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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飞机坠毁呀!吓死人咧。真要飞机掉下来,说不定又是一个‘9·11’啦!我告诉你们啦!”——暗示所有人的耳朵竖起来聆听的语气——“一辆大客车失去控制装栏啦,警察一查,发现这个大客车超载啦!正在查呢!”
“是大客车是吧?是汽车撞一起了吧?”紫嘴唇女子的声音飘了过来。
四镯妇女以蔑视状扫她一眼。
“撞栏嘛。”她一字一句地说,“不是追尾。拎清楚一点。”
“是不是装了栏所有桥的梁架断了呢?”秃头老人说。
“栏是高速公路的栏吧。这警察查案子怎么就不管我们这些走路的人呢?”前排的人抱怨。
司机完全停下了马达。
汽车的颤抖停止。
我望见司机将胳膊肘压在方向盘上。熙熙攘攘的人声了无止歇。无数种可能性还在依次被陈列、拼凑和组合。
银灰色衣服的胖男子扯着嗓子问司机:“不走了是啵?”
喊话重复了三遍,司机懒洋洋地回说:“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我看着她,她对我微笑一下,举起木雕来摇了一摇。一片玫瑰花瓣掉了下来,落在她膝上。我拈了起来,打开车窗,顺手一扬。花瓣越过横列在旁的车流,直向远处的天空飞去。
我站起身来,将笔记本电脑的包背在身上。她抱着木雕随我站起来。我们穿过客车的走廊,从一条条横架在走廊的腿上迈过。
“借光借光。”我说。一条条大腿有礼貌的让了开去,我走到司机身旁。
“哎。”我说。
司机抬起头来,漠然地望了我一眼,似乎连“什么事”都懒得说。
“是好一会儿不能走了是吧?”我问。
“是。”他说。
“开下车门吧,我们想下去走走。”
看样子他是不大乐意,但似乎又懒得争辩。做了几秒钟思想斗争,他按了一下键,前车门打开。司机做了个手势,意思大约是“请便”。
我和她举步走下了车,碎纸屑般堆砌的声音倏然间消失不见。初春的风与树叶潮声般的鸣响取代了这一切。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一
我们踏上路边交通岛的草坪,坐了下来。
我们静观着首尾均难以窥见的车流,这犹如冰河时代陈迹的漫长阻塞,现代文明的不朽产物。
有那么一会儿,汽车尾气与烟尘不断向我们扑来,使我们皱眉。然而,随着汽车们偃旗息鼓的关掉马达,这些庞然大物犹如死去的猛犸,趴伏在大地上。
春天的中午,阳光若明亮的蜡笔画就的金色氛围,令我不由眯起眼睛。暴起的春暖使昨夜雨水的记忆悉数流失。鸟儿受不住温暖般鸣叫不已,连成一片。不再发出声音的汽车们像活动的城堡。车窗中的乘客惶惶不安的左顾右盼。
“像看电影。”我对她说。
我们所坐的客车门口,又下来一个人。
她抬头看了一眼,指了一下。“又是他。”她说。
“为什么要说又呢?”我说,“你说他眼熟,你想起来他是谁了吗?”
“没有。”她说。
那个男子身形挺拔,短得犹如春草的头发显示出旺盛的生机。他看了我们一眼,然后信步走近。
“他过来了。”我说。“电影一样。”
“真无聊你。”她说。
G
“天气不错呀。”他对戴棒球帽的男子说。
后者对他报以微笑。
男子身边的女孩儿把玩着木雕,对他笑笑。
“江南的天气是这样的。下一阵雨暖一阵。”戴棒球帽的男子说,“不成文的惯例。”
女孩儿从口袋里抽出荧光绿色的口香糖递过来:“吃口香糖?”
