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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你们也许还不大懂得这些东西多宝贵。我开始懂的也不多,到了敌人监狱里失掉生活自由的时候,才更知道它们的宝贵了。我虽然是做了母亲的人,可我还不过是二十四岁的青年哟!我多么想自由,多么想活下去,至少希望活到城市解放,能看到你们欢蹦乱跳的那一天。现在看来,这都成了奢想。……
敌人也想让我活下去,还答应叫我在物质生活上活好一点,只要从我身上得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我想活,我知道“死”并不是个愉快的名词,它的含意里有痛苦。但我不能避开它而丢掉我最宝贵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用说作为一个党员,就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也是不能失掉的。这样,我的未来就可知了。青年学生们,同时代的青年们,未来的青年们,让我——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为你们的光明前途祝福吧。……
今天,这位房东姑娘还叫我写。她再一次保证,一定把信送到你们手里。我真感激她。经过一周的观察考验,我认为这个姑娘可靠,请组织信赖她。
我还说什么呢?在旧时代,人们常说“红颜薄命”,我既非红颜,也不信命,我就知道相信党。我新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党给的,我要把生命中的每一片断,哪怕是一分钟,都愿为党做点工作,可惜,我现在能作的事情并不多了。我被约定明天给特务头子多田单独会面,这是个不平常的会面,一个是敌伪方面权威人物,一个是普通的共产党员;他对我有企图,我对他有打算。不知这样作是否妥当?也不知道能不能作成,但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想作的一件事了。……
银环看了看信上日期,是三天以前写的,就是说金环在三天以前还没发生问题,现在她的情况又是怎样呢?她最后作了什么事,成功还是失败了?真急死人。银环拿起那个信封抖了抖,没发现什么,迎灯一照,发现信封底处,还有另一张折成方形的信笺,伸手掏出来看,信纸同金环用的一样,字体大不相同,潦草地写着:
地下工作负责同志们:
我要替不知名的大姐,续完她的遗书。
关于我本人不用介绍了。大姐说,在政治上她给我负责任,我的姓名和住址暂时最好不写,万一丢了,我们母女性命就难保啦。何况,不论在多么紧急的情况下,只要见到你们的面,我总会告诉你们的。现在让我说说大姐的事:大姐在第四天就不再写了,她从多田处谈话回来,精神有些变化,说她头皮发痒,向我借头簪,我把母亲的给了她,她不满意;按照她的要求,我从街上给她买了一只骨头簪子,又硬又尖,她高高兴兴地抿藏在头发里。第六天早晨,便衣特务带她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大姐偷偷对我说:“你注意打听着点,今天也许出件叫人高兴的新闻。”当天他们谁也没回来,第二天,特务们来取铺盖,说任务结束了,要回机关去。我要求他们告诉大姐的下落。他们是这样谈的:多田和大姐个别谈话以后,对她抱了不正当的企图,先是要她提供地下工作组织情况,以后说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同共产党断绝关系,先是她不肯,后来不知为什么,她又答应了。多田说要她变变生活方式,为她准备了高等服装名贵首饰,要她洗澡烫发换装,去赴筵席。多田准备在筵席上宣布她归顺“皇军”,然后派她去新民会工作,他个人的企图还安排在下一步。这一切,都遭到她的拒绝。她声言一不赴筵,二不任职,要找个方便地方,先同多田顾问谈谈,只要谈通了条件,顾问所要求的她都乐于应承。多田同意了,交谈地点是在靠北城的红楼里——国民党逃跑省长的别墅。多田是日本帝国主义豢养多年的老牌特务,处事对人颇有经验,他接待她是作了成败两种准备的。
