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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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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飞机坠毁呀!吓死人咧。真要飞机掉下来,说不定又是一个‘9·11’啦!我告诉你们啦!”——暗示所有人的耳朵竖起来聆听的语气——“一辆大客车失去控制装栏啦,警察一查,发现这个大客车超载啦!正在查呢!” 
    “是大客车是吧?是汽车撞一起了吧?”紫嘴唇女子的声音飘了过来。 
    四镯妇女以蔑视状扫她一眼。 
    “撞栏嘛。”她一字一句地说,“不是追尾。拎清楚一点。” 
    “是不是装了栏所有桥的梁架断了呢?”秃头老人说。 
    “栏是高速公路的栏吧。这警察查案子怎么就不管我们这些走路的人呢?”前排的人抱怨。 
    司机完全停下了马达。 
    汽车的颤抖停止。 
    我望见司机将胳膊肘压在方向盘上。熙熙攘攘的人声了无止歇。无数种可能性还在依次被陈列、拼凑和组合。 
    银灰色衣服的胖男子扯着嗓子问司机:“不走了是啵?” 
    喊话重复了三遍,司机懒洋洋地回说:“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我看着她,她对我微笑一下,举起木雕来摇了一摇。一片玫瑰花瓣掉了下来,落在她膝上。我拈了起来,打开车窗,顺手一扬。花瓣越过横列在旁的车流,直向远处的天空飞去。 
    我站起身来,将笔记本电脑的包背在身上。她抱着木雕随我站起来。我们穿过客车的走廊,从一条条横架在走廊的腿上迈过。 
    “借光借光。”我说。一条条大腿有礼貌的让了开去,我走到司机身旁。 
    “哎。”我说。 
    司机抬起头来,漠然地望了我一眼,似乎连“什么事”都懒得说。 
    “是好一会儿不能走了是吧?”我问。 
    “是。”他说。 
    “开下车门吧,我们想下去走走。” 
    看样子他是不大乐意,但似乎又懒得争辩。做了几秒钟思想斗争,他按了一下键,前车门打开。司机做了个手势,意思大约是“请便”。 
    我和她举步走下了车,碎纸屑般堆砌的声音倏然间消失不见。初春的风与树叶潮声般的鸣响取代了这一切。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一
    我们踏上路边交通岛的草坪,坐了下来。 
    我们静观着首尾均难以窥见的车流,这犹如冰河时代陈迹的漫长阻塞,现代文明的不朽产物。 
    有那么一会儿,汽车尾气与烟尘不断向我们扑来,使我们皱眉。然而,随着汽车们偃旗息鼓的关掉马达,这些庞然大物犹如死去的猛犸,趴伏在大地上。 
    春天的中午,阳光若明亮的蜡笔画就的金色氛围,令我不由眯起眼睛。暴起的春暖使昨夜雨水的记忆悉数流失。鸟儿受不住温暖般鸣叫不已,连成一片。不再发出声音的汽车们像活动的城堡。车窗中的乘客惶惶不安的左顾右盼。 
    “像看电影。”我对她说。 
    我们所坐的客车门口,又下来一个人。 
    她抬头看了一眼,指了一下。“又是他。”她说。 
    “为什么要说又呢?”我说,“你说他眼熟,你想起来他是谁了吗?” 
    “没有。”她说。 
    那个男子身形挺拔,短得犹如春草的头发显示出旺盛的生机。他看了我们一眼,然后信步走近。 
    “他过来了。”我说。“电影一样。” 
    “真无聊你。”她说。 
    G 
    “天气不错呀。”他对戴棒球帽的男子说。 
    后者对他报以微笑。 
    男子身边的女孩儿把玩着木雕,对他笑笑。 
    “江南的天气是这样的。下一阵雨暖一阵。”戴棒球帽的男子说,“不成文的惯例。” 
    女孩儿从口袋里抽出荧光绿色的口香糖递过来:“吃口香糖?” 
