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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靖仇见这条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这么个怕法,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便说:“那,有没有渡船?”
“要摆渡啊,就得往下游走两百里。这一带河水很急,船根本下不了水。”
往下游走两百里,非走两三天不可。听得这么说,陈靖仇也泄了气,叹道:“看来只好先住几天,等你们祭完河神了。”
汉子见陈靖仇不再坚持要过桥,这才松了口气,说:“是啊是啊。公子要住店,村口的贺家老店就很好,贺老板很厚道的,你不用担心盘缠不够。”
再厚道,也不会不收钱,何况又得耽搁两天。陈靖仇心里嘀咕着。但就算嘀咕也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看样子只好先住两天了。他回到了贺家老店,只见小六又托了一大盘酒菜从厨房出来,一见陈靖仇,小六倒是很是热情,道:“公子,过不去吧?可是要住店?”
陈靖仇点了点头,小六一手指了指柜台道:“贺老板就在那儿,公子您去找他就成了。”
贺老板倒真是挺厚道,见陈靖仇腰包不鼓,答应原本五十文一天的房钱只收他三十文。在账簿上挂好了号,贺老板冲楼上叫道:“小雪,小雪,有客人了。”
陈靖仇扭头一看,却见楼上走下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子,定睛一看,却是个年轻女子,看样子和陈靖仇差不多年纪。他不由一怔,这女子已走到陈靖仇跟前,向他施了一礼道:“公子请跟我来。”
这个客栈虽然不大,但楼上房间倒是不少。小雪领着他到了一间小房里,开了窗,却见这房间虽然又小又简陋,也就一个铺,但打扫得却是一尘不染。陈靖仇道:“还挺干净。”
小雪抿着嘴笑了笑道:“因为住店的人大都不宽裕,所以贺老板说多设点房,薄利多销。不过我每天都要打扫的,公子请安歇吧。”说着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陈靖仇很少和女子说话,和小雪这样的女孩子说话更是平生头一次,见她这么恭敬,脸也是一红,道:“好的,谢谢你。”他顿了顿,终于忍不住问道,“小雪姑娘,冒昧问一下,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小雪脸上微微阴沉了一下,但马上又微笑道:“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陈靖仇“哦”了一声,小雪的脸色闪过的那一丝阴霾他已落在了眼里,心想小雪准是生了一头白发,还受过村里人嘲笑,所以有点自卑,便说:“怪不得说周宣王生而有须,老莱子生而白头,原来书上说的真不是假的,我还以为只是寓言呢。小雪你的头发很好看啊。”(注:周宣王是周朝的中兴之祖,传说他生下来就长着胡须,老莱子就是道家之祖老子,传说一出生便头发全白。)
小雪生平还是头一次听人赞自己头发好看,虽不知陈靖仇说的周宣王、老莱子是些什么东西,心想:这公子读的书倒是真多。嘴角却已浮起了一丝笑意道:“是吗?”
“是啊,很好看,像……像银子一样。”
小雪见陈靖仇想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个比喻,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马上掩住嘴,行了一礼,说:“公子,要有事就叫一声小雪便行了,我先出去做事。”
陈靖仇点了头道:“好的,谢谢小雪姑娘。”小雪倒退着走到门边,在门口又行了一礼,道:“公子,那我走了。”
等她一走,陈靖仇在床铺上躺了下来,想到方才桥头那汉子也是说话很温和,忖道:这个小雪可真有礼貌,月河村这地方还当真民风淳朴。他从行囊里摸了摸,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了一本《庾子山集》翻着。刚翻了两页,窗外忽然传来了“啪”的一声,接着是一个男孩子的哭声。
是个小孩摔倒了吧。陈靖仇也没在意,正在默诵着庾子山的《春赋》,忽然小雪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小朔,你哪里疼?”那个叫小朔的男孩子抽泣着道:“我的脚……好疼啊,姐姐。”
这个小朔的脚摔伤了?陈靖仇突然有种不知怎样的感觉。猛然间,他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对小雪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自己小时候摔倒了,师父总是板着脸要自己站起来。虽然事后给自己上药揉搓,但他心里一直在默默地盼着有个姐姐,这么温柔地对自己说话。听到那个叫小朔的男孩子的声音,恍惚中好像就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心道:小朔有这么个好姐姐,他可真幸运。
可是小朔却显然没有这么想,突然“哇”了一声,叫道:“姐姐,你揉得太重了!”小雪低声道:“小朔乖,是姐姐不好。”可是这小朔却不依不饶,叫道:“都怪姐姐,全是你不好,才害得我这样。姐姐最坏!”说着,踢踢踏踏地走了。陈靖仇皱了皱眉,忖道:这小孩真不懂事。他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却见只有小雪靠在客栈后门边,怔怔地看着外面,小朔却已没了踪影。小雪正看着,里面又传来了贺老板的声音:“小雪,有客人来了!”小雪应了一声,进去时还用手抹了下眼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啊。陈靖仇有点感慨地想,心里却对师父又多了几分理解。在师父心目中,复兴大陈是他毕生的信念,而他的希望全放在了自己身上,偏生自己又老是三心二意,一直不肯好好修炼鬼谷秘术,所以师父对自己才如此严厉,这就是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想到这儿,他把那本《庾子山集》放回行囊,拿出了那本《鬼谷秘录》细心钻研。以前有什么不懂的,马上可以去问师父,现在却只能靠自己研究了,此时他有点后悔没有好好向师父请教。
在窗边看了一阵,天色已晚了下来,书上的字迹有点模糊。他打开门,叫道:“小雪姑娘!”小雪闻声过来道:“公子,有什么事?”
