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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的日子。”
“气候差很多吗?”
“不只是气候。雨水,天色,建筑,人说话的声音,饮食,隔一道江,就都不一样了。我还是喜欢江南。”
“我也开始喜欢了。”他说。
“两位老板要擦背吗?”坐在一边抽烟的大汉问。
修挥了挥手,“等一会儿。”
“得泡透了,”修把头转向他,“四肢百骸都被热水蒸了一遍了,汗都泡出来了,全身都酥软了,红了,然后擦背。血液运行一快,全身上下,骄奢淫逸邪魔外道的东西全出去了,就剩下一身的通透。不过不能泡久了,水烫着呢。泡久了就跟林冲一样了。”
“林冲?”他问。
“野猪林鲁智深义救林冲!”尤力掀开浴室帘子,钻了进来。
“你看你这样儿!”修大笑着说,“剥掉一身皮还是这么一回事儿。”
“谁说不是一回事儿了?”尤力伸脚进池,试了试水温。“不错。”
“介绍一下。”修说,“这是尤力,一警察。专门婆婆妈妈地劝人家,解决民事纠纷的。尤力,这是小陈。北方来的一个朋友。”
“好。”尤力说,“就不说什么了。我这人说不好话。幸会啊。”
“扑通”一声,尤力跳进了空空的浴池,展臂开始做自由泳。他颇为羡慕地看着尤力那健壮的上身,说:
“你好。新年好。”
“新年好!”尤力在池的那端说,“这两天可累死我了。”
“怎么了?”修问,“大过年的又有丈夫打老婆了?”
“丈夫都忙着打牌喝黄酒,老婆都忙着串门吃年糕,哪有心思打架。你以为女人都是属老虎的,跟你老婆那样?过年前一天出一案子,本来不是大事,这两天家属却一直来找,赖在门口不走,弄得我们不痛快。”
“什么案子?新鲜事不?”修问。
尤力一个猛子又扎入了水里,双臂抡动,朝池子此端游来。水花翻飞,几个浴客皱眉。抽烟的大汉站起来。
“哎,那个,老板,池子里不让游泳。”
“什么?”尤力把水淋淋的头钻出水面,闭着眼睛问。修把毛巾扔在他肩上。
“擦眼睛!”
“老板,这池子里洗澡的,不让游泳。”
“晓得了晓得了。我不游。”
尤力把毛巾卷起来放在池壁上做枕,全身浸在水中,轻轻吁气。“舒服。”
“你还没说什么案子呢。”修说,“新鲜事?杀人的?”
“不是,”尤力说,“过年前,咱们这片儿,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同一天失踪了。说巧也巧,他们俩还是以前的高中同学。现在人家爷娘每天到派出所来问,问找着没。一听没找着就拍桌子瞪眼睛的。”
“呵!这两个孩子多大了?”
“二十一二岁吧。都是大学生。”
“现在的孩子真够浪漫的。玩儿私奔呢。才多大呀。不知道世事艰险,估计就是卷了家里点儿钱就逃走了。出去呆一段儿,钱花完了,给家里打电话让人去接,挨顿训,没事儿了。现在孩子可是真幸福。我们那个时候要这样,非给家里打死不可……你说这两个孩子还没回来?确定是在一起吗?”
“不确定,只因为他们是高中同学,所以猜测可能是在一起。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这两天被催急了,正在打印他们照片儿,准备网络上发,让火车站什么的都给找找。”
“乖乖,通缉呀。”修舔了舔舌头。“有能耐。二十一二岁就能天下皆知了。英雄出少年哪。走了几天了?”