“不了。”他说。他看了女孩儿一会儿。
戴棒球帽的男子微笑着,凑在女孩儿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个人轻轻笑开了。他于是感到有些尴尬。
“对不起。”他说,“只是觉得你,”他指了下女孩儿,“有些面熟。”
“看吧!”戴棒球帽的男子对女孩儿说,女孩儿笑了一笑。
“其实我也觉得你挺面熟的。”女孩儿说,“哪里见过似的。”
“我也觉得你面熟。”戴棒球帽的男子微笑着说。
戴棒球帽男子的话使他感到微窘。他挠了挠耳朵。
“没有别的意思呀。真是觉得面熟。没别的意思。”
“介绍一下。”戴棒球帽的男子伸出手来,“我叫帕里斯,她叫海伦。”
戴棒球帽的男子伸出的手使他感到温暖。他微笑着,将手伸了过去。“你好。”
“好。”戴棒球帽的男子握了一下他的手,很绅士地收回。“去朱家角干嘛呢?”
“见个人。”他说。
“女朋友吧?”女孩儿迫不及待般地问。
他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几个乘客也随下车来,站在路边叉腰观望着远处那不见缓解的路况。
他听见这对男女轻声的玩笑。咯吱咯吱。小松鼠般的欢跃。
“算是女朋友吧。”他说着,随即想起小悦的微笑。
“真幸福呀。”戴棒球帽的男子对女孩儿说。女孩儿点着头,从木雕脖子上解玫瑰花。
“要不把这玫瑰花送给你,转交给女朋友吧!”
“谢谢,不用啦。”他脸色愈加红了,“真的不用的。”
“我真的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是哪里人?”女孩儿问。
“北方人。”他含糊地说,“最近刚来上海。”
“来上海之前呢?”
“去过好些城市。苏州,无锡,南京,宁波……”
“无锡?你去过?”戴棒球帽的男子问,“什么时候去的?”
“那是……”
“其实送给女孩子玫瑰花是不错的礼物噢。虽然有些干了,但是还是很漂亮的。”女孩儿已经将玫瑰花枝解开,递了过来。“送给你女朋友吧。真的。”
“我不要,真的不要。我给她的得是我自己献出来的。不能随随便便的。不是,我不是说拿你们的东西随便,我是说,我得用真心去对待她。”
“看看,”女孩儿伸手拍了一下戴棒球帽的男子的颊,“人家就比你真心得多。”
“我去问问司机车怎么样了。”他觉得自己的脸愈加红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好好。如果开了得告诉我们呀。”戴棒球帽的男子说。
“否则我们就成了流浪猫被丢在半路了。”女孩儿说。
“你发觉了吗?”看着那个男子步上客车,我轻轻拿过她手中的玫瑰花枝,抚摸着柔软的花瓣。
“发觉什么?”
“他好象真有些爱上你了。”我说,“否则脸干嘛那么红?”
“这个男孩儿有女朋友了。”她说,“而且估计是初恋,你看那脸的红法。你这样厚脸皮的男的,跟人就没法比。”
“他刚才提到,”我说,“他去过无锡。”
“那又怎么样?”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二
“我们说他眼熟,也许是因为我们在无锡哪个场合看到过他。”我说。“或者他看到过我们。在无锡。可惜没来得及问。”
“你过敏吧。”她说。
“不是过敏。”我说,“我近来总觉得有些怕。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祥的预感。”
“拍电影吧你。”她说。
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
“要打电话?”她问。
“不是。”我说。
“那干嘛开?不怕家里人找吗?”