陈靖仇道:“小雪姑娘,请你给我点个火吧,我要看看书。”
小雪答应一声,很快拿了盏油灯过来。她把灯递给陈靖仇,有点感慨地说:“公子真用功,现在还看书。”
陈靖仇笑了笑,顺口说:“小雪姑娘,你有个弟弟吧?”
小雪“嗯”了一声。
“那小雪姑娘的父母呢?”
小雪道:“他们早就去世了,就剩下我和弟弟。”
陈靖仇点了点头:“你也挺难的。他刚才摔了一跤吧?”
小雪脸顿时一红:“吵着公子了吧?小朔也挺大了,可还是不懂事。”
陈靖仇连忙道:“没事没事。小朔他摔得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小雪摇了摇头:“摔倒没摔伤。这小孩脚不灵便,哪天都要摔一两跤的。”
陈靖仇吃了一惊:“他脚不好?不找大夫看吗?”
小雪道:“这是几年前的事了。他淘气,下河游泳触犯了河神,结果河神弄坏了他的脚。我去找过秦大夫,秦大夫说那是河神做的,他不敢治。”
陈靖仇更是吃惊。小朔现在也没几岁,几年前更小了。这么小的孩子河神都对他下手,简直有点丧心病狂。他沉声道:“这是什么河神啊?不保佑村里人,还要来害人。”
听他这么说,小雪的脸一下变得煞白,说:“公子,请您别这么说,要是给河神听到了可不得了。”她似乎真害怕被河神听到,又道,“公子你歇息吧,要是有事就叫我,我做事去了。”说完就急急地下了楼。
看着她的背影,陈靖仇皱了皱眉。河神照理是会佑护沿河之人的,可是月河村的河神看样子脾气也当真是坏。只是这些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又不能做什么,便坐回桌前继续翻书。翻了几页,书上“疗伤无不有验”几个字忽地跳入了他的眼中,他精神一振,心道:鬼谷秘术里原来还有疗伤术?我倒从未注意。便专心看下去,却见这一条疗伤术下写着:“精修十年,当能有成,疗伤无不有验。”心想:我练鬼谷秘术都不止十年了,应该也会有验。要是我治好了小朔的脚,小雪一定会很高兴。虽然今天刚认识小雪,但在他心底,小雪的模样已经和许多年前他幻想出来的那个对自己极其温柔的姐姐重合在了一起,能让小雪笑一笑,他就感到无比欣慰。
这条咒语也不是很繁复,但不论哪一种法术,都不是立竿见影的。所谓法术,亦是以内力驭术,方能发挥威力。他暗自试了试,心想:试试看有没有灵验。想定了就伸出手来。虽然书中说“骨断筋折,以此术疗之,皆能立愈”,不过要自残个骨断筋折,他也没这个狠心,忖道:割破点伤口,应该也一样。想毕,将左手手指在剑刃上划了一下。这把剑很是锋利,陈靖仇手指上立时割出了一道小伤。伤口虽小,血倒流了不少。陈靖仇连忙照着书上所说,调匀内息,念道:“玄灵节荣,永保长生。太玄三一,守其真形,五脏神君,各保安宁。急急如律令!”只是咒声方落,伤口却没有如书上说的那么“立愈”,血反倒直涌出来,把半个手掌都染红了。看到血流了出来,陈靖仇立时慌了,心道:糟糕,这回弄僵了,伤口反而大起来。他左手拇指使劲按住了伤口,右手再翻了翻书,却见下面有一条说:“此术若捻斗姆诀,效用更增。”斗姆诀是一种道家手印,陈靖仇是知道的,右手连忙捻了个斗姆诀,又念了一遍口诀。这回伤口一热,血倒是应声立止,他松了口气,心想:书上到底没错,我实在不该毛手毛脚就试。
伤口的血是止住了,可是左手也已经沾满了鲜血。他没好意思再去叫小雪,心想:若是小雪见自己手上满是血,说不定会想些什么呢。便走出后门。后门有口大缸,是接天落水的,边上还有个瓢,原本就是给人洗东西用。他舀了半瓢水,将手上的血迹冲掉了,擦了擦,却见伤口已经缩成了一线,也完全不痛了,也有点得意,心想:这样子,伤口到底算不算“立愈”?应该算的,都不流血了。这样一想,更是得意洋洋,暗道:怪不得师父说我的功力当真不浅呢,我自己还不知道。
