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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说,“有一个朋友,要我送一份东西给您,这个,一份,小说稿。”他说。
他把腋下的信封递了过去。王老师双手接过,扫了一眼。他点头,“噢,是阿宝要你来的,是吧……好的,谢谢了。你看过我们的杂志吗?《全中文》?”
“没有。”
“是本不错的杂志啊,虽然发行量不大,但是,都是,纯文学的,很有思想意义和先锋精神的一本杂志啊。”王老师说。“这一期我们要做关于麦尔维尔的专题。关于《白鲸》的多文体展示和象征意义的……”
“一定很精彩。”他说。
对话到此断绝。王老师将手指放在了茶杯的把手上,轻轻地转着圈。两个人交替咳嗽了几声,哑剧现场一样。他发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他退开了几步。
“那么,我先走了。”
“噢,”王老师如梦初醒般地说,“谢谢您了。您贵姓?”
“我姓陈。”他说。
“麻烦您了。”
“哪里,下次,一定去买王老师的杂志来看看。您忙着。”
“谢谢啊。是《全中文》杂志。谢谢您啦……我打个电话……”
他退出房间的时候,听到王老师说:“我知道……您的要求都可以满足。房间是很干净的,非常干净。你们两个人住……邻居都很安静,不会说三道四……750元,可是空调是好的,而且水费已经付掉了三个月……张先生,您想一下,您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条件了……”
F
“昨晚他妈的喝得真醉。都是他妈的那个河北人灌的我。以后我不能和北方人喝酒。”老涅说,斜倚在床上。“他妈的胃疼。”
他微笑着,不说话。
“你来上海做什么呢?”老涅问,“老修呢?”
“在医院,陪他太太。”他说,“脱不开身,他太太娘家人又闹起来了。他要我来上海替他做点事情。”
“什么事?”老涅说,一边把烟按灭在烟灰缸中。
“找人。”
“什么人?”
“两个人。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都才二十来岁。”
“怎么回事?”
“我也不很知道。老修没说清楚。只说那一对男女一起躲在上海。他就是要找到他们俩。男的姓张,女的姓余。”
老涅半张着嘴,眼睛直直地盯了一会儿窗外。横斜的树枝上,一只灰色的春鸟披着阳光鸣啭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老涅脸上漾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
“老修难道对那丫头?……他不是早就……嘿嘿。”
他继续微笑。不说话。
“对了,昨晚那个女孩儿,跟你,你感觉怎么样?”
“女孩儿?”
“你小子装蒜呢,哈哈……那个,挺高的,娃娃脸的,跳舞跳得巨棒的女孩儿。你喜欢她不?我们唱完歌,一点人,嘿,就你和她不见了……哈哈,你们躲哪儿去了?偷着便宜没有?”
他发了一会儿呆。窗外的轨道,轻轨列车再度驰过。
“她……叫什么?”
“叫小悦吧。”老涅说,点一支新烟。“也才十七八岁,小孩儿,一直在外面玩的,跟我们都混熟了……那丫头听说刚被人甩了,你昨天占着什么便宜没?要不……?”
“没,我问一下,问一下而已。我和她没什么。她说头晕,拉我一起出去,到天台坐了一会儿。”
“你们……”
“真没什么。”他严肃地说,正义凛然。假装的。
“不说不说……嘿嘿,不过呢,她昨天也是最后一次跟这儿玩了。这丫头说要出国,去日本还不知是哪里。不过没准儿,也许就是吹……你说老修该不会是喜欢那个谁,二十岁的小女孩?他不是早就……嘿嘿。”
“去日本?”
“是啊。你说什么地方不好去,去个倭寇地方。赶明儿嫁一个日本老公……所以,要占便宜,就得乘早。比如她以前那个男朋友……听说那是一个地道的王八蛋……”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
G
他和老涅并肩走在黄昏的马路边。
早春的黄昏,暗色匆匆坠落于晚霞之上。老涅在一个报亭边停住了。
“买份杂志。”老涅说。他伸手到背包夹层里,摸出三个硬币,放在了报亭的窗台上。
“来一份《全中文》杂志。”他说。
“你也看这个杂志?”
“看的。怎么了?你也看?”