“一个星期了吧。”尤力说,“度日如年啊,真是很折磨人的。那两对爷娘都不是省油的灯,每天电话打不停,没事还催着问。我们也只好陪小心。你知道这大过年的,哪里都乱,不容易找。”
“所以说英雄出少年,”修说,“天时,地利,人和,都考虑到了。这一走就是不打算回来了。真是铁了心了。有意思。我以前跟人私奔怎么就没计较到这分儿上?”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三十六
他听着修和尤力的对答在郁热的空气中漂浮着。他伸手舀了一把水,洗了一下脸。
“其实吧,”他张口说,对着尤力。后者把眼睛转过来。“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爸妈的心肝宝贝。这么急其实也难怪的。换了我我儿子丢了我也该急。”
“我就不急,”尤力说,“我儿子那就是一个狗鼻子,我喝一半的黄酒藏哪儿了,他都能找出来给我喝了。我要是把他往外扔,他闻着味道就能回家来。”
“你儿子几岁?”修问。
“十岁。”
“前途无量。”修说,“将来就是一个活酒鬼。一准是条好汉。南方人这么喝酒的准有出息。”
澡堂大厅里语声仿佛密织的网一般喧嚷起来。拖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渐次明亮。有人掀起了帘子,提着浴巾走了进来。他抬起头来,看一眼进来的人们。男人们的大脚被插入池水中。于是轻声的呼嘘开始不断响起。吸烟的大汉站起身来,又喊了一遍:“老板,要擦背吗?”
“人开始多起来了……”修说,伸手舀了一把水,按在自己脸上。“尤力,你还没告诉我,出走的是谁家的孩子?我认识吗?”
“俩孩子,男的姓张,女的姓余。”尤力说。
“噢?”修说,“就住这一段儿?”
“是。一个住荷叶新村,一个住吉利小区。”
“等等,”修把头转过去,朝着尤力,神色郑重。“那姓余的女孩儿,该不是,叫余思若?一中毕业的?”
“你认识?”尤力惊诧地看着修。
“哈,哈,哈,哈哈……”修仰头看了一眼雾气缭绕的天花板,而后缓缓地把身体沉进水里,自下巴,至嘴,至鼻,至闭上的双眼。修的整个人沉入了水里。
他则和尤力眼睁睁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哗啦”一声,修的头钻出了水面。他听到了修连绵不断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呀想不到。”
“你认识那女孩儿?”尤力问。
“我认识?余思若?浔阳江头夜送客,芦叶荻花秋瑟瑟。枝头有花直须摘,莫待无花空折枝。哈,哈,哈,哈,哈。这丫头,这丫头,这丫头厉害得很。”
“你真认识他?”尤力问,“那丫头什么人呢?”
“哼哼,何止认识。”修说。
何止认识?
余姑娘,余小姐,余小狐狸。
若有所思。呵呵。我太熟悉她了。我现在一闭眼,都能想到她的笑,她那天鹅般的脖子,她的修长的手指。她的嘴唇跟花儿一样嫣红。
这小狐狸精,她戴着眼镜的时候闲雅文静,不戴眼镜的时候就俏皮活泼。她笑的时候,就像一只猫一样。
为什么我叫她小狐狸?不是因为她是个狐狸精。不,不是的。她不是一个狐媚子。这丫头是一张瓜子脸。吊眼梢,像京剧花旦一样。瘦脸,嘴唇薄得像花瓣。
我与她刚相识的时候,她的黑色长发散在肩上,脸色苍白。
她的肩膀很窄,腰细腿长。她的脸具有不动声色的妩媚观感。迷人哪。
也许她惟一的缺点,就是脸白得没有血色。
我现在能够回忆起的,是三年前的夏天。
那时我35岁。
那个黄昏,我坐在一辆借来的帕萨特里,管老张的太太借的,你知道吗尤力?那个做汽车销售的徐姐。
我在她家楼下等她。
我靠在后座椅上吸烟,眼睛盯着她家阳台。
她家在二楼。
窗玻璃是蓝色的。
阳台上放着一盆水仙花。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三十七
那天的云形状像水仙一样。西边的晚霞把云烧紫了。横空的云是一片嫣红色的。那样子像布丁的油画。
烧完的烟灰总是不堪重负的落下,好几次险些烧坏我的裤子。
我穿的是丝绸的裤子,丝绸的衬衣,新皮鞋。
那时我怀里揣着我所有的存款和借来的钱。