她去红楼见他的时候,经过周身检查,才被允许进去的。特务说:“姑娘虽是好样的,还是欠沉着,她动手太早啦,又没有应手的武器。也许日本人命不该绝,要是从咽喉上再刺正一点,多田就省得回北京住医院啦。”另一个特务夸奖多田,说他受重伤后,还能掏出左轮朝女犯人连发五枪。……
银环读到连发五枪,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浑身颤抖,眼睛瞪直,象是要找个支撑身体的依靠,看到饱含晶莹眼泪的小燕儿,便扑向前去,两人拥抱住放声痛哭。韩燕来嘴唇咬紧,眼睛瞪圆,死盯住墙角,仿佛一错眼珠,那里就有什么东西要跑掉。杨晓冬猛然挥手,撩开身上的薄棉被,三歪两晃抢步到灯前,双手分开捺住两个桌角,不知是因为体弱需要支撑,还是他以往在工作中习惯了这种姿势,这姿势颇象站在扩音器前对千百看不见的群众讲话一样:
“金环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者,是革命的好同志。她把生命中最后的时刻都用来打击敌人。她的女儿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是共产党的下一代,用不着担心,我们再困难也要教养她,遗弃革命子女是犯罪的。她的遗书遗物;一定保存好,几时城池解放了,这些东西都陈列到烈士馆去。”
说着他双手离开桌子,皱紧浓黑的眼眉,睁着红肿得怕人的眼睛,寻找同屋的伙伴。银环同小燕儿担心他要晕倒,赶过来试着搀扶他,他挥手拒绝,吮了吮焦干的嘴唇,粗声粗气地说:“象金环这样的同志,她要求我们的,绝不是悲伤和眼泪。她要的是霹雷和火剑,我们要用霹雷和火剑去消灭敌人。银环,你要更有勇气、更坚强些,打开对关敬陶夫妇的争取工作,在这一点上,烈士已经为我们奠定了争取工作的基础。必要时节,我直接同姓关的会面。燕来既已打入敌人内部,要很好联系咱们释放的那几个人,大力提高他们的政治觉悟,并设法把张小山安插进去,暂时由他负责对路西的联络。我们无所畏惧,我们绝不退却!敌人!你示什么威?你连放五枪自豪吗?你见我们的同志流血高兴吗?告诉你,我们有的是力量,你等着!有朝一日,我们要狠狠揍你们!”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抡动右拳,猛击桌面。桌缝里冒起一缕灰尘;金环那封血泪信笺,象白蝴蝶般的从桌面飞起。
四
几天来,银环坐不安,睡不稳,吃东西咽不下,她脑子里始终萦绕着姐姐的影子。姐姐留下的那封信,她反复读过很多遍,越读越感到亲切,亲切到能听出她喝斥敌人的声音,能看到她拚刺敌人的动作。几次做梦,梦见她帮助姐姐从敌人囚笼里冲出来了,醒来之后,觉得世界上缺少姐姐,仿佛丢了不可缺少的依靠。心里空空落落的,姐姐平素对她的斥责,现在感到是抚慰;姐姐对她的希望,现在感到是责任。她怨恨自己懦弱无能,感到自己为党工作的太少,为了纪念她,下定决心积极工作,弥补姐姐牺牲的损失。这样,她本着领导的指示,在一天的上午十点钟,大胆无忌地进了关敬陶的家。由于她的满腔热情和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给那位团长夫人整整讲了两个钟头。从对方的反映中,她感到她的力气没有白费,陶小桃表示她的丈夫很快就要出来,可以把意见转达给他,还跟她建立友情,订了下次会晤的时间。这事情填补了银环一点空虚,减轻了一点伤痛,回到小叶家东院正是午后一点,躺在床上她第一次稳稳地睡了一觉。
现在银环睡醒了,当镜理了理头发,搬条板凳坐在叶宅小东院台阶下,时间接近黄昏,阳光已不刺眼,她盯着窗前的向日葵出神。向日葵开着冰盘大的黄花,矫健地挺立着。紫红色的牵牛花偷偷地张开了喇叭嘴,小雏鸡整天跑叫的疲乏了,躲在葵花叶下闭着眼睛憩息,小独院的一切都处在宁静状态中。忽然听到室内的钟声,她想小叶下班还有一点多钟,吃晚饭还早哩。她想利用这点时间,骑上车子去找替姐姐送信的姑娘,如果找到这个人,好好对她进行教育,争取她给我们多作些工作。
关于那位不知名姓的送信姑娘,她估计很可能是韩燕来打救的那一位,因此还得去问韩燕来,于是,她骑车直奔西下洼。
快到小燕家门口,她忽然想起杨同志跟她规定过见面的时间地点,不应该随意碰头;再说,这样冒然去找,他们也未必在,燕来不是在伪治安军里补了名字吗?她这样想时,欲待推车回转,恰碰见一辆三轮蹬过来,蹬三轮的正是韩燕来。银环很奇怪,问他干什么去,韩燕来下了车当时没答话,同到大门跟前开了锁,两人把车推进了院子。
韩燕来说:“新搬的房子缺一扇门,我想把西屋的门拆走。”
银环说:“你补上名字了,还能随便出来吗?”