因为这疗伤咒见效,陈靖仇已是跃跃欲试。现在天色还没有全黑,小雪也在店里忙着,小朔准仍在村里玩,若是能把小朔的脚治好,小雪一定会又意外,又高兴,他仿佛看到了小雪朝自己千恩万谢的样子了。他是个说做就做的人,便出了客栈,往村里走去。
刚一进村,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号哭,一群人围在一起。陈靖仇一惊,心道:小朔难道这回受了重伤?连忙过去一看。到了近前,却没发现小朔的影子,那些人是围在一家人跟前。这家人门前悬了个葫芦,匾额上还写着“回春堂”三字,原来是个医馆,哭声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有个男人正大声道:“秦大夫,这是村里早就说定的,听天由命,你也别太难过了。”有个男人嘶哑地叫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求求你们想个办法,求河神老爷放过她吧!”这男人的声音虽然难听,但说来当真是痛不欲生,不忍卒听。
陈靖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向围在门口的一个中年妇人道:“大婶,这家人出什么事了?”
那妇人见是个脸生人,知道陈靖仇准是过路的客人,说道:“公子,您不是村里人,所以不知道。明天不就是河神祭吗?我们村里年年说好,给河神老爷送一个年轻姑娘,每年都抽签,抽到谁就是谁。今年抽到了秦大夫家,秦大夫临时又变卦,不肯了。”
陈靖仇先前在桥头见那汉子如此怕法,只道村民只是敬畏河神,没想到祭河神居然要用年轻女子,这不就是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吗?他说:“秦大夫变卦了,那怎么办?”
妇人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年年都这样,抽到谁就怪谁命生得不好,还能怨谁?秦大夫不愿,也由不得他。”
这个秦大夫,当初对小雪说怕得罪河神,不给小朔治脚伤,现在厄运轮到了自己头上,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想。陈靖仇虽然有点讨厌这人,但听他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凄惨,妻子女儿也在嘤嘤哭泣,也有点不忍听下去。师父虽然说过,艺成之前不要惹事,但师父还说过,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给小朔治好了脚,明天一定要去看看那河神是什么货色。
他在村里走了一圈,却没见小朔的影子,再回到那回春堂前,围观的人已散了,门也已经紧闭,想必秦大夫觉得再哭下去亦是无济于事。陈靖仇只得回到客栈,贺老板倒还在柜台后打着算盘,见陈靖仇进来,打了声招呼:“公子,去逛了一圈啊?”
陈靖仇道:“是啊。”他正要上楼,转念又问道,“贺老板,月河村的河神是怎么一回事啊?”
贺老板停下了算盘,看了看陈靖仇,半晌才道:“你是看到秦大夫一家在哭吧?唉,作孽啊,秦大夫虽然刻薄了一点,可要他把女儿献给河神,终究过分了点。”
陈靖仇见贺老板唠叨些没紧要的事,打断了他的话道:“这河神一直都要村里献女孩子吗?”