那时我名声很好,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借钱给我。
我把吸完的烟头塞进旁座位上搁的烟灰缸。我知道不能把烟头扔在地上,否则会出麻烦。
我害怕任何一点麻烦。
我不知道我的表是不是准。我那时戴一块朋友从北京帮我办的冒牌劳力士。
她家楼下的洗车店伙计跑过来问我要不要洗车,问了三遍,我挥了三次手。然后,他们开始吃盒饭。那时是下午五点。
后来我就看到她了。
她站到了阳台上。
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白色的百合花儿一样。那白色几乎可以灼伤你的眼睛。
她在阳台上朝我挥了挥手,慢条斯理地开始扎马尾。
我把烟按熄了,看着她扎马尾。她扎完了,朝我又摆了下手。然后,她消失了。过了三分钟,我看到她提着一个大包,从楼里出来了。
对,你没猜错。我事先和她约定过了,那天,我们打算,私奔。
这并非心血来潮之举。在此之前,我和她有过长达两年的恋爱。
一对年龄相差差不多20岁的情人。
我爱着她,爱她的一切。
必须用某种具有破坏性的举动,昭示我和她的爱情。
她像羚羊一样温柔的明眸,像鱼一样曼妙的身姿,是不应该每天辗转于公车、学校、空气不良的教室、用粗鲁的词语对话的男生、熬夜用的浓咖啡之中的。她应当生活在一个有阳光,有树木,夏天能听到雨声早晨能听到鸟鸣的地方。
我必须带她离开这个城市。
没有二话。
没有了。
她走过来了。
她开后车门,将那个大包扔在了后座,关门。
我将烟灰缸拿开,她坐在了我身旁的座位上。
“好了。”她拍拍手。
那天的夕阳从车前窗泻落下来。我看着她细巧的鼻尖,柔嫩的脸颊,金丝边眼镜。修长的胳膊伸直,她的手触了一下车前窗上挂的一个十字架。我凑过去想吻她一下,她指了一下窗外。
“门口这些人都认得我。”她说。
“你以后不生活在这里了。”我说。
车子发动了,她抬起头来。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她正望着那盆水仙花。阳光的角度转过来,水仙花消失在视野之中。她闭上眼睛。
我们已经上路。
“吃晚饭了吗?”我问。
“没有呢。”
“先出了市区,”我说,“往南开,先走远了,然后找个地方吃晚饭。这段时间你正好可以让你的胃酝酿情绪。”
她微微一笑。
“想吃凤梨炒饭。”她说。“特别想吃。”
“不急的。”我说。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三十八
车子在行人已渐稀少的路上行进。夏季的树荫在已趋微弱的阳光下逐渐淡去。行色匆匆的人们正在归家途中。她凝神望着窗外。单车的铃声不绝于耳。
“听音乐吗?”我问。她点头。我于是播放起《PAGANINI’SDREAM》。几乎带有尖锐意味的小提琴声。
路经一个高中,正是放学时间。涌出的人流和自行车造成了短暂的交通堵塞。我踩下刹车。
“高三生。”她说。
“什么?”
“都是高三生。”她说,“这么晚放学。不过这已经算早的了。市里有的高中是拖到晚上九点才放学的。”
“你以后不用读这个了。”我说,“所以大可以旁观者清。”
“是吗?”她说,“读书总还是要读的。读了十几年书了。猛的一下确认这些精力都白费了,是挺让人难过的。”
人流相对稀疏一些时,我小心翼翼地驱车前进。
她从兜里掏出口香糖吃。
“修,要吗?”她问我。
我摇头。
她慢慢地咀嚼口香糖。
我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她在吹一个荧光绿色的泡泡。
我们被一个红灯拦住了。前方的车如海龟一般排行不动。我叹了口气,将双肘压上方向盘。
“看那车,”她指旁边的公共汽车,“人挤得和沙丁鱼罐头一样。”
“还有一个说法叫挤得和鱼子酱一样。”我告诉她,“俄罗斯人的说法。”
她回过眼来,眼神飞了我一下。
“扯吧你。”她笑。
“哎?小若?”
我和她同时转过头来,看到一个戴着头盔坐在摩托车上的男子停在车侧。
她抬头看了一会儿,招了招手。“潘叔叔。”
“这个时候怎么不回家呀?”潘叔叔问,“这是你朋友呀?”
“是我爸爸同事,”她说,“爸爸让他来接我去吃饭呢。”
“啊,你爸爸还好吧?上回我跟他说吃枸杞和黑芝麻可以治白头发,他用了吗?”
