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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皮埃尔吞吞吐吐,觉得有必要尽量降低自己的社会地位,以便接近兵士们,便于他们了解。“我是一位民防军官,真的,不过这里没有我的弟兄们;我来参加战斗,和自己人失散了。”
“瞧你!”一个士兵说。
另一个士兵摇了摇头。
“好吧,想吃就吃,面糊糊!”第一个士兵说,把木汤匙舔干净,递给了皮埃尔。
皮埃尔坐近火堆吃起来,锅里的糊糊他觉得是他吃过的最好食物。在他贪馋地俯身从锅里大勺大勺地舀着吃的时候,他的脸被火光照亮,三个兵默默地望着他。
“你要上哪儿去?你说哩!”其中一个又问。
“我去莫扎伊斯克。”
“你大概是老爷吧?”
“是的。”
“怎么称呼呢?”
“彼得·基里洛维奇。”
“呶,彼得·基里洛维奇,咱们一道去吧,我们送你去。”
在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士兵同皮埃尔一道向莫扎伊斯克走去。
当他们走近莫扎伊斯克,登上市郊陡峭的山峰,雄鸡已在高唱。皮埃尔同士兵一道走着,完全忘记客栈就在山脚下,他已走过而不知道。要不是他的驯马夫在半山上碰到他,他是想不起来的(他是如此的丢魂失魄)。驯马夫是去城里寻找他,现又返回客栈去的,他从白皮帽上认出了皮埃尔。
“爵爷,”他断断续续说,“我们已经绝望了。您怎么是走着来的?您这是上哪儿去啊,您说说看!”
“啊,好了。”皮埃尔说。
士兵停住了脚步。
“呶,怎么,找到自己人了?”一个问。
“呶,再见!彼得·基里洛维奇,是吧?再见了,彼得·基里洛维奇!”其余两人的声音说。
“再见。”皮埃尔说,同他的驯马夫一起往客栈走去。
“该给他们钱!”皮埃尔想,握住衣兜。“不,不用。”有一个声音对他说。
客栈的房间已没有空位子了:全部客满。皮埃尔穿过院子,蒙着头在自己马车里躺下睡觉。
………………………………………………
9
皮埃尔一挨到枕头,立刻便觉得入了梦乡;但突然清晰地分明如同事实一样地听到了射击的砰砰声,听到了呻吟、喊叫和炮弹落地的声音,闻到血腥和火药味,而且,恐怖的感觉和死亡的畏惧攫住了他。他吓得睁开了眼睛,从大衣底下抬起头来。院子里,一切静悄悄。只有大门内,一个与店老板答话的勤务兵在走动,踩着泥泞发出响声。在皮埃尔的头顶上,在黑暗的木板披屋屋檐下,扑腾着几只鸽子,皮埃尔翻身的动作惊动了它们。满院了散发着和平的此刻令皮埃尔心醉的浓烈的客栈气味,干草,马粪和焦油味。在两间黑色的披屋之间,现出一片明净的星空。
“感谢上帝,这下再听不到了。”皮埃尔想,同时又把头蒙了起来。“呵,恐怖的感觉多吓人,我屈服于它是多难为情!可他们……·他·们始终坚定沉着……“他又想。·他·们照皮埃尔所指,就是士兵,就是驻守炮垒,给他饭吃,对着圣像祷告的士兵。·他·们——就是陌生的,他在这之前毫无所知的人们,他们在他脑子里明显而尖锐地不同于其余的人。
“当兵去,就当一名士兵!”皮埃尔想着,渐渐要入睡了。
“全身心地投入这种共同的生活中去,深刻体验使他们变成那样的人的一切。但如何摆脱人的外表这付多余的恶魔般的累赘呢?有个时候我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我本来可以逃离父亲,像我所想的那样。我还本来可以在同多洛霍夫决斗后被送去当兵。”于是,在皮埃尔想象中闪现出那次他向多洛霍夫挑起决斗的午餐会,和托尔若克的慈善家。皮埃尔还想起了那次有气派的共济会分会的聚餐,那次宴会是在英国俱乐部举办的。一位熟识而又和蔼可亲的人坐在餐桌的末端。对,就是他!是慈善家。“是的,可他已死啦?”皮埃尔想。“是的,死了;但我不知道他活着。他死了是多么遗憾啊,而他又活过来了,我真高兴!”餐桌的一边坐着阿纳托利、多洛霍夫,涅斯维茨基、杰尼索夫和类似他们的其他人(睡梦中皮埃尔在心里把他们明白地归为一类,就像他把他刚才称之为他们的人归为一类一样),而这此人,阿纳托利、多洛霍夫等,大声地喊呀,唱呀;而在他们的喊叫声中,听见了慈善家不停地说话声,他的声音像战场上的轰鸣一样的有力,一样地持续不断,但听来悦耳,使人感到安慰。皮埃尔不明白慈善家在讲什么,但他知道(睡梦中,他对思想的分类也同样清楚),慈善家在讲善,在讲如何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而他们正团团围在慈善家身边,他们的容貌单纯善良而坚定。然而,他们虽然善良,但并不注意皮埃尔,也不认识他。皮埃尔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他想说话。他欠起身来,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腿很冷,原来腿已露了出来。