    “不了。”他说。他看了女孩儿一会儿。 
    戴棒球帽的男子微笑着,凑在女孩儿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个人轻轻笑开了。他于是感到有些尴尬。 
    “对不起。”他说,“只是觉得你,”他指了下女孩儿,“有些面熟。” 
    “看吧!”戴棒球帽的男子对女孩儿说,女孩儿笑了一笑。 
    “其实我也觉得你挺面熟的。”女孩儿说,“哪里见过似的。” 
    “我也觉得你面熟。”戴棒球帽的男子微笑着说。 
    戴棒球帽男子的话使他感到微窘。他挠了挠耳朵。 
    “没有别的意思呀。真是觉得面熟。没别的意思。” 
    “介绍一下。”戴棒球帽的男子伸出手来,“我叫帕里斯,她叫海伦。” 
    戴棒球帽的男子伸出的手使他感到温暖。他微笑着,将手伸了过去。“你好。” 
    “好。”戴棒球帽的男子握了一下他的手,很绅士地收回。“去朱家角干嘛呢?” 
    “见个人。”他说。 
    “女朋友吧?”女孩儿迫不及待般地问。 
    他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几个乘客也随下车来,站在路边叉腰观望着远处那不见缓解的路况。 
    他听见这对男女轻声的玩笑。咯吱咯吱。小松鼠般的欢跃。 
    “算是女朋友吧。”他说着,随即想起小悦的微笑。 
    “真幸福呀。”戴棒球帽的男子对女孩儿说。女孩儿点着头,从木雕脖子上解玫瑰花。 
    “要不把这玫瑰花送给你,转交给女朋友吧!” 
    “谢谢,不用啦。”他脸色愈加红了,“真的不用的。” 
    “我真的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是哪里人?”女孩儿问。 
    “北方人。”他含糊地说,“最近刚来上海。” 
    “来上海之前呢?” 
    “去过好些城市。苏州,无锡,南京,宁波……” 
    “无锡?你去过?”戴棒球帽的男子问,“什么时候去的?” 
    “那是……” 
    “其实送给女孩子玫瑰花是不错的礼物噢。虽然有些干了,但是还是很漂亮的。”女孩儿已经将玫瑰花枝解开,递了过来。“送给你女朋友吧。真的。” 
    “我不要,真的不要。我给她的得是我自己献出来的。不能随随便便的。不是,我不是说拿你们的东西随便,我是说,我得用真心去对待她。” 
    “看看,”女孩儿伸手拍了一下戴棒球帽的男子的颊,“人家就比你真心得多。” 
    “我去问问司机车怎么样了。”他觉得自己的脸愈加红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好好。如果开了得告诉我们呀。”戴棒球帽的男子说。 
    “否则我们就成了流浪猫被丢在半路了。”女孩儿说。 
    “你发觉了吗?”看着那个男子步上客车,我轻轻拿过她手中的玫瑰花枝,抚摸着柔软的花瓣。 
    “发觉什么?” 
    “他好象真有些爱上你了。”我说,“否则脸干嘛那么红?” 
    “这个男孩儿有女朋友了。”她说,“而且估计是初恋,你看那脸的红法。你这样厚脸皮的男的,跟人就没法比。” 
    “他刚才提到,”我说,“他去过无锡。” 
    “那又怎么样?”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二
    “我们说他眼熟,也许是因为我们在无锡哪个场合看到过他。”我说。“或者他看到过我们。在无锡。可惜没来得及问。” 
    “你过敏吧。”她说。 
    “不是过敏。”我说,“我近来总觉得有些怕。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祥的预感。” 
    “拍电影吧你。”她说。 
    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 
    “要打电话?”她问。 
    “不是。”我说。 
    “那干嘛开?不怕家里人找吗?” 