“我才去,还没发军装,再说,我有个盟弟当司务长,还不是自由兵么!怎么,你这遭儿来有事吧?”
“我想再问问你,咱那天说的那个姑娘,到底住哪里?”
“我当时没留心,总起来说是北城,大概在奎星阁以北,门牌号码都被我忘光了,仿佛迎门墙上贴着什么日本商标似的。”银环把燕来讲的和送信姑娘说的联起来一想,觉得这个地方定是北河沿一带,她感到找这位姑娘有些把握了。
接着两人又谈到敌人查户口的事。
“你新搬的地方,户口查的紧不紧?”
“那倒不要紧,主要是躲开医院听消息,必要时报个临时户口就行啦。”
“别人都好说,就是杨叔叔成问题,现在也没敢报,听说警察局对单身男人查的特别紧,其实这净怪他,自己快三十岁的人啦,对个人的终身大事,一点也不在心。”
银环看了看燕来没吱声。
燕来继续说:“我上次进山的时候,听说肖部长亲自给他找过对象,要是结了婚,两人住在一起,找个影占身子的职业,少担多少心!”
银环听了很担心地问:“你见过那个人没有?”
“我打哪儿看见呢!杨叔叔随便说了一声罢咧。唔!天就要黑了,你跟我到半亩园看看去吧。杨叔叔的病还没好,他今夜还不定在哪睡呢!”
银环没表示去不去,燕来前边走,她在后面推车跟着,一路穿横街拐胡同,曲曲折折地到了半亩园后身李家祠堂。缩进祠堂深处、被绿槐树掩映着的地方,有一所朱红色的高大门楼,门楼后面毗连两套青堂瓦舍的正宅,最后有个小跨院,跨院通有后门。韩燕来说:前院原租给两家布线商,中院苗家才搬过来,跨院小房是他们住着。他要银环一起进去看看,银环忽然转变了念头,她不愿去见杨晓冬,觉得见了他也没有话说,而且心中存着一种无名的隐痛,似乎躲开他倒好一些。因而便说:“我现在也没什么重要事,去这样深宅大院不方便,等规定时间再谈吧!”不等韩燕来表示意见,她就登车走了。
走出半亩园,街上亮了路灯。她打算按着燕来讲的,到北城找那个姑娘去。一时心乱如麻,两脚懒得蹬车,不知不觉中,她的车子已经掉转了方向。经过一段距离,她理智些了,抑制住思潮的汹涌,她劝告自己说:“你这是怎么啦,净想这些事,对得起姐姐吗?你是来革命的,得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工作上,呵!撞!”她忽闪身下车,前轱辘撞拱了小叶家的旁门,碰的拉铃直响。
小叶开门接进她去,问她是否吃过晚饭,她本来饿着肚子,却硬着头皮说在外面吃了。小叶见她双眉紧锁,似怨气未消,估计又是从姓高的那里受了委屈,又同情又责备地对她说:
“你这是何苦呵!躲又躲不开,丢又丢不下,当你这号人,倒霉死啦!干脆点,要嘛就抱一份独身主义,要嘛就干脆答应了人家!看你这几天,忧愁的都变了模样啦!”
“你还故意呕人!”
“谁故意呕你,本来嘛,躲出来放着清福不享,编法儿跑岔出去惹气生。”
“小叶,我的好妹妹!”银环不知对她怎么说好,楞了一会儿,她想定了,很冷静地说:“你是个好人,有热情有正义感,对我也满有恩情,可惜你并不了解我,我把实话告诉你,我搬到这儿来,绝不是专为躲小高!”发现小叶那种茫然困惑的表情,她更凑近了她。“小叶妹妹,咱们同班毕业,又分在一块工作,是最好的朋友了,我不能再隐瞒你。我躲出来,是怕姐姐来找我。姐姐本是一母同胞,应加照顾,都因为我听说她参加了八路军的工作。”
“这就是你的不对,她参加那边工作是另一回事。手足之情还有不顾的,瞒过外人就行吗?不要怕,请她到我家来,我爸爸不问,后娘更不管,咱们在这小独院里作天下。叫她来,我开开眼,看看共产党八路军到底是啥样的人?”
