕上的檀香木镯子呜咽着敲打在桌面上。

    奇异浓郁的甜香弥漫,来自东方的昂贵乳香,渐欲迷人眼。我定定地坐在这间曼荼罗的祭坛,任她徐徐道出我所有的隐秘和悲哀。

    “我尊贵的爵爷,您将会娶妻生子,一帆风顺。然而一任终生,您永远无法得到您心爱的那个人。那个人,她同您之间的距离是我无法测算,无法把捉的。”

    那是这个传奇的女人告诉我的所有。我留下一挂价值五百英镑的翡翠玫瑰念珠作为酬礼,之后回到伦敦。一个月之后,乔治四世亲自做主,我迎娶了德意志帝国黑森大公爵的次女。那年她不过十九岁,已是德国皇室中出名的美人。这门亲事的成就,大抵还离不开国王陛下恶作剧的趣味。从前他同我开玩笑时,便半真半假地调侃过我的能力或者取向。在我们单凭风流韵事便足以支撑起整个伦敦新闻业的国王眼里,一个男人年近四旬尚未娶妻,且没有一个或几个,公开或不公开的情人——无论是男是女——那简直不可想象,实在辜负了伊甸园里那一只甜蜜蜜的浆果。

    我想我尽快应允这门婚事的理由是太残酷了。以至我几乎从来不敢承认。

    不过因为,那个女孩,她也是十九岁。

    她有一双接近墨绿的明亮眼睛,长发美如深水褐藻,幽暗浓郁。这些,原原本本地被芳庭继承了下来。

    两年之后,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出世。

    那一年,有种感觉横生心底,如此模糊不安,如此温柔欣喜。我想,我终于可以正式成为萧家的历史。我终于可以不再忐忑面对所有,终于可以放下她交在我手中的权杖。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对她说出那一句话,然而我没有,我不敢。我从来都没有那个勇气。

    可是现在不要紧了。

    “五十三年零九个月又二十七天。”

    “……雅闲。”

    她怔怔地望着他。缥缈轻衣无风自动,她身上的火焰仿佛就要燃烧起来,一点点,焚入他的理智。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视线微微模糊。

    是的,薇,从我们相见的那个夜晚,到今夜,整整五十三年。

    她长长的睫毛在清秀颧骨上画出清凉阴影,一丝丝近乎寂寞的摇曳。

    五十三年了。

    这是一个生命脆弱的时代,常常有人因为散步时间过长着了凉后就卧床、衰竭、撒手人寰。这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时代。度过了乔治四世和威廉四世奢狂靡乱的二十年,游走于维多利亚女皇统治下的辉煌和冷肃之间。他已经是一个完美的过去时。英伦萧氏第十四代侯爵,萧雅闲。

    他的手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落到她柔滑明亮的发丝上,轻轻地,然而是从未有过的肆无忌惮的抚摸。

    她在他的掌心下微微颤抖,清亮双眸睁大。他定定地凝视着她。这一夜,终于可以不再藏匿隐秘,终于可以碰触所有,所有那些不敢想象,无从记忆,再难回首的美好。迷恋不堪负载,面前的这个女孩,他能够拥有她,也只有今夜的瞬间。

    “说你爱我,薇。”他低声呻吟地吐出她的名字,默默合上眼睛。

    “薇……薇葛,我的薇葛。”

    他能感觉到她骤然的震动。

    跌落或是飞升,把捉或是葬送。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听到她衣衫擦动的悉窣声。她慢慢俯下身来,贴近他的耳畔。她的气息柔媚而又冰冷,芬芳而又寂静,冷淡得如同天边冰箔般的半片新月,甜美神秘。

    她轻柔地说,“难道你以为,我是从来都不曾爱过你么?”

    他微微地笑起来,皱缩苍老的容颜一瞬间舒展。他慢慢地探出手去,以一个男人面对属于自己的女子时最本能的贪婪姿势,将她拥入怀中。

    女孩柔软纤长身体系在臂弯,如此契合。他的手指轻轻握紧她的腰。女孩清凉轮廓贴住他的脸庞,柔顺而亲昵。

    这一刻,她是他怀中的女子。

    她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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