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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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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着醉枣,过年的时候就给你们拿出来的。”张小山毫不客气,大把儿抓了半背包,往肩上一挎说:“膘子,走!让队长跟咱们这女房东……”金环眼睛一瞪:“你胡说什么?”张小山改口说:“让你们谈谈工作。”金环啐他一口:“你撅什么屁股拉什么屎、吐什么唾沫撒什么谎我都知道。耍贫嘴,小心我拧下你的耳朵来!”张小山吓的连呼“不敢!不敢!”捂着耳朵同膘子走了。 
  屋里剩下梁队长和金环了,金环等着他谈工作,老梁又想着先说点别的。两人一时无话,呆呆地楞起来。一分钟后,老梁不无抱怨地说:“你这个人哪,对人好不平等呵!对他们那样热情,对我就是这般冷淡。” 
  金环撇了撇嘴:“狭隘死咧。我对他们好,大处说是为了咱们党的事业;小处说是为谁工作方便,哪头炕热都不知道? 
  亏你还当领导干部哩!” 
  梁队长张了张嘴,没法回答。楞了一会儿咧着大嘴笑了。 
  金环恨轻爱重地瞪了他一眼,下得炕去,从温罐里打了一盆洗脚水,放在老梁跟前: 
  “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吧!” 
  “俺们武工队这次奉命出山,任务是:在省城脚下,打击敌人,配合山区反‘扫荡’。请你快到城里给杨晓冬政委送个信,要他给我们出个主意。要是他还没回来,你要到车站上侦查一番,着重看看警务段的情况,听说这是一股既麻痹又没战斗力的武装。”金环听罢,感到这是件迫不及待的大事,催梁队长赶快写信,她要黎明之前出发。老梁刚擦完脚,金环把纸在桌上铺好,掏出自己的钢笔递给他。老梁笑了笑:“我这把刷子扶不好,请你这念过洋书的圣人代劳吧!”金环说:“不行,这是大事,一定要你的亲笔。”梁队长听着有理(他听她说什么话都觉着有理),只好提笔边想边写。金环听到远处鸡声,忙着洗脸梳头换衣服,把一切料理停当的时候,老梁才写好那封信。 
  金环打了个小包袱,装满两瓶枣酒,把密信裹在瓶塞里,这当儿小离儿醒了,见到妈妈穿着那身银灰色新衣服,头上脚下打扮得象走亲一样,她说:“阿妈,又进城去呀!”金环安顿她说:“乖孩子,起床后跟梁叔叔到队部里玩去。妈天黑准赶回来。” 
  金环离开家,走出七里路,天色青悠悠的,大地从朦胧中苏醒了。迎面村庄叫李家屯,围村栽满果树,阳春三月,正是沙果秋梨开花的季节,粉白花簇,开满枝头,一抹烟霭,一脉香味,整个村庄象被鲜花裹住一样。金环嗅着花香步入果园,由于她的粉白脸庞和银灰衣服,在她披花拂芯快步前进的时候,只能看到花枝颤动,是人是花都分辨不出来了。她在园中走着,一时触景生情,心中颇为喜悦,喜悦自己负了千斤重担的使命;喜悦全体武工队员眼巴巴等候她的消息;喜悦一个共产党员,在无限美好的晨光时刻,象古书里的侠客一样,孤身一人,大摇大摆向着敌人占据的省城闯关越界。这种豪迈之情激动着她挺身走出果园,迈上通往省城的公路。 
  早八点,金环抵达距城十里的外封沟,这道关口过的还容易,他们简单地看了看她的居住证,就对她放行了。她心里说:狗日的们,有眼无珠呵! 
  内市沟挖的又深又宽,路口筑着堡垒群,堡垒背后,一边是飞机场,一边是伪军兵营,再靠后能看见突兀高大的城市建筑,静一下,还可听到一股由城里传来的嘈杂音响。沟口的栅栏斜开一扇,行人一列前进,依次接受搜查。金环和往日一样,对搜查并不害怕,觉着敌人搜查越紧,越证明他们是兵力空虚、内心胆怯,她只担心丧失了时间来不及同小妹见面,当日赶不回千里堤。 
  金环前面被检查的行人中,头一个是吃官面混洋饭的,他念叨了几句什么就放行了。第二个是挑筐担货的受苦人,因为回答的不好,挨了伪军一顿臭打。依次就轮到她了。 
  “证明书!”持枪的伪军细着眼睛问。 
  金环掏出证件递过去。 
  伪军看了看说:“进城干啥去?” 