“不是。”
“我说呢。这是上海本地发的一个杂志。只发一千册。不过,做得还是不错的。”
“一定很精彩。”他说。
在一个超市门口,老涅停下了脚步。
“去买点鸡蛋、水果和面包。你在外面等我,还是一起进去?”
“等你吧。”他说。
他提着老涅的背包站在门外。夕阳匆匆西沉,坠入西边嫣红的云海之中。他把不拿包的那只手插进了口袋里。他触到了一片光滑的东西。他把手抽了出来,看着指端:是那片碎玻璃。
他抬起手来,让玻璃横插到他的目光和夕阳之间的悠长距离之中。那倾斜的玻璃边缘,使夕阳宛如一个扭动蛮腰的少女一样,身材窈窕起来。柔和的光晕流动在玻璃的边缘。这个世界显得模糊、柔和、不真切,然而不乏优雅的诗意。启人情思。
他呆呆地抬着手,凝望着这玻璃之中的天空,玻璃之外的城。
H
“你叫什么?”
“小悦。”
“月亮的月?”
“喜悦的悦啊。”
“我们该回去了吧。”
“别,再坐一会儿。我怕闻烟味。包厢里全他妈是烟……对不起噢,说粗口了。”
“没有啦。你很可爱。”
“是吗?我男朋友刚认识我也这么说。”
“你有男朋友?”
“吹了。那个王八蛋。耍我。太无耻了。恨他。”
“噢。真那么可恶?”
“可恶死了……你坐过自动扶梯吗?”
“坐过啊。”
“跟你说噢。我曾经,和我男朋友,在下行的自动扶梯上,向上走。好有意思。很多人,商场的很多人,都围着我们,看。我好爱他的。可是,那个王八蛋,那个小王八蛋,那个笑嘻嘻的小王八蛋。哼。”
“噢。”
“你好象醉了。你不会喝酒啊?”
“不大会。”
“你真可爱……你怎么了?”
“有些头晕……你多大了?”
“我?我二十二了。”
“你好象很有经验的样子……刚才……”
“是噢。还好啦。你以前没跟人接吻过啊?”
“没有,呵呵,严格说起来,刚才是我的初吻呢……”
“哇,大男人还这么说。你真是太可爱了。那么,我再奖励你一下好了……哎呀,要在以前,真想让你做我男朋友。”
“现在不行吗?”
“现在嘛,本小姐已经成熟了,长大了,二十二岁了,早厌烦那些感情游戏了……你哪,做我的弟弟还差不多。不过我要有你这弟弟啊,头发早都烦白了。”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七
2。失踪的丁香
他八成是和那个女孩子一起走的。
那个女孩子的眼睛是狐狸眼,最能够勾引男孩子了。
他活该。都上大学的人了,还这么天真。
他活该。他现在最好是在大街上饿着。
时间:2005年2月6日
私奔的那一天
A
后来谈到那一个悲惨的下午时,她说,为了纪念四十七岁生日过去了整整六个月,她那天完成工作后并没有直接回家。
她和几个生意场上的伙伴一起在黄昏时节聊天,并且观赏了2005年这个城市所下的第一场雪。
她的伙伴们,包括一个辞去公职的前任警察,一个老牌汽车销售中介人,和一个电话接线员,一边吃她放在桌上的意大利产巧克力和从南美漂洋过海而来依然保持鲜活面貌的水果,一边对她的容貌观感与实际年龄表示了恰如其分的惊叹。
她后来辩解说,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些恭维如同餐厅提供的辣子鸡中埋没于广大辣椒的几块鸡肉一样,仅仅是用来维持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场面话语。
她强调了自己的政治面貌和聪明才智——包括她历年的工作状况、她的政治觉悟和经济状况——比较不明智的是,她还以半炫耀的口气泄露了她的实际经济收入。
她为这最后一项的泄密付出了代价。
在走出警察局一周之后,几个来自郊区的亲戚孜孜不倦的电话和短信,迫使她更换了手机号码。
在更换手机号码之后,她给自己电话本上的每一个人都发了短信,通知他们这一重要变更。
第一个回她短信的人是她的一个麻将桌上的朋友,短信全文是:“呵呵没有想到徐老板你除了杠上会玩花头连赚钱报数都不老实。”
如果不是她的丈夫阻止了她继续说胡话,警察局问案的同志也许会对这位女商人的经商内幕产生兴趣。
在喝完一杯水后,她继续回忆着那一天。
她说,在给住院的母亲打去了慰问电话之后,她是在比平时晚半小时左右开车回家的。
她开着蓝色帕杰罗——为什么是蓝色?