银环没想到小叶态度这样率直爽朗,后悔自己以往过于谨慎,现在什么也不想瞒她了,一五一十地将姐姐被捕和她向敌人斗争的经过说了一遍,直说到姐姐为刺杀多田一连中了五枪。
小叶听完后,眼里含着泪花,脸色吓的煞白,静了很大工夫,她很激动地说:“姐姐已经这样了,让我们慢慢想念她吧。我想问问领导她的那位男同志,他现在在哪里,你今天是否见到他?”
“我倒是想见他。”她有意识地躲开真实情况。“偌大的都市,叫我大海寻针去?听说这位同志,没定居,没职业,半合法半非法的活动着,饱一顿饿一顿地各处飘流着,因此他的身体不好,据说他得了很厉害的病……”这些话原意是在感动小叶,因为确是实情,首先被感动的倒是她自己。银环内心一时十分凄楚,她讲不下去了。
“环姐,我从来不难过,今天你可说伤了我的心。这些人,不管他们信仰怎样,我就崇拜他们这股子英雄劲,人家要是大拇指,咱们连个小指头都不够。环姐,咱们不能躲躲闪闪,多会见到面,大力扶帮他们。”
这天,银环同小叶整整谈到深夜下一点,她十分满意小叶的态度,也满意自己的勇气。由于兴奋,这一夜她几乎没闭眼,几次开灯也不知要干什么,对着灯光端详小叶那调皮的脸相,端详她那单纯的无忧无虑的圆型小脸,想起当年她们在护士学校一起读书的时候,朝夕友好相处的情景……
今夜她感到小叶特别可爱,她们友情的水银往突然上升了,从今以后,小叶不仅是朋友,而且是同志,想起她是自己的同志,便把她拥抱的紧紧的。……
北方初夏之夜,黎明前凉意袭人。小叶冻醒了,睁开眼睛,发觉银环是这样亲昵她爱抚她,感到满足,感到特别称心适意,一头扎进对方怀里,依偎的更紧。
银环紧挨着她,挎着她的一只膀子,再也不能入睡,扬着头,睁大眼睛瞧着窗户。从黑暗中盼黎明,从黎明盼天亮,盼太阳出来,那时节,她要挎着她的新战友,并肩走上战场。
……
第十五章
一
高大成从山地回来,第二天到北京医院看望多田。多田因为重伤未愈,医生不允许多说话,便把“肃正思想”的任务委托给高大成,要他和顾问部很好联系,并鼓励他把范大昌、蓝毛等重要助手使用好,务必完成清除“伪装分子”的工作。
高大成受到这样赏识,先是受宠若惊,然后心花怒放。他想:如果乘此机会干出点名堂来,兵权势力、金钱地位,都会浮着顺水向他漂来。于是离开医院后就马上叫田副官挂回了长途电话,约定同一时间,召开两个会议。
刚下火车,登上军用汽车,顾不上回公馆,他就直接奔宴乐园——他所安排的会场。路上他问田副官:
“小田!开会的事,你通知好啦?”
“没错儿!我在长途电话上,都给副官长讲清啦!”
“那个会呢?”
“更没问题,范主任亲自接的电话,他说准时在宴乐园等着。”
高大成心急感到汽车慢,训斥司机说:“轧死人又不叫你偿命!再开快点!”小田懂得高大成的脾气,心里比司机还急,他亲自帮助司机拨动指挥线,选择近路,转弯抹角绕到宴乐园的后门。
听到汽车声,范大昌、副官长他们抢先出来,迎接高大成到休息室。稍事寒暄,范大昌他们先问首席顾问的伤势,高大成说,虽没生命危险,短期却不能治愈,北京若医治不好,顾问还打算回国去。接着高大成问他们知不知道开会的事,范大昌说接到长途电话之前,顾问部已有通知了,因此来到高司令这里请示工作。范大昌会灌米汤,高大成又吃捧,正谈的投机,田副官进来说:“酒筵摆好,人已经到齐了。”高大成拉着范大昌、蓝毛等一起出来聚餐。
中厅里,围着圆桌坐满伪治安军连长以上的军官,桌面摆满了酒菜。高大成为首走进中厅时,高拧子团长自动喊了“立正”的口令,高大成把手一挥说:“自己家里,别来这一套。”一面叫大伙坐下,顺便同涌到跟前的营团长们握手,握过手的有的被他笑骂两句,有的挨他一拳,握到关团长手的时候,他攥的更紧,还小声安慰了几句。而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