  “倒腾个小生意。” 
  “包袱里是啥玩意?” 
  金环耐着性子解开包袱。 
  “瓶子里装的什么?” 
  “给人家送的两瓶枣儿酒。” 
  “带酒犯私!”伪军夺过酒瓶去。 
  “两小瓶酒还犯私?” 
  “一盅酒也不行。”伪军把瓶捏的紧紧的。 
  “那好,”金环压住火说,“你们看我身上还有犯私的东西没有?” 
  伪军扭嘴摆头,表示她可以通行了。猛然间,金环上前一步,劈手夺回酒瓶,伪军赶来相夺时,金环双手高举,用力相磕,砰的一声,酒瓶打个粉碎。 
  “犯私的东西,谁也不能要。”金环说着把那有密信的瓶塞握在手里。伪军们惊怔的时候,她提起包裹就走,刚走了几步,忽听楼顶上有人喊: 
  “那个娘们太野刁,别放她走!” 
  金环返身抬头一看,说话的人从楼窗里探出半截身子,他穿着泥黄色军装,带一副白边绿眼镜。金环估计是个小伪军官,便将包袱放下停住了。搜查她的伪军气呼呼地赶过来,抢过她的包袱,喝斥着要她上楼回话。金环这时旁的倒不在乎,最担心瓶塞里那封密信。在炮楼上下的众伪军注视下,她不敢表示任何不安,紧握瓶塞跟随伪军上了楼。楼梯狭窄,伪军带路前行,在楼梯拐弯处,她见身后无人,急忙抽出那封密信,放在嘴里,伸了伸脖子咽下去了。 
  楼上摆着一套沙发,四把短凳,方桌上放着电话,墙壁上挂一张烟熏变色的地图。看来象个办公室。绿眼镜自称是市沟防哨的指挥官。他趾高气扬地说: 
  “你一早从东边来,一定是给八路探信的。” 
  金环说:“清早这么多人从东边来,都是给八路军探信的? 
  随便你咋说吧,反正舌头在你嘴里长着哩。” 
  绿眼镜见头一句话失败了,他接着说:“人家都老老实实的接受检查,你……” 
  金环不等他说完便反问:“我不接受检查,到楼上干什么来了?” 
  绿眼镜高声说:“你接受检查为啥耍野蛮?” 
  金环说:“你的弟兄随便抢人家的东西嘛,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哩!” 
  绿眼镜拍桌子:“抗拒检查,扣你三天三夜!” 
  “你扣下更好,又有饭吃,又省住店。” 
  绿眼镜听完这句话倒笑了,“好伶俐的口齿呵,真象枪子一样。”他背过脸去同伪军们吐吃了几句什么。一个伪军赖着脸皮说:“小娘们,给你个便宜,只要你陪俺们打几圈牌,就放你过去。” 
  金环看了看户外的天色,仔细研究了这几个伪军的身份,心上打定主意,不紧不慢地说:“打牌倒是个消遣事儿。”伪军们认为她同意了,打着哈哈凑趣说:“就是为了消遣消遣呀。”金环眼睛一瞪:“可惜我没时间。”说着走到办公桌前,伸手抄起电话,伪军正要阻止,就见金环对着话筒说:“接五百五十号。”五百五十号是军用电话,绿眼镜直着眼睛,看打电话人要干什么。金环不理他们,说:“接特别高级警察班。”绿眼镜说:“等一下,你要特高班找谁?”金环说:“我想找找韩翻译官。”韩翻译官是敌伪中任人皆知的,绿眼镜有些犹豫了,他问:“你们是什么关系?”金环说:“什么关系也谈不上,我请他捎个信转告有关方面,说你们留我在这里打牌,上午十点以前去不了啦。” 
  防哨指挥官知道,在千头万绪的省城关系中,说不定谁和哪方面有联系。这个女人的态度从始至终是强硬的,直接能跟特高班通电话,她的背景必然十分不简单。他慌了,向伙伴使了个眼色,诡称有件要事,溜边躲开了。伪军们都是老手,打官腔调停说:“韩翻译官和俺们长官有交情,没说的,没说的。”金环说:“指挥官儿的牌还打不打?”伪军们齐声说: 
  “打牌的事儿以后再说,你有事情请先忙吧。” 
  金环听罢气也不哼,闯闯就要下楼,检查她的伪军说:“带上你的包袱。”金环回身说:“你们从什么地方拿的,给我放到什么地方去!”两个伪军无奈,提着包袱送她下楼。到大路口将包袱交给金环,金环接过包袱白着眼色说:“牵着不走打着走,天生的不吃好粮食的东西!”伪军惭笑着直点头。 
  金环沿着公路,跨过电灯公司走到新水闸。这里过往行人,又被一群伪警察拦阻,不知搜查什么。她怕再发生什么意外,决意绕过新水闸先回家看看,然后写封信把银环叫出城来。 




  银环拆开信,从清秀熟练的笔迹中,知道是姐姐写的。她很佩服姐姐的天资,她只读过半年中学,数学曾不及格,语文在全班考第一。她写的《忆母亲》、《少女日记》等文章,都在报纸刊物上发表过。 
  姐姐信里说有紧要事情,邀她到南门外护城河畔六棵柳树跟前会面。按照杨晓冬临走的指示,她应该深居简出不同外界接触,为这个原因,高自萍的几次邀请都被她拒绝了。但现在来信的是姐姐,又有紧要事,经过考虑,认为不能不见,她向院方请了半天假。 
  她洗罢手脸,穿好衣服,去同姐姐会面。刚出唐林街不远,恰好与高自萍走了个碰头。她心里想:“这比说书还巧,为什么总是出门就遇见他呢!” 
