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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愤怒和露骨的大胆行为首先引起了扎苗托夫先生的注意:嗯,竟突然在小饭馆里贸然说:‘我杀了人!’太大胆了,太放肆了,我想,如果他有罪,那么这是个可怕的对手!当时我这么想。我在等着。竭力耐心等着,而扎苗托夫当时简直让您给搞得十分沮丧……问题在于,这该死的心理是可以作不同解释的!嗯,于是我就等着您,一看,您真的来了!我的心怦怦地直跳。唉!当时您为什么要来呢?您的笑,您记得吗,那时候您一进来就哈哈大笑,当时我就像透过玻璃一样识破了一切,如果我不是怀着特殊的心情等着您,那么在您的大笑中是不会发现什么的。瞧,精神准备是多么重要。拉祖米欣先生当时也,——啊!石头,石头,您记得吗,还有把东西蒙在一块什么石头底下?嗯,我好像看到了那块石头,在什么地方菜园里的那块石头——您不是对扎苗托夫说过,是在菜园里吗,后来在我那里又说过一次?当时我们开始分析您这篇文章,您给我作了说明——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双重含意,仿佛每句话的背后都隐藏着另一种意思!瞧,罗季昂·罗曼内奇,我就这样走到了极限,直到碰了壁,这才清醒过来。不,我说,我这是怎么了!我说,如果愿意,那么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可以作另一种解释,那样甚至更自然些。真伤脑筋啊!‘不,’我想,‘我最好是能有一个事实!……’当时我一听到这拉门铃的事,我甚至都呆住了,甚至浑身颤栗起来。‘嘿,’我想,‘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的!’当时我没好好考虑一下,简直就不想多加考虑。那时候我情愿自己掏出一千卢布,只要能亲眼看一看,看您当时是怎样和那个小市民并肩走了百来步,他当面管您叫‘杀人凶手’,在这以后你们并肩走了整整一百步,您却什么也不敢问他!……嗯,还有那透入脊髓的冷气?这拉门铃的事是在病中,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干出来的吗?所以,罗季昂·罗曼内奇,在这以后,我跟您开了那样一些玩笑,难道您还会感到惊讶吗?您为什么正好在这个时候来呢?真好像是有人推着您来的,真的,要不是米科尔卡让我们分手,那……您记得米科尔卡当时的样子吗?记得很清楚?这可真是一声霹雳!乌云中突然一声霹雳,一道闪电!嗯,我是怎样接待他的呢?对这道闪电,我根本就不相信,这您自己也看得出来!我怎么能相信呢!后来,您走了以后,他开始很有条理地回答了某几个问题,这使我感到惊讶,可是以后我对他的话一点儿也不相信了!对此变得像金刚石一般坚定。不,我想,莫尔根·弗里③!
这哪里会是米科尔卡!”
……………………
①引自果戈理的《狂人日记》。但引文不确切。原文是:“灰蓝色的雾在脚下弥漫,琴弦在雾中震颤。”
②德文,“徒劳”之意。
③德文,明天早晨。这里的意思是“去他的”。
“拉祖米欣刚才对我说,现在您也认为米科尔卡有罪,而且还要让拉祖米欣也相信……”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没有把话说完。他异常焦急不安地听着,这个对他了解得十分透彻的人竟放弃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敢相信,也不相信。他贪婪地在这些仍然是语意双关的话里寻找并抓住更为确切、更为确定的东西。
“拉祖米欣先生嘛!”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高声说,仿佛对一直默默无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提出问题感到高兴似的,“嘿!嘿!嘿!本来就不该让拉祖米欣先生插进来:两个人满好嘛,第三者请别来干涉。拉祖米欣先生是另一回事,而且他是局外人,他跑到我那里去,脸色那么白……嗯,上帝保佑他,用不着他来多管闲事!至于米科尔卡,您想不想知道这是个什么人,也就是说,在我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首先,这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倒不是说,他是个胆小鬼,而是说,他好像是个艺术家。