贺老板说:“是啊。古老相传,有一年月河突泛大水,眼看村子里就要被淹没了,一个人都逃不掉,突然河面上出现了一个金甲巨神,自称是新来上任的月河河神,将河水挡住,救了全村一命。村民感念河神救命,便在河洞修了座河神庙。谁知河神显灵,说除三牲之外,还要每年献一个女孩子,不然河水还会泛滥。往年还能去买个童女来献祭,可谁家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心头肉,总也有买不到的时候,村民就说好,万一买不到,就在村子里有女孩的人家抽签,抽到谁就是谁。秦大夫也是刻薄了点,往年他还幸灾乐祸,今年偏生抽到了他家。”
陈靖仇听得呆呆的,道:“河神要女孩子做什么?”
“是人祭吧。不是说,上古也有人祭嘛。”
贺老板说完,又埋头去打算盘去了。陈靖仇还想再问问,从门外突然冲进了一个拄着拐杖的孩子,一进门便哭道:“贺老板!贺老板!”贺老板抬头一看,道:“小朔啊?你姐姐呢?”
他就是小朔?陈靖仇看了看,只见小孩脸上已满是眼泪鼻涕,扑到贺老板跟前,忽地跪下道:“贺老板,你救救我姐姐吧!”
贺老板吃了一惊,连忙从柜台后转出来,扶起了小朔道:“小朔,怎么了?你姐姐出什么事了?”
小朔说:“姐姐她……”又看了看陈靖仇,却闭上了嘴,想必不想在生人面前说。陈靖仇有点没趣,只得转身上楼。在楼道里,他却竖起耳朵听着小朔和贺老板的对话。只是小朔说得很轻,他也听不清什么,只听得“姐姐”云云。
小雪到底出什么事了?陈靖仇眼前仿佛又闪过小雪那一头银白长发,以及她总是隐隐带着愁容的面孔。突然小朔又哭了起来,贺老板在说:“小朔啊,你也太不懂事了,不该向姐姐说这些话。她这些年在我这儿干活,还不是为了攒钱给你治脚。”陈靖仇这才释然,心想:小朔不懂事,准是怪姐姐没能给自己治好脚,害得小雪伤心了。
又等了一会儿,他听得小朔抽泣着一拐一拐出门,忙下了楼从后门出去。暮色中,见小朔正慢慢地在前面走,忙走过去,轻声叫道:“小朔!”
小朔扭头,见是方才和贺老板说话的客人,警惕地道:“你是谁?”
陈靖仇道:“我姓陈,叫陈靖仇,你叫我陈哥哥好了。”
小朔摇了摇头:“我不叫,我有姐姐。”
陈靖仇笑了起来,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说道:“陈哥哥可是有法术的,会算。你有个姐姐叫小雪,长着一头白头发,是吧?”
小朔仍是警惕地看着他,道:“你骗我,姐姐在贺老板店里做事,你住贺老板的店,当然认得她。”
陈靖仇道:“我还知道,那一年小朔在河里玩,被河神弄伤了脚,姐姐去请秦大夫医治,秦大夫不肯医,小朔现在就怪姐姐没治好脚,是不是?”
小朔睁大了眼,突然张大了嘴,哭道:“都是小朔不好!”
陈靖仇见小朔又哭了起来,忙道:“小朔挺好,小朔挺好,姐姐不会怪小朔的。陈哥哥也知道小朔是个好孩子,所以来给小朔治脚了。”
一听陈靖仇要给他治脚,小朔顿时止住了哭声,看着陈靖仇道:“陈哥哥,你也是大夫?”他先前死活不肯叫陈靖仇哥哥,现在倒是张嘴就来。陈靖仇忍住笑,说:“陈哥哥是法师啊,肯定能治好的。来,你坐下来。”
陈靖仇扶着小朔坐在一块石头上,挽起了小朔的裤腿,伸手捻了个斗姆诀,嘴里喃喃念诵咒语。小朔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突然问道:“陈哥哥,你真能治好小朔的脚?”
陈靖仇被他一打岔,咒语顿时念不下去了。他拍了拍小朔的头道:“应该行。”
“应该?”
小朔仍是将信将疑地看着陈靖仇。秦大夫虽然刻薄,但留着三绺长须,一看就是个医道高明的大夫。可陈靖仇比自己姐姐大不了多少,实在不像有大本事的人。陈靖仇道:“你别打岔,不然陈哥哥的法术就用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