  高自萍已换上了春装,上着雨过天晴色的毛料制服,下穿深咖啡色的绒裤,头发油光发亮,象个家道殷实的阔公子,也象个有天资而又不大喜欢读书的洋学生。他看到银环脸上有问号,心里说:奇怪吗,姑娘?我每天围着医院附近走三趟,还少了碰上你。他笑吟吟地走到跟前问银环干什么去,她回答说没事,他就邀她进入附近一家元宵铺,到里间方桌前,让银环坐上首,他打横坐下边。 
  “你不是喜欢吃酱牛肉吗?我去买,这里有带芝麻的烧饼。” 
  虽经银环再三拒绝,他还是外出买了酱牛肉和老烧酒。把东西放在桌上,他把掌柜的喊过来:“给我们煮二十个元宵,白糖的、豆沙的、枣泥的、核桃仁拌青丝的各来五个,分四碗盛,宽宽的汤。” 
  银环怕耽搁时间,说:“随便来两碗算啦,也别要这么多花样。” 
  高自萍说:“既花钱嘛,为什么不排场排场?我这个人,不买是不买,买什么都要讲究的。掌柜的,告诉你,送完元宵后,几时叫你算账,再进来。”呷了两口白酒,他说:“我找你是谈重要情报,为什么老强调不接头呢?”经过银环解释,他继续说:“这几天的情况可蝎虎啦,日本军带了全部伪治安军去山地‘讨伐’。由关敬陶团长留守。根据可靠消息,日本部队已经深入边区,在各个大的村庄,一律架电线,安据点,在眺山口还安了电灯,看来这是要长期‘扫荡’呀!”“是这样的?那杨同志他们……”她说了半截,感到失口。 
  一阵复杂的感情绞乱她的心,她沉默了。 
  高自萍的独特聪明,就表现在他对这类问题善于察言观色。从银环的半句话里,他知道杨晓冬已经回了根据地,对于银环的震惊,倒有掩饰不住的高兴。他劝银环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嘛,咱们那么多的部队,怕什么!”他的小眼翻了几翻。“不过,这一‘扫荡’,老杨不好回来啦,我敢肯定,他不会回来啦。” 
  银环急着问他什么原因。他连肉带酒吞了一大口,带着分析的语气:“你想,老杨是个重要干部,他既到军区,必然跟领导机关打游击。而敌人每次‘扫荡’总得几个月,几个月变化多大呀!自然罗,从我们的愿望上,都盼他早些回来,可战争总是战争呀!……喂!我说,你这掌柜的是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你算账的时候再进来吗?”喝退腰缠围裙前来照应的元宵商人,他楞了许久,意味深长地说:“庞炳勋带着整个集团军投降了,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单是咱们这方面招架,我看,论持久战上说的那个相持阶段会延长呢,……” 
  银环听了他的话,心里非常痛苦,用筷子来回拨拉着碗里的江米团团,一个也没吃,因为在她嗓眼里噎着个跟元宵同样的东西。 
  “你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我要马上把它送出去!”她心里激动、难过,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很想离开他,跟姐姐会面谈谈这些情况。 
  “慢一点,何必这么着急,我还有事,你坐下。”他拦住她,心里已经别有企图。 
  “什么事,快说吧!” 