真的,我这样来形容他,您可别笑。他天真,对一切都很敏感。他有良心;是个爱幻想的人。他会唱歌,也会跳舞,据说,他讲起故事来讲得那么生动,人们都从别处来听他讲故事。他上过学,别人伸出手指来指指他,他也会哈哈大笑,一直笑得浑身瘫软无力,他也会喝得烂醉如泥,倒不是因为喝酒毫无节制,而是有时会让人给灌醉,他还像个小孩子。于是他也偷东西了,可是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偷窃;因为‘既然他是在地上拾的,那能算偷吗?’您知道不知道,他是个分裂派教徒①,还不仅是分裂派教徒,而且简直就是其中某个教派的信徒;他的家族中有几个别古纳②,不久前他本人曾经有整整两年在农村里受过一个长老的精神熏陶。这一切我是从米科尔卡和他的一些同乡那里了解到的。他怎么会杀人呢!他简直想跑到荒凉无人的地方去!他很虔诚,每天夜里向上帝祈祷,他看‘真正’古老的经书,看得入了迷。彼得堡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特别是女人,嗯,还有酒。他很容易受环境影响,把长老啊什么的全都忘了。我知道,这儿有个画家很喜欢他,开始去找他,可是这件事情发生了!嗯,他吓坏了,想要上吊!逃跑!民间对我们的法律就是这样理解的,有什么办法呢!对‘审判’这个词儿,有人觉得可怕。唉,但愿上帝保佑!嗯,看来,现在他在监狱里想起这位正直的长老来了;《圣经》也又出现了。罗季昂·罗曼内奇,您知道吗,在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看来,‘受苦’意味着什么?这倒不是说为了什么人去受苦,而只不过是‘应该受苦’;这意思就是说,对痛苦应该逆来顺受,来自当局的痛苦,那就更应该忍受了。我任职期间,有个最驯良的犯人坐了整整一年牢,每天夜里都在火坑上看《圣经》,看得入了迷,您要知道,他简直已经走火入魔了,竟无缘无故抓起一块砖头,朝典狱长扔了过去,可他毫无伤害他的意思。他扔的时候故意不对准,砖头从典狱长身旁一俄尺远的地方飞了过去,免得打伤了他!犯人用武器袭击长官,那还得了,大家都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这就是说,他要受苦了’。所以,现在我也怀疑,米科尔卡是想要‘受苦’,或者是有类似的想法。我确实知道,甚至根据事实来看,也是如此。不过他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怎么,您不认为这样的人里面会有怪人吗?有的是呢。现在长老又开始起作用了,特别是在上吊以后,他又想起长老来了。不过,他自己会来告诉我的。您认为他会坚持到底吗?您先别忙,他还会反供的!我随时都在等着他来推翻自己的供词。我很喜欢这个米科尔卡,正在细细研究他。您是怎么想的呢!嘿!嘿!有些问题,他对我回答得很有条理,显然,他得到了必要的材料,作过精心准备;可是对于另一些问题,却完全茫然了,什么也不知道,而且自己并没意识到他不知道!不,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这不是米科尔卡干的!这是一件荒诞的、阴暗的案件,现代的案件,发生在我们时代的事,在这个时代,人心都变糊涂了;文章里总爱引用血会使一切‘焕然一新’这句话;宣传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过舒适的生活。这是书本上的幻想,这是一颗被理论搅得失去了平静的心;这儿可以看得出迈出第一步的决心,然而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决心,——他下定了决心,就好像是从山上跌下来,或者从钟楼上掉下去似的,而且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去犯了罪。他忘了随手关门,却杀了人,杀了两个人,这是根据理论杀的。他杀了人,却不会偷钱,而来得及拿到的东西,又都藏到石头底下去了。他呆在门后担惊受怕,还嫌不够,又闯进门去,去拉门铃,——不,后来他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又走进那套空房子,去回味门铃的响声,想再体验一下背脊上发冷的滋味……嗯,就假定说他是有病吧,可是还有这样的事:他杀了人,却自以为他是个正直的人,蔑视别人,他面色苍白,还装得像个天使一样,这哪里会是米科尔卡呢,亲爱的罗季昂·罗曼内奇,这不是米科尔卡!”