    “我问问无锡的朋友,看情况怎么样了。”我说,“当然是发短信问。” 
    手机信号接通,随即亮起了字样:4条新信息。 
    “新鲜。”我说。“几百年都没人给我发短信的。” 
    “是谁的?”她问。 
    “我父亲的。”我说,“4条都是他一个人发的。” 
    我按下阅读信息的命令,跃上屏幕的是数行字,如下: 
    无论身在何处,务必尽快回家。外婆病已复发,已扩散,现住第五人民医院。 
    重复,外婆病已复发,已扩散,现住第五人民医院。 
    无论如何,先回家。一切既往不咎。 
    回家就好。父母匆告。 
    她默无声息地看完短信,然后看我的脸。 
    我读罢4条短信,每条都是同样的内容。 
    我关掉手机,看着屏幕变暗,随即抬起手来伸在额前。 
    悬峙在头顶的太阳,散发着惊人的热力。花圃中紫色的花朵,沐浴在金色的光流之中。 
    我咳嗽了几声。 
    她将头靠在我的右肩。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静静聆听着马达声、自行车铃声,鸟叫声,树叶的沙沙声。 
    “是真的吧。”她说。 
    “我爸妈孝,”我说,“不会开这么不吉利的玩笑。该是真的。” 
    “回去吗?”她问,伸手轻轻抚我的脸,“我知道,你爱你外婆的。” 
    我侧首看她。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两个人都面无表情。然后,仿佛是一个暗号所致,我们不约而同地微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说,“好象是个不错的借口。如果现在回去。家里会既往不咎。我们又有台阶下,不会显得太灰溜溜。我是因为外婆的病而回去的,不是向他们投降。” 
    “说得像打仗一样。那是你的爸妈。”她说。 
    “还有你的爸妈。”我说。 
    她的头靠在我的右肩。 
    我伸出手指,从草坪上拔下草来,扯断。断落的草叶落在我的裤子和鞋子上。她观察着我的动作。 
    “结束私奔,回去?”她说。“然后?” 
    “然后,”我说,“你回学校报到,我去探望外婆。跟爸妈道歉。跟警察局和各企事业单位道歉,说麻烦他们了。然后我回学校报到。继续过每天上课、应酬、机械化的生活。” 
    “那样的话……” 
    “而且,”我说,“我们将不再能相爱。” 
    “是吗?” 
    “是的。”我说,“能感觉得到。如果这一次我们回去了,我们离开了,我们就不会相爱了。” 
    “不会的。”她伸出手来,抚了一下我的耳朵,“我是爱你的。” 
    “虽然这次私奔很草率,很卤莽,很不让你快乐,”我说,“但是你得相信的是,如果不是这样的处境,我们不会相爱如斯。这是一种语境,一旦消失,我们将不会再爱对方。” 
    “那你的意思是说,不回去?”她问。 
    “你希望我回去吗?” 
    “我不知道……” 
    我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汽车车窗上的人脸,看上去像一个个恐慌的标本。 
    “我们现在进都进不得,退又退不得。”我说。“我们回哪里去呢?” 
    “那怎么办呢?”她问。 
    天空中此时出现了一片紫色的云影。庞大的云系,流动不息地奔涌而来,将阳光轻轻的尘封其中。犹如海潮中的岛屿。 
    我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云,然后看客车。客车们依然如钉在地面般一动不动。 
    “等吧。”我说。 
    “一直等着?”她问。 
    “改变能改变的景况,接受不能改变的事实。”我说,“我对不起外婆,可是,现在,车子堵了。什么时候解除都不知道。对于命运、世界以及很多很多太宏伟的东西,我们都无能为力。只能这么想。先想现在,过去已过去了,将来是不确定的。现在已经不是我是否愿意回去的问题了。而是我们是否回得去。” 
    “消极。”她说,“车总会疏通的。” 
    “那么一切等到通车时再说吧。”我说,“等车流疏通了,我们再来想是否回去的问题。人的念头是千变万化的。谁知道那时会出什么样的事情?现在是真实的。所以我们只想现在。别多想了,好吗,我的海伦?也许汽车通了,我们就要永远分开了。不要想了。我们总要割舍掉一些什么。现在,好好的,想我一会儿。我们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 
    “你难过吗?”她问。 
    “我们得这么想,”我说,“人生活在世上,就是来承载痛苦的。幸福是片段的,痛苦是持久的。我们生活着,是因为只要活着,就永远有幸福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安静地等吧。再以后的事太多,我们不可能把追悼词和棺木质地都事先算好。充其量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为我们的爱情写一个结尾,给我们的儿子起名,叫做张牧云。如果这是我和你最后一天在一起,那就让这一天过得安静一点,少点烦恼吧。” 
    “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对吧?”她问。 
    我回过头来,迎着她的目光。 
    她的笑意还抿在嘴边。 
    这刻意的戏仿。 
    这永恒的时刻。 
    我让自己的嘴角尽可能勾出幅度大的微笑来,然后抚了一下她的鼻子。仿佛永恒的车流依然停峙在仿佛永无结尾的长路之上。 
    时间绵延不断,了无绝期。让人产生了堵车想呈现永久性这一错觉。 
    风慢慢吹了过来。较之于我和她初遇的下午,风已带了点令人喜慰的暖意。 
    “没错。”我说。 
    “这些都不重要。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三
    9。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我要问的是,”我问,没有抬头。“若,你那么深谋远虑的,为什么同意和我私奔?” 
