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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突如其来的旋风一下子散了,无声无息地消失。
宝铃“啊”地一声,颓然向前扑倒,哭不出声,只有热泪长流。
关文第二次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劝慰:“哭吧,哭出来就好了,那些事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
“她唱的是——时光如流水,东去不我待。趁时莫迟疑,韶光最易逝。那声音,真的是美极了。”宝铃说。
不知什么时候,宝铃的泪水已经打湿了关文的胸膛。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再见了,再见了……”宝铃遥望风去的方向,轻轻匍匐在地,无比虔诚地行五体投地大礼。
关文的鼻子微微酸涩,这种因果循环、轮回更替的传奇故事是编辑、作家们常常引用的桥段,而这一次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是宝铃,无法完全体会她的伤感,但看到她肝肠寸断、伏地恸哭的模样,自己的心也被大力地揉搓,片刻不得安宁。
车子回到扎什伦布寺,顾倾城包下了与家庭旅馆相邻的一家招待所,安顿小霍的朋友。接着,她从日喀则、拉萨两地请来了最高明的祛毒疗伤医生,为小霍诊断开方。她为小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答他在夏日之宫舍命相救,与男女情感无关。
小霍的情况正在好转,让关文感到非常欣慰。
对于他们的回归,高翔大为高兴,进进出出帮忙照顾小霍。
“关文,陪我去见赤焰尊者吧。”一切安定后,顾倾城对关文说。
关文义不容辞,告别宝铃,上了顾倾城的越野车,一起赶赴拉萨。
之前,顾倾城已经电话联络了大病初愈的赤焰尊者,对方答应见面。风鹤之死那一劫难后,赤焰尊者与大人物等人遭到青龙会金蝉子的*袭击,全都住院治疗,如今刚刚痊愈,回住所去静养。
“关文,我一直有个顾虑,从听过才旦达杰、桑彻大师的说唱教诲后就开始了。既然每个人都有前世,我担心一个人找到前世后就会忘记今世,成为空有躯壳的另外某个人。那样,我脑子里关于你的记忆就会彻底消失。我知道,宝铃向你说过同样的话,所以我相信,她也有同样的顾虑。”在疾驰的车中,顾倾城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苦涩。
除魔之战,就像一道面临决堤的大坝,一旦开始,谁都无法让洪水停下来,全都淹没其中,不能自控。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安全活下来,更无法保证,渡劫之后,自己的思想仍然纯净如今日。
“对,她说过。”关文坦然承认。
他肩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被宝铃亲口咬到时那种彻骨之痛历久弥新。
“如果咬下一个伤痕就能让人永远记住,隔几生几世不再忘记的话,我也愿意尝试。”顾倾城苦笑。
她开了窗,把音响放到最大,一路向东,一路放歌。
赤焰尊者躺在静室的禅床上接待他们,脸色灰黄,精神极差,鼻孔里塞着氧气管。跟上次分别时相比,他就像突然老了三十岁。
“我盼着你出现……好久了,你要的东西就在那里,那个罐子里……我确信它是你的,我能感觉到,它属于你,你就是它的主人……”赤焰尊者指着床头的一个藏银罐子,气喘吁吁地告诉顾倾城。
罐子是扁平形状的,高有半尺,直径一尺,周身镌刻着数不清的古藏语文字。
那罐子的年代想必已经无比久远,原本亮银色的罐身已经被黑褐色的银锈层层覆盖,变成地地道道的铁黑色。
“打开它吧。”赤焰尊者说。
顾倾城慢慢走过去,右手握住了罐盖上的莲花钮,深吸一口气。那盖子并不沉,与罐身的扣合也不严,应该很容易就能提起来,但在她手底下,仿佛有几千斤重,需要气沉丹田、蓄力于五指才能提起。
“要我帮你吗?”关文走过去。
顾倾城闭上眼,再次深深吸气,胸口不停地起伏着,额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你放心。”关文说。
“放心什么?”顾倾城闭着眼睛问。
“有些人与事,不会因时间与空间的变幻而更改,一相遇,就已经永远不朽。倾城,就算你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对你的感情也不会改变。大不了,我们重新认识,重新开始,就像这一世刚刚遇到一样。”关文轻轻地回答。