  “好!”高自萍镇静着出了口气,作好思想准备,他把欲望难填的小眼睛连眨几眨,最后表现出一不作二不休的神情。“我喝了两盅酒,可能要说醉话,假如酒后无德,须请你原谅。 
  但是一般说来,酒后是会吐真言的。” 
  “我这个人,政治上是比你脆弱,可我的这颗火热的心经常对谁跳动,你还不明白?让我接着上次行宫会面的话头说: 
  你原先对我很好,自从他来内线后,你对我的关系变啦……” 
  她怕他说出最难听的,打断他的话:“这都是你的神经质,过于多心。其实我对你,还不是跟从前一样。” 
  “那么,你还承认咱们两人的关系?”他的小核桃眼里射出希望的光辉。 
  “咱们的关系,是革命同志的关系。” 
  “你同姓杨的呢?” 
  “当然也是一样!” 
  “骗人!我有眼睛,别当我是瞎子。”他感到语气过重了,转换了温和的口吻说:“反正老杨是肯定不回来了。在我这方面完全愿意恢复,假如你也有同样的愿望……”他哆嗦着伸出手来,象是要同她握手。 
  “小高,你喝醉啦!” 
  “喝醉?告诉你,我清醒得很。说良心话,自从咱们一块工作以来,我即把咱们两人的命运安排在一起,我考虑什么问题,从没有把你抛开过。为了这种关系,我竭力让你避开叔父,不让他了解我们的情况。想不到中途来了个官大的首长,你的态度越来越加暧昧。现在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是死是活都要说个明白。我们不能光是一般的同志,要就是同志加亲人,要就是命中注定的对头冤家。” 
  “小高!你这话是存心欺侮人,……我走,喂,掌柜的,你算账来。”她的眼里噙着两颗泪花,用高亢的声音呼喊,掌柜的闻声赶来算账。她乘此机会离开了元宵铺。 
  高自萍把饭钱摔给元宵商人,走出门来望着银环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我应该检讨,今天未免说的太露骨了。对方也有责任,她对人实在寡情。”…… 
  银环沿着顺城街朝城外走,一时头晕心悸,眼花缭乱,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她生怕被车辆撞倒,便躲开大路低头向前走,不知不觉出了小南门,一直走到护城河畔,要不是戏水的鸭子在河边搧着翅膀呱呱叫唤,她或许真要走到水里去。 
  她忘记到这里是来干什么,四肢无力地倚在河边柳树上,盯着已经解冻的河水出神。一会儿。她喃喃自语地说:“他真个留在根据地不回来吗?……不会,不会的!他跋山涉水,出生入死,对党是多么忠诚呵!但为什么老是那么严肃呢?……”她瞧着轻流不息的河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头脑清楚些了。 
  “你这个家伙,欺侮我老实。拿我的小软儿啦,我要向组织上反映你!……” 
  “谁拿你的小软?”随着话声,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一掌。银环打了个寒噤,赶紧回过头来:“哎哟喂!真吓死人!是你呀,姐姐!你……”她想说“你怎么来了?”话到嘴边,才想起姐姐是特来会她的。 
  金环责备她说:“你这个丫头,真叫人上火,左等右等都不来,嘴里还胡念八卦的,到底是为什么呀!” 
  银环估计姐姐听到她刚才的话,红着脸站起来,沉默了会儿,领姐姐傍依河沿往西走,从公园围墙缺口处穿过,踱到倾斜的河坡。这儿是杨晓冬母子年前会面的地方。那时节朝阳的树木刚露青皮,现在榆叶梅的蓇朵已咧开红嘴,对于这些诱人的花草,银环象没望见一样。她想起元宵铺里那件不愉快的事,想瞒着,瞒了姐姐还向谁倾吐呢?想直说,又没有勇气,嘀咕了半天还是要说,她绕了个很大的圈子: 
  “姐姐,做个女人难着哩!” 
  “有啥难的,这个世道男女还不是一样!” 
  妹妹象没听见姐姐的话,她继续说:“特别是当个青年女子,在都市里边工作真是多方为难……”她想起受到的委屈,眼里饱含了泪水。 
  姐姐平常总嫌妹妹懦弱温情,该说的不说,该办的不办,叫她急的嗓子眼直痒痒。现在看到她的委屈可怜的样儿,并不十分同情她,她觉得妹妹性格里缺点东西,她想拿出自己的来影响她。 
  “妹妹!你要坚强硬朗点。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谁不是一个人呢!你认为在都市里边活动难,难道在外边活动就好一点吗?不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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