    “很简单嘛。因为么,”她说,左嘴角轻轻地勾起,眼睛垂下,轻轻的一笑,“我以为,我爱你嘛。” 
    时间:2005年2月6日 
    私奔的第一天 
    A 
    那个时候,窗外应当是下着雨的。 
    于是车右的窗玻璃上,应当会爬满眼泪一般的冬雨。 
    冬季的夜色像河岸的沙石,沉降在你所看到的风景之前。 
    于是你望见的世界,就呈现出一幅流沙覆盖的印象派油画。 
    那个时候,你应当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在玻璃窗上划动,模拟着车头的玻璃上,那钟摆一样的雨刷器。 
    你将会失望地发觉,除却寒冷的触感,你并未收获任何明晰的结果。 
    那些促使玻璃迷茫的因素,显然并非你只手轻划便可以改变。 
    那些游动的雨滴,在玻璃的另一面,蠕动。 
    于是你那高高拉起的围巾下那娇俏的小嘴,为此发现所产生的失望情绪而轻轻的撅起。如同春天玫瑰色的阳光,初初做班驳状落在灌木丛间时,那枝头青涩的花蕾。 
    B 
    “我没有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 
    “我也没想到。今天我看电视时,气象预报员说会晴空万里。现在的情况显然是他渎职。这应该并非我的过错。” 
    “你应当带一把伞的。” 
    “伞。我的天,余大小姐,伞。你看一看,我们所携带的东西还不够多?我可不是三头六臂的孙悟空。” 
    “一把伞总该带着的。下午的天色就很阴。看,雨下得那么急。” 
    “我亲爱的,我已经把一切都席卷一空了。总该给家里留一点东西存一点纪念。你说是吗?再说,伞一向是传情达意的好工具。你知道《白蛇传》吗?” 
    “你觉得这么说很幽默吗?” 
    “不是很幽默。一点都不。对不起,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保持沉默。” 
    “……你生气了?” 
    “没有。有什么好生气的吗?” 
    “那,半天不说话?” 
    “我是在回味我给我爸妈留的那张字条。” 
    “留字条?我怎么没看到?” 
    “你在门口提着包嚷着让我快点走的时候,我写了张纸条放在桌上。作为这个家庭的长子,我不能莫名其妙地一走了之。我得告诉我爸妈,家里那么乱是我翻的,不是有贼的缘故。否则,我妈妈会发心脏病的。” 
    “写的什么歪门邪道的咒啊?” 
    “‘告诉墨涅拉俄斯,帕里斯带着海伦走了’。” 
    “墨什么什么斯?” 
    “海伦的老公。《特洛伊》。上次带你去看的电影。布拉德·皮特演的那个。还有奥兰多·布卢姆。” 
    “噢,我记得了。那个演海伦的女人真丑。” 
    “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司机叔叔都会笑话你了。小姐,不要轻易评论别人的美丑。你并不是那么漂亮,好吧?” 
    “哼。” 
    “至少不是我交往过女孩里最漂亮的……哈,你塞耳朵的爪子戴着手套像狗熊一样。哈。你戴围巾像戴口罩,像忍者一样……小姐,不要这样开不起玩笑好吗?你看司机叔叔都乐了。对不起司机师傅。圣诞快乐,新年快乐。我妻子有冬眠的习惯,像狗熊和蛇一样。” 
    “别叫我小姐!” 
    “噢,我知道了。那么你仅仅保留了冬眠的习惯。” 
    “……” 
    “……嘿?” 
    “……” 
    “生气了?” 
    “……” 
    “几岁了?” 
    “……” 
    “会说话吗?” 
    “……不会!……” 
    “那你说的是什么?” 
    “你真讨厌!”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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