他从不对任何人说甜言蜜语,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流出来的,语出至诚,绝无虚假。
“自从加入赏金猎人的行列以来,我身经百战,十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中东战场、埃及政变、俄罗斯匪巢、冰岛*基地……任何一次,我杀进杀出,再危险的地方都能全身而退,人生词典中从未有‘害怕’这两个字。可是这一次,我的心跳得像在打鼓,仿佛一揭开这盖子,自己的生命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关文,我现在后悔了,后悔要你陪着来拉萨。因为有你,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眷恋,不再是从前天下第一的女赏金猎人了……”顾倾城的眼眶中忽然盈满了泪水。
每个女孩都有最无助的时刻,她也不能例外。哪怕外表再强悍、再倔强,都摆脱不了内心与生俱来的人性桎梏。
“咳咳咳咳……孩子,到这边来,我告诉你——”赤焰尊者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后,低声招呼顾倾城。
顾倾城走到床前,垂着头静听教诲。
“我相信,既然你有勇气到这里,就是要承担那份责任。不要为自己的胆怯而羞愧,就算是藏传佛教中最无所畏惧的智者,都会在灵魂的间隙里、修行的暗昧中存在一些负面的思想。就像我们点燃一盏灯,然后高高举起,有被光芒照亮的地方,就会有照不到的暗处。那么,我们绝对不能因为‘暗昧’存在就不再点灯,这是最浅显的道理。其实,我无法给你力量,就像一盏灯,不能帮人除魔、杀敌,也不能帮人登山、涉水、凿岩、搭桥,因为那只是一盏灯……”赤焰尊者不再咳嗽,声音平静得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
关文同样谦恭地聆听着,在他心中,赤焰尊者是一位拥有无穷智慧的藏地长者,每次谒见,都会让自己得到提高。
第八十一章 赤焰尊者与燃灯佛
他们进入这里的时间,大概是下午一点钟,太阳刚刚过了正午,静室南墙上的小窗里,射进一块长方形的白色光斑,就落在赤焰尊者床前。地上铺砌着长方形的松木板,都是天然材料解剖而成,不刷油漆,不做粉饰。光斑罩住的,恰恰是一块两尺长、一尺宽的木板。
关文之所以如此注意那木板,是因为自从他们进来,已经过了一个小时,那光斑却寸步不移,始终罩着同一个位置。
“不要怕失去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你看那些河流,从雪山的源头留下,一路得到多少又失去多少?它们怀中曾有数不清的冰棱、卵石、草根、游鱼,浮浮沉沉,起起落落,最后只留下清水一捧。它的生命,将在运动中永生,延伸至自然界的每一个角落。既然可以永生,何必执着于一时一地的得失?不要怕,该来的终归会来,不会因人的恐惧而退却。唯有突破黑暗的壁障,放下心中执念,抵达永生的境界,才能了无遗憾。”赤焰尊者缓缓地说。
“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割舍不下,唯一一次心怀执念。上天待我,何其残酷,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吗?”顾倾城的泪落下,跌在靴尖上。
在爱情之中的男女,总是看不穿、悟不透的,哪怕是短暂的别离,也会被他们视为一次小小的死亡。更何况,若揭开那盒子,迎接顾倾城的,将是未知的命运变数。
赤焰尊者颔首微笑:“红颜易老,韶华早逝,再给你机会如何?再让你爱一百年又如何?在时间的长河中,爱十年、爱百年都只是惊鸿一瞥之间的事。痴儿,痴儿,你若不返回最本真的年代,纠正那些犯下的错,又怎么能将彼时的一切拨乱反正,换回今日的平安快乐?”
他的手拂过顾倾城的长发,弯曲的手指上皮肤苍老、寸寸皲裂,都是时间留下的无名刻痕。纵观藏地各大寺庙的高僧,像他这样有智慧、有威信、有号召力的高僧已经不多了,除了此前带关文来这里的大人物,再找不出第三个。
“我这样说,你明白吗?”他问。
顾倾城困惑地摇头:“我还是不明白,但我听到了另外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通道之中,嘈杂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尊者,怎么会这样?”