“挺有效果的,爸爸没事还拿这事说,见面要谢谢你呢。”
“谢什么呀。你见你爸爸代我问个好啊。”
“好好,潘叔叔,绿灯了。”
“哦,那我先走了。再见呀小若。”
“我爸爸给我外婆买药材时认识的一个人。”过了路口,她解释似的对我说。
“噢。”
车子开出了市区,沿途闪过五金商店、发廊、餐厅、服装店、零食店,夏季的暮色鲜明之极的落了下来。我放慢车速。小提琴声依然继续。叶影不断抚摸着车前挡风玻璃。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问。
“南边的一个小镇。”我说。
“然后呢?”
“在那里过吃凤梨炒饭,过夜。我要给你看我新做的一个木雕。”
“是什么呢?”
“阿佛罗荻忒。”
“希腊的美神?”
“是的。你知道我的模特是谁吗?”
“不知道。”
“就是你呀。你这美丽的小狐狸。”
“噢。”她一副没兴趣的样子,继续咀嚼着口香糖。
“我们还需要一些东西。”我说,“足够在车上吃的食物,饮料,一个旅游用的闹钟,你需要一些美丽的服饰,来纪念这次私奔。”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三十九
“我今天很累。”她说。“为了不让人发觉,我在学校这一天一丝不苟的上课,记笔记。本来嘛,明明知道这些笔记都没用了。”
“都过去了。”我说,用右手轻按她的膝盖。她微笑。
“刚才那个人,”我问,“和你父亲经常见面?”
“不会的,只是偶尔见到。”
“不会泄露什么?”
“大不了被捉回去,重新高考。”她说。
“而我会被判处绞刑。”我说,“作为对我木匠手艺的赏识,他们会让我自己给自己设计绞刑架。”
夜色下来的时候,我们到达郊南的小镇。在一个供来往长途车餐饮的饭店,我们坐了下来。
“一份凤梨炒饭。”她说。
“凤梨炒饭?”亲自担任服务员、穿着油腻的蓝色布服的老板反问。身着碎花点衬衣的老板娘在高高的贴满帐单、菜名标牌的柜台里凝望着我们,手里拨弄着小型计算器。
“菠萝炒饭。”她改口。
“这里没有菠萝。”老板说。
“那么有什么呢?”她问。
“家常的炒菜啊盖浇饭各种面点都有。”老板娘远远的一口气报道。我轻轻叹一口气。
“你点吧。”她对我说。
“两份米饭。随便炒两个蔬菜。一份回锅肉。一份鱼香肉丝。两听可口可乐。谢谢。”
“先付帐好吗?”
“好。”
她靠在椅子上,抬头打量餐馆陈设。剥落的墙粉。墙角的蜘蛛网。墙上报纸排版般密密麻麻的斑点。
“我不喜欢这里。”她说。
“迁就一下吧,我的小狐狸。”我说。
“有书吗?我闷死了。”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本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递给她,她缓慢翻看。
菜上齐是点菜完毕后半小时。老板娘递来两个纸杯和可口可乐。我为两个杯子斟满饮料。
“为我们私奔,干杯。”我微笑着说。
“好。”她伸出杯子,沾了一下我的杯子,然后缩了回去,喝了一口。左手翻了一页小说。
“吃东西吧。”我说。
“不想吃。”
“怎么了?”
“没胃口。”她指了一下盘子,“我讨厌花菜。”
“那么吃肉好了。”
“这里的肉不干净。”她说,“我不可能吃这些东西。”
我把筷子放了下来。
“你不开心?”
“是的。”
“怎么了,小狐狸?”
“你不觉得我们很傻吗?”
“傻?从何说起?”
“我们在一个自己制造的语境里,做些自以为有意思的事情。别人看我们,却会觉得我们很傻。”
她的声音有些大,老板和老板娘开始看我们。老板娘年幼的儿子坐在柜台边折纸鹤。另一张桌上,两个男人在用一次性塑料杯喝啤酒。
“我知道你不开心。”我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说,“平静下来好吗,小狐狸。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事事如意。总有让人不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