因为,我儿子说,他喜欢这种蓝色。他将来如果出版小说,一定会是蓝色的封面。他房间里的墙都是蓝色的。
警察说,停。
继续说——她去某个饭店买了几个现成的热菜,然后,为了警察已知的理由——纪念四十七岁整六个月——她去花店为自己买了一束紫色的丁香。她说她喜欢丁香那苦涩而迷离的香气。
自从她年少时在中学的花圃中首次见到这明丽的花朵,她就决定,不再去爱那布满斑斓花纹的蓝色地球仪、画满梅花般格子的习字本和五彩缤纷的蜡笔。
她还说,丁香的花瓣,柔软得犹如婴儿的嘴唇。自从她第一次亲吻她的儿子——那还是21年前的某个夏天午后,她在医院的病床上,假护士之力,脸色苍白——之后,她就将她的儿子比做她的丁香。她要让她的儿子像她最爱的紫色丁香花一样,柔软、明丽而又高贵。
关于她对丁香花的热爱获得了她丈夫的肯定。
她丈夫说,那一天晚上,他因故晚回家——
(他特别补充说,所因之故并非下班后聚众打牌,而是因本市不良的交通状况导致的长时间塞车所致。至于某些他单位的同事向上级反映的,他热爱下班后聚众打官牌的恶习,纯粹是外企之中国内工作人员彼此勾心斗角的虚构产物)
——在推开房门之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宛如电视肥皂剧常见的情节一般,散落在地的丁香花。
他的妻子呆立在桌前,手中死死捏着一张便条。那些紫色丁香花在地面散铺成孔雀开屏般美丽的图案,为这个情景提供了诡异的风度。
妻子在看到他脸的时候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该尖叫的分贝之高已由同样在警察局接受询问的居委会主任谢阿姨证实,后者在买菜归来途中路经楼下时听到如此高音嚎叫吓得扔下菜篮子抱头而逃,散落了一地的青菜、豆腐、鸡蛋和番茄。青菜和番茄经洗涤后可以继续食用,但是碎裂的鸡蛋和嫩豆腐则已无挽回之余地。
他在企图取下妻子手中的便条时,遭到了妻子歇斯底里的抵抗。妻子甚至用脚踢了他的膝盖。
在好容易抢下的被撕裂的便条上,他依稀看清了一句极富嘲噱意味的字句,他们亲生爱子的笔迹提示着他们:他们钟爱的惟一的儿子,已经远远离家出走。
他扔下了碎裂的便条,在其如死去蝴蝶般坠落地面之前,他拉着他的妻子——后者已完全瘫软,沉重得如一只装满水泥的麻袋——向门口行走。
他说,他第一时间意识到,他们必须去警察局,去居委会,去一切可以阻止他们儿子远行的社会组织。
他的妻子在他们临近大门时号啕大哭,增加了他拖着她前去报案的难度。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八
他们的紧迫度,可以根据他们在离家时,没来得及关门关灯的事实,予以证明。
荷叶区警察局的值班女警一边聆听以上报告,一边慢条斯理地游移着警察局新配备的液晶屏幕电脑的鼠标,不断更换着电脑桌面。在尝试了蓝色天空、金色落叶、黑色郁金香、白色雪林以及斑斓的蝴蝶翅膀等多种图样之后,受报案者所陈述细节的启发,她将桌面定为了紫色的丁香花。
她向这对气急败坏的夫妇探问了他们儿子的姓氏——
丈夫说:姓张。妻子说:姓张姓张,弓长张!