在他以前说了那些好像是放弃对他怀疑的话以后,这最后几句话实在是太出乎意外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给扎了一刀似的,浑身颤抖起来。
……………………
①脱离了正统东正教教会的宗教派别,叫分裂派;分裂派中又分为一些不同的教派。所有这些教派的信徒统称为分裂派教徒。
②别古纳是分裂派中的一个教派。这个教派产生于十八世纪末,其成员脱离家庭,不服从当时的政权,逃到森林中去生活。
“那么……是谁……杀的呢?”他忍不住用气喘吁吁的声音问。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甚至急忙往椅背上一靠,仿佛这个问题提得这么出乎意料,使他吃了一惊。
“怎么是谁杀的?……”他反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您杀的,罗季昂·罗曼内奇!就是您杀的……”他用深信不疑的语气几乎是低声补上一句。
拉斯科利尼科夫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站了几秒钟,什么话也没说,又坐了下去。他脸上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
“嘴唇又像那时候一样发抖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甚至好像同情似地喃喃地说。“罗季昂·罗曼内奇,看来,您没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所以您才这么吃惊。我来这里正是为了把一切都说出来,把事情公开。”
“这不是我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喃喃地说,真像被当场捉住、吓得要命的小孩子。
“不,这是您,罗季昂·罗曼内奇,是您,再不会是任何别的人,”波尔菲里严峻而且深信不疑地低声说。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沉默持续得太久了,甚至让人感到奇怪,约摸有十来分钟。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默默地用手指抓乱自己的头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安静地坐在那儿等着。突然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蔑地朝波尔菲里看了一眼。
“您又把老一套搬出来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还是您那套手法:这一套您真的不觉得厌烦吗?”
“唉,够了,现在我干吗还要玩弄手法呢!如果这儿有证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我们是两个人私下里悄悄地谈谈。您自己也看得出来,我并不是像追兔子那样来追捕您。您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这个时候对我来说反正一样。您不承认,我心里也已经深信不疑了。”
“既然如此,那您来干什么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问。“我向您提出一个从前已经问过的问题:既然您认为我有罪,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关进监狱?”
“唉,这可真是个问题!我可以逐点回答您:第一,这样直接把您抓起来,对我不利。”
“怎么会不利呢!既然您深信不疑,那么您就应该……”
“唉,我深信不疑又怎样呢?因为这一切暂时还都是我的幻想。我为什么要把您关到那里去,让您安心呢?这一点您自己也是知道的,既然您自己要求到那里去。譬如说吧,我把那个小市民带来,让他揭发您,您就会对他说:“你是不是喝醉了?谁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了?我只不过是把你当成了醉鬼,你的确是喝醉了’,到那时我跟您说什么呢,尤其是因为,您的话比他的话更合乎情理,因为他的供词里只有心理分析,——这种话甚至不该由像他这样的人来说,——您却正好击中了要害,因为这个坏蛋是个出了名的酒鬼。而且我自己也已经有好几次坦白地向您承认,这种心理上的玩意儿可以作两种解释,而第二种解释更为合情合理,而且合理得多,此外,我手里暂时还没掌握任何能证明您有罪的东西。尽管我还是要把您关起来,甚至现在亲自来(完全不合乎情理)把一切预先告诉您,可我还是要坦白地对您说(也不合乎情理),这会对我不利。嗯,第二,我所以要到您这儿来……”
“嗯,这第二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喘不过气来。)
“因为,正像我刚才已经说过的,我认为有责任来向您解释一下。我不想让您把我看作恶棍,何况我对您真诚地抱有好感,不管您是不是相信。因此,第三,我来找您是为了向您提出一个诚恳、坦率的建议——投案自首。这对您有数不清的好处,对我也比较有利,——因为一副重担可以卸下来了。怎么样,从我这方面来说,是不是够坦白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了大约一分钟。
“请您听我说,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您自己不是说,只有心理分析吗,然而您却岔到数学上去了。如果现在您弄错了,那会怎样呢?”