“既然有通道,那就走过去,直面困惑,毫不胆怯。”赤焰尊者微笑着鼓动。
“可是,我看不到路,怎么走?”顾倾城愈加困惑。
赤焰尊者从枕头下摸出一把缠着七彩丝线的老式剪刀,示意顾倾城转过身去,手起剪落,顾倾城的长发就从中断了。
“剪掉烦恼根,还有何烦恼?痴儿,去吧,去吧……”赤焰尊者大笑。
顾倾城的表情像是被突然定格了一般,眼睛只眨到一半,半睁半闭,浑身上下,木然不动。
关文只能看到顾倾城的外表,却看不透她的思想,见她出现了异样情况,不免担心:“尊者,他怎么样了?”
“她走进了一段历史的逆流中,而那历史中,也有你的存在。我一个人的智慧只能思考这么多,只能窥见这么多天机。现在,我们只能等,等她醒来,等着厄运之轮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赤焰尊者凝视着手中的剪刀,灰色的刃口上已经生了铁锈,而那种手工锻造的古老样式,证明它至少有百年以上历史。
关文踏上一步,捡起顾倾城的断发。
佛教中,剃除须发为受戒出家、现清净僧尼相的标志之一,故佛家称头发为“烦恼丝”。烦恼丝一断,则“烦恼根”皆被掘除,从此之后心无牵挂,专心修行,直抵四大皆空之境界。
“这样……是对是错?”关文握着这一把黑亮亮的发,心底悄然生出无端惆怅。
人生就是这样,念念不忘是一种惆怅,彼此忘了则是另外一种惆怅,所以南唐后主李煜才会写下那样辗转悱恻的句子——“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对即是错,错即是对。”赤焰尊者悠悠地回答。
“什么?”关文明明已经听清,但觉得赤焰尊者说的那八个字里有着无穷无尽的深意,便忍不住抬头,凝视赤焰尊者黯淡无光的眼神,下意识地问了那一句。
“什么?赤焰尊者反问。
关文又问:“尊者,为什么那光斑是不动的?光斑不动,是否证明外面的日头也是不动的?”
赤焰尊者摇头:“我不知道,你问我,我只是明镜,所问即所见,所见即所得,那答案就在你心中。”
关文回头看看那扇虫蛀空洞斑斑驳驳的老式木门,竟没有勇气走过去拉开看看外面的情景。
日头不动的原因,只能是因为时间已经凝固不动。
藏传佛教的至高修行者能够达到“天心通、天眼通、天耳通”等等匪夷所思的“非人”境界,再高一层,则是控制呼吸、控制饮食、控制生死、控制时间的“不可知”之境界。前三种,印度瑜伽术修行者也能做到,譬如不吃不喝埋在地底几十天,非但不会死,反而精神奕奕,与平常人一样。
“控制时间”的境界,只存在于传说中,世上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关文苦笑:“原来尊者才是雪域高原的绝顶智者。”
他无法说出再多溢美之辞,对于领悟了“不可知”境界的人而言,别人是赞美还是诟病已经无足轻重了。
“我不是。”赤焰尊者摇头,“我刚刚说过了,我是一盏灯,点燃自己,照亮别人。”
他把衣领拉低,亮出左肩,肩头上竟然有着一块巴掌大的火焰状赤红胎记。
“能够控制时间是修行者的至高境界,但很多人只知道这是一种技能,但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种技能到底应该用在什么地方?”赤焰尊者幽幽叹息,把衣领弄好,深沉地望着关文,“就像古代有勇士毕生修行屠龙之技,最终却发现,那种惊世骇俗的技艺根本无处施展——关文,她不出现,‘控制时间’之技也是无处施展。再举个例子,如果没有黑夜,燃灯又有何用?”