“我问问无锡的朋友,看情况怎么样了。”我说,“当然是发短信问。”
手机信号接通,随即亮起了字样:4条新信息。
“新鲜。”我说。“几百年都没人给我发短信的。”
“是谁的?”她问。
“我父亲的。”我说,“4条都是他一个人发的。”
我按下阅读信息的命令,跃上屏幕的是数行字,如下:
无论身在何处,务必尽快回家。外婆病已复发,已扩散,现住第五人民医院。
重复,外婆病已复发,已扩散,现住第五人民医院。
无论如何,先回家。一切既往不咎。
回家就好。父母匆告。
她默无声息地看完短信,然后看我的脸。
我读罢4条短信,每条都是同样的内容。
我关掉手机,看着屏幕变暗,随即抬起手来伸在额前。
悬峙在头顶的太阳,散发着惊人的热力。花圃中紫色的花朵,沐浴在金色的光流之中。
我咳嗽了几声。
她将头靠在我的右肩。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静静聆听着马达声、自行车铃声,鸟叫声,树叶的沙沙声。
“是真的吧。”她说。
“我爸妈孝,”我说,“不会开这么不吉利的玩笑。该是真的。”
“回去吗?”她问,伸手轻轻抚我的脸,“我知道,你爱你外婆的。”
我侧首看她。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两个人都面无表情。然后,仿佛是一个暗号所致,我们不约而同地微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说,“好象是个不错的借口。如果现在回去。家里会既往不咎。我们又有台阶下,不会显得太灰溜溜。我是因为外婆的病而回去的,不是向他们投降。”
“说得像打仗一样。那是你的爸妈。”她说。
“还有你的爸妈。”我说。
她的头靠在我的右肩。
我伸出手指,从草坪上拔下草来,扯断。断落的草叶落在我的裤子和鞋子上。她观察着我的动作。
“结束私奔,回去?”她说。“然后?”
“然后,”我说,“你回学校报到,我去探望外婆。跟爸妈道歉。跟警察局和各企事业单位道歉,说麻烦他们了。然后我回学校报到。继续过每天上课、应酬、机械化的生活。”
“那样的话……”
“而且,”我说,“我们将不再能相爱。”
“是吗?”
“是的。”我说,“能感觉得到。如果这一次我们回去了,我们离开了,我们就不会相爱了。”
“不会的。”她伸出手来,抚了一下我的耳朵,“我是爱你的。”
“虽然这次私奔很草率,很卤莽,很不让你快乐,”我说,“但是你得相信的是,如果不是这样的处境,我们不会相爱如斯。这是一种语境,一旦消失,我们将不会再爱对方。”
“那你的意思是说,不回去?”她问。
“你希望我回去吗?”
“我不知道……”
我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汽车车窗上的人脸,看上去像一个个恐慌的标本。
“我们现在进都进不得,退又退不得。”我说。“我们回哪里去呢?”
“那怎么办呢?”她问。
天空中此时出现了一片紫色的云影。庞大的云系,流动不息地奔涌而来,将阳光轻轻的尘封其中。犹如海潮中的岛屿。
我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云,然后看客车。客车们依然如钉在地面般一动不动。
“等吧。”我说。
“一直等着?”她问。
“改变能改变的景况,接受不能改变的事实。”我说,“我对不起外婆,可是,现在,车子堵了。什么时候解除都不知道。对于命运、世界以及很多很多太宏伟的东西,我们都无能为力。只能这么想。先想现在,过去已过去了,将来是不确定的。现在已经不是我是否愿意回去的问题了。而是我们是否回得去。”
“消极。”她说,“车总会疏通的。”
“那么一切等到通车时再说吧。”我说,“等车流疏通了,我们再来想是否回去的问题。人的念头是千变万化的。谁知道那时会出什么样的事情?现在是真实的。所以我们只想现在。别多想了,好吗,我的海伦?也许汽车通了,我们就要永远分开了。不要想了。我们总要割舍掉一些什么。现在,好好的,想我一会儿。我们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
“你难过吗?”她问。
“我们得这么想,”我说,“人生活在世上,就是来承载痛苦的。幸福是片段的,痛苦是持久的。我们生活着,是因为只要活着,就永远有幸福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安静地等吧。再以后的事太多,我们不可能把追悼词和棺木质地都事先算好。充其量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为我们的爱情写一个结尾,给我们的儿子起名,叫做张牧云。如果这是我和你最后一天在一起,那就让这一天过得安静一点,少点烦恼吧。”
“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对吧?”她问。
我回过头来,迎着她的目光。
她的笑意还抿在嘴边。
这刻意的戏仿。
这永恒的时刻。
我让自己的嘴角尽可能勾出幅度大的微笑来,然后抚了一下她的鼻子。仿佛永恒的车流依然停峙在仿佛永无结尾的长路之上。
时间绵延不断,了无绝期。让人产生了堵车想呈现永久性这一错觉。
风慢慢吹了过来。较之于我和她初遇的下午,风已带了点令人喜慰的暖意。
“没错。”我说。
“这些都不重要。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三
9。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我要问的是,”我问,没有抬头。“若,你那么深谋远虑的,为什么同意和我私奔?”