和年龄——
丈夫说:21周岁。妻子说:1983年7月生的,到7月满22岁了。
并用一支蓝色水笔(因使用已久故色彩深浓犹如夏日夜空一般)将这些资料一一记录在值班登记本上。
妻子气急败坏地补充说,在看到便条的第一时间,她就给儿子发去了手机短信,并数次尝试拨打了儿子的手机。她的崩溃并非来自于便条的打击,而来自于手机彼端在忍耐了她数次拨打后悍然关机的举动。
值班女警用在警校中练就的,慢条斯理的语气安慰说:请你们不用着急,先回家去吧。我们遇到过很多这种情况,很多男孩儿出走,到了火车站一犹豫又回来了。我们有任何线索,会立刻通知你们的。你们留一下联系方式吧。
丈夫和妻子出门之前,值班女警接起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梁溪区警察局的某值班女警,一边端详着男友赠送的,作为春节兼情人节新礼物的白银为带镶嵌钻石的新手表,一边漫不经心地用事务性口吻阅读着以下资料:
当晚八时,居住在梁溪区吉利小区的一对何姓夫妻,在结束为期约三个小时的年货购置工作(青鱼、巧克力、新鲜猪肉、蔬菜、春联和红纸)归来后,发觉他们的女儿并未在家。
二人在房间里来往踱步,并持各自手机遍打亲朋好友及女儿日常过从甚密之人的电话。
此工作为期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丈夫将手机砸在了地板上。扔在地上的NOKIA款新手机坚忍不拔的持续闪光,展示了欧洲高科技通讯工具制造业的优越性。
妻子则站在阳台上,悠长曼声呼唤女儿的名字,在夜色逐渐坠落的小区上空飘荡着这个因绝望而清澈平和的女声,令晚归的居民们毛骨悚然。
出于对所收纳物业费用负责的目的,小区物业及时地拨打了警察局的电话号码。
在警察局中,丈夫愤怒地驳斥了自己妻子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愚蠢猜疑,并奋力用拳头敲打着桌子,警告所有的值班女警(共计三人),如果她们私自隐匿了他们女儿的下落,如果是她们劫持了他的女儿,如果是她们利用所佩武器谋杀了他的女儿,并毁尸灭迹,他一定会将警察局告上法庭。
在持续的高声呼喊后,他的嗓子已近嘶哑。以至于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女警急急忙忙跑出问讯室,在走廊里呼喊一个经常向自己献殷勤的男警,以求庇佑。
B
失去儿子的夫妻在步出警察局时,已经多少冷静了下来。
妻子尚未干涸的泪痕,在路灯微暗的灯光下,显得像两条铺在脸上的妆迹。
寒风吹拂着她通红的眼睛,促使她闭上眼睛,拉着丈夫的羽绒服袖子前行,好像一只依附于大树的浣熊。
阴寒森郁的南方冬天使这对夫妻不断瑟瑟颤抖。
丈夫沿着路边行走,执着地举着右手。他感觉到他的姿态像是第三帝国时期的阿道夫·希特勒,而那些载着客人的出租车,犹如纳粹党卫军一样浩浩荡荡地从他手下经过。
他们在已全黑的天幕下走着,路灯照亮着他们的左半边脸。
回家过年的工人们抽去了沿街商铺的灵魂。
这对夫妻步行在一条黑街之上,能够闻到还未关张的商店中柜员盒饭的香味,听到通宵经营的饭馆中,电视机在播放着新闻节目。南美洲阳光下的夏季街道旁,园圃中盛开的红色玫瑰花。
有一会儿,妻子在啜泣。
丈夫对她进行了劝慰,“没事的。”他说:“警察局不是白吃饭的,他们既然会去查,就一定能查到。”
从未与警察局打过交道的人生历程,使他对自己的言论完全信以为真,而妻子也被他的语调打动。
在随后的时间里,他们开始彼此编织明亮的未来,一如阳光流动的丛林枝间,蜜蜂在构筑蜂巢。
妻子说:“也许孩子只是在开一个善意的玩笑。也许他们回到家时,孩子已经在家里了。又或者,他跑到哪个亲戚家去,等父母找到时,他正起劲地玩着电脑游戏。”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九
一边说着,她开始笑了起来。丈夫在路灯微光下看到妻子泪痕下绽放的微笑,也开始变得乐观起来。
丈夫说:“按照儿子冒冒失失的个性,他出门很可能忘了带钱,或是买错车票。只要公安干警的工作效率是和警察局墙上所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