关文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心头顿时大亮。
赤焰尊者那些话的意思,通俗来讲,就是将所有相关联的人组织在一切,各尽所能,同舟共济,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共同去完成一件事。这种组合,就像一个完美运作的足球队,有守门员、后卫、中场、前锋等等各种位置上的队员,每个人都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不贪功,不计较,不越俎代庖,不争名逐利,最终合力赢得比赛。
“尊者,我明白了。”关文双掌合十,随即纠正自己的话,“我明白自己应该明白的东西了,只知耕耘,不问收获,就是目前我们应该做的。”
赤焰尊者并未因关文的顿悟而欣喜,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思索:“关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真的明白了吗?或者说,每个人都看到自己明白了的东西,却看不到不明白的东西……”
关文接下去:“尊者的意思是,那么每个人又怎么知道哪些是自己明白的,哪些是自己不明白的?哪些是自以为明白实际不明白的东西?怎样做,才能让别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那些哲学家激辩了几千年的理论,仿佛环环相扣的桎梏,把人的思想深锁其中。所以,孔夫子才有“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的高论,提倡要跳出理论怪圈,从实践中寻找答案。
赤焰尊者弹指一笑:“我说过,我是灯,只知照亮别人。”
光斑依旧停在原地,关文看看腕表,表已经停了。
在“控制时间”的理论中是如此阐述的,身在其中的人并未失去生命中的任何一秒钟,而是开启了“多维世界”模式,在不到万分之一微秒的时差内,获得一段可以短到一秒钟也可以长到一万年的经历。
“她还要维持多久那种状态?”关文问,随即省觉,时间在这个环境是无意义的。无论顾倾城去到多远、去了多久,最终一定会回到现实中来,没有任何时间上的损失。
“重要的,不是时间长短,而是她有没有顿悟。你看,你到现在一直握着那些头发,它们对你有意义吗?它们本来是顾倾城的烦恼丝,现在却成了你的累赘与执念,是不是?”
赤焰尊者轻轻吹了口气,关文手中的头发立刻蓬勃燃烧,瞬间化为灰烬。
“可是,这是她的……最后一点纪念物……”看着灰烬飘然落地,关文不禁黯然神伤。
“剪刀给你。”赤焰尊者一挥手,那古式剪刀便落在关文手上。
“给我这个有什么用?”关文不禁苦笑。他失去了顾倾城的断发,正在纠结于等她恢复正常时如何解释,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你为什么问我?那一剪,明明是你在红尘俗世中为她剪下,难道你忘了吗?”赤焰尊者反问。
“是我?是我……”
一瞬间,关文觉得赤焰尊者正在急速后退,而地面上那光斑却无极限扩大,仿佛太阳穿透厚重的乌云普照大地一般,不再是光斑,而是照彻天地山河的自然之光。
遥遥天际,传来不知何人、何地、何时、何世如黄钟大吕般的轰然吟诵声——“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那是中国宋代柴陵郁禅师的著名偈子,此时出现,完美契合了关文的心声。他觉得那光斑就是一条通向未知时空的隧道,而赤焰尊者肩头的火焰胎记,则真的有照彻古今、洞察秋毫的作用。
于是,他的心境与视野被无穷放大,飞越千山万水,横跨历史长河。
第八十二章 大唐公主遗物
关文忽然觉得,自己脚下已经稳稳地站定了。
那剪子仍在手中,他的面前,跪着一个拖着长辫的少女。
四周,香火缭绕,群僧跪拜,诵经声汇集成一道声音的洪流,惊散了四周红墙碧瓦、树荫深处的宿鸟。远处,一轮又圆又大的橘黄色夕阳正悬垂于西山峰顶,黄昏暮色正伺机围拢过来。
他的另一只手中,托着少女足足有三尺长的乌黑发辫。
“这一剪下去,你的一生一世都不同了,你会后悔吗?”他问。
“不悔。”少女仰面向上,眼珠晶亮亮的,如同两颗浸润在冰水里的黑葡萄。在她眼中,关文看到的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女独有的纯洁无暇,而是历经波澜、淡定沉着的无畏。他曾见过那么多少女,却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眼神。
“一生一世,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瞬间,生死成败,没什么大不了。只要灵魂不死,几度轮回后,我还是要回到这里来,为正义而战。正如佛家教导,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已经准备好了,不必再问。”她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