“很简单嘛。因为么,”她说,左嘴角轻轻地勾起,眼睛垂下,轻轻的一笑,“我以为,我爱你嘛。”
时间:2005年2月6日
私奔的第一天
A
那个时候,窗外应当是下着雨的。
于是车右的窗玻璃上,应当会爬满眼泪一般的冬雨。
冬季的夜色像河岸的沙石,沉降在你所看到的风景之前。
于是你望见的世界,就呈现出一幅流沙覆盖的印象派油画。
那个时候,你应当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在玻璃窗上划动,模拟着车头的玻璃上,那钟摆一样的雨刷器。
你将会失望地发觉,除却寒冷的触感,你并未收获任何明晰的结果。
那些促使玻璃迷茫的因素,显然并非你只手轻划便可以改变。
那些游动的雨滴,在玻璃的另一面,蠕动。
于是你那高高拉起的围巾下那娇俏的小嘴,为此发现所产生的失望情绪而轻轻的撅起。如同春天玫瑰色的阳光,初初做班驳状落在灌木丛间时,那枝头青涩的花蕾。
B
“我没有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
“我也没想到。今天我看电视时,气象预报员说会晴空万里。现在的情况显然是他渎职。这应该并非我的过错。”
“你应当带一把伞的。”
“伞。我的天,余大小姐,伞。你看一看,我们所携带的东西还不够多?我可不是三头六臂的孙悟空。”
“一把伞总该带着的。下午的天色就很阴。看,雨下得那么急。”
“我亲爱的,我已经把一切都席卷一空了。总该给家里留一点东西存一点纪念。你说是吗?再说,伞一向是传情达意的好工具。你知道《白蛇传》吗?”
“你觉得这么说很幽默吗?”
“不是很幽默。一点都不。对不起,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保持沉默。”
“……你生气了?”
“没有。有什么好生气的吗?”
“那,半天不说话?”
“我是在回味我给我爸妈留的那张字条。”
“留字条?我怎么没看到?”
“你在门口提着包嚷着让我快点走的时候,我写了张纸条放在桌上。作为这个家庭的长子,我不能莫名其妙地一走了之。我得告诉我爸妈,家里那么乱是我翻的,不是有贼的缘故。否则,我妈妈会发心脏病的。”
“写的什么歪门邪道的咒啊?”
“‘告诉墨涅拉俄斯,帕里斯带着海伦走了’。”
“墨什么什么斯?”
“海伦的老公。《特洛伊》。上次带你去看的电影。布拉德·皮特演的那个。还有奥兰多·布卢姆。”
“噢,我记得了。那个演海伦的女人真丑。”
“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司机叔叔都会笑话你了。小姐,不要轻易评论别人的美丑。你并不是那么漂亮,好吧?”
“哼。”
“至少不是我交往过女孩里最漂亮的……哈,你塞耳朵的爪子戴着手套像狗熊一样。哈。你戴围巾像戴口罩,像忍者一样……小姐,不要这样开不起玩笑好吗?你看司机叔叔都乐了。对不起司机师傅。圣诞快乐,新年快乐。我妻子有冬眠的习惯,像狗熊和蛇一样。”
“别叫我小姐!”
“噢,我知道了。那么你仅仅保留了冬眠的习惯。”
“……”
“……嘿?”
“……”
“生气了?”
“……”
“几岁了?”
“……”
“会说话吗?”
“……不会!……”
“那你说的是什么?”
“你真讨厌!”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