“不,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没弄错。这样的事实我还是有的。要知道,这个事实我当时就掌握了;上帝赐给我的!”
“什么事实?”
“是什么事实,我可不告诉您,罗季昂·罗曼内奇。而且无论如何现在我无权再拖延了;我会把您关起来的。那么请您考虑考虑:对我来说,现在反正都一样了,所以,我只是为您着想。真的,这样会好一些,罗季昂·罗曼内奇!”
拉斯科利尼科夫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
“要知道,这不但可笑,这甚至是无耻。哼,即使我有罪(我根本没说我真的有罪),可我何苦要向您自首呢,既然您自己也说,坐进你们的监狱,我就会安心了?”
“唉,罗季昂·罗曼内奇,对我的话您可别完全信以为真;也许,您并不会完全安心!因为这只是理论,而且还是我的理论,可对您来说,我算什么权威呢?也许,就连现在我也还对您瞒着点儿什么呢。我可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什么都向您和盘托出啊,嘿!嘿!第二:您怎么问,有什么好处呢?您知道不知道,这样做您会获得减刑,大大缩短刑期?要知道,您是在什么时候去自首的?您只要想想看!您去自首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承认自己有罪,把案情搞得复杂化了,不是吗?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会在‘那里’造成假象,安排得似乎您的自首完全是出乎意外的。所有这些心理分析,我们要完全排除掉,对您的一切怀疑,我也要让它完全化为乌有,这样一来,您的犯罪就好像是一时糊涂,因为,凭良心说,也的确是一时糊涂。我是个正直的人,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说话是算数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一言不发,低下了头;他想了好久,最后又冷笑一声,不过他的笑已经是温和而且悲哀的了。
“唉,用不着!”他说,仿佛对波尔菲里已经完全不再隐瞒了。“不值得!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减刑!”
“唉,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波尔菲里激动地,仿佛不由自主地高声说,“我担心的也就正是这一点:您不需要我们的减刑。”
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而又威严地看了他一眼。
“唉,您可不要厌恶生活啊!”波尔菲里接下去说,“前面生活道路还长着呢。怎么不需要减刑呢,怎么会不需要呢!您真是个缺乏耐心的人!”
“前面什么还长着呢?”
“生活嘛!您算是什么先知,您知道得很多吗?寻找,就寻见①。也许这就是上帝对您的期待。而且它也不是永久的,我是说镣铐……”
……………………
①见《新约全书·马太音福》第七章第八节。
“会减刑……”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怎么,您害怕的是不是资产阶级的耻辱?这也许是害怕的,可是您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还年轻!不过您还是不应该害怕,或者耻于自首。”
“哼——,我才不在乎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蔑而厌恶地低声说,好像不愿说话。他又欠起身来,似乎想上哪里去,可是又坐下了,显然感到了绝望。
“对,对,是不在乎!您不相信我,而且认为我是在拙劣地恭维您;不过您是不是已经生活了很久?您是不是懂得很多呢?您发明了一个理论,可是理论破产了,结果不像您原来所想的那样,于是您感到不好意思了!结果证明这是卑鄙的,这是事实,不过您毕竟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卑鄙的人。完全不是一个这样卑鄙的人!您至少没有长期欺骗自己,一下子就走到了尽头。您知道我把您看作什么样的人吗?我把您看作这样的一个人:即使割掉他的肠子,他也会屹立不动,含笑望着折磨他的人,——只要他能找到信仰或上帝。嗯,您去找吧,找到了,那么您就会活下去了。第一,您早就已经该换换空气了。有什么呢,受苦也是件好事。您就去受苦吧,米科尔卡想去受苦,也许是对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不过请您也别卖弄聪明;干脆顺应生活的安排,别再考虑了;您别担心,——生活会把您送上岸去,让您站稳脚根的。送到什么岸上吗?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相信,您还会生活很久。我知道,您现在把我的话当作早已背熟的、长篇大论的教训;不过也许以后什么时候会想起来,会用得到的;正是为此我才说这些话。幸好您只杀了一个老太婆。如果您发明另一个理论,那么说不定会干出比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