他感到难为情,便用手去捂着腿,大衣果然从腿上滑下去了。皮埃尔在拉上大衣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仍然看见那两间木板披屋,廊柱、院子,但这一切现在都泛出蓝色,发亮,蒙着一层露珠或水霜的光泽。
“天亮了,”皮埃尔想。“但先别管它。我得把慈善家的话听完,弄个明白。”他又用大衣蒙住了头,可是分会的雅座和慈善家全没啦。只剩下那些话的涵意,那些别人对他讲过的,或皮埃尔本人反复思考过的意思。
皮埃尔后来回想起这些意思时,坚信有人从他身外告诉他的,尽管这些意思是由这一天的印象引发而来。他觉得,他从未在清醒的时候能够那样思考和表达自己的想法。
“战争,是人的自由最艰难地去服从上帝的条律,”有一个声音说道。“纯朴,是对上帝的忠顺;你离不开上帝。·他·们就是纯朴的。他们不说,而是实干。说出来的话是银,没说出来的是金。人一怕死,便什么也主宰不了。而谁不怕死,他便拥有一切。假如没有苦难,人就不会知道自己的极限,不会认识自己。最难于做到的(皮埃尔继续在睡梦中想,或倾听)是要善于把这一切的意义在自己的心中统一起来。一切都统一吗?”皮埃尔自问。“不,不是统一。不可能统一各种想法,而是把所有这些想法结合起来,这才是该做的!对,应该结合,应该结合!”怀着内心的喜悦,皮埃尔对自己重复说,觉得正是这句话,也唯有这句话足以表达他想表达的意思,整个拆磨他的问题便解决了。
“对,应该是结合,是结合的时候了。”
“应该套车了,是套车的时候了,爵爷!爵爷,”一个声音在重复说,“应该套车了,是套车的时候了……”①
……………………
①俄语中“套车”与“结合”词根相同,声韵一样。
这是驯马夫的声音,在叫醒皮埃尔。太阳已直射在皮埃尔脸上。他扫视这肮脏的客栈的院子,士兵在井旁饮几匹瘦马、几辆大车正赶出大门。皮埃尔不屑一顾地转过脸去,闭上眼睛,急忙又躺倒在马车座位上。“不,不要这个,我不想看见不想了解这个,我想了解我刚才梦见的事儿。再有一秒钟,我就会全明白。可我现在怎么办?结合,怎样把一切结合起来呢?”结果,皮埃尔恐惧地感觉到,他梦中所见所想的事情的意义完全没了踪影。
驯马夫、车夫和店老板告诉皮埃尔,有位军官带来了消息说,法国兵已临近莫扎伊斯克,我们的人正在撤退。
皮埃尔起身,吩咐把东西收拾好后去赶上他们,然后就徒步穿城走了。
部队已开拔,留下约一万名伤员。这些伤员在各家院子里和窗口都看得见,也拥挤在大街小巷。在街头待运伤兵的车辆周围,传来喊叫、咒骂和殴斗的声音。皮埃尔把赶上他的一辆马车拨给他熟悉的一位受伤的将军用,用他一道赶往莫斯科。在路上,皮埃尔得知他的内兄和安德烈公爵的死讯。
………………………………………………
10
三十日,皮埃尔回到莫斯科。快到城门口时,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副官迎了过来。
“我们到处找您,”副官说,“伯爵一定要见您。他请您立即到他那儿去,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皮埃尔没有回家,雇了一辆马车就到总督那儿去了。
拉斯托普钦伯爵这天早上才从郊外索科尔尼茨别墅回到城里。伯爵住宅的前厅和接待室挤满了官员,有奉召而来的,有来请示的。瓦西里奇科夫和普拉托夫已同伯爵晤面,并向他解释莫斯科无法防守,只得放弃。这消息虽然瞒着居民,但官员们,各机关的长官们则已知道,莫斯科将落入敌手,像拉斯托普钦一样,他们为了推卸责任,都来向总督请示他们掌管的部门应当怎么办。
皮埃尔进入接待室时,一位军队的信使正从伯爵办公室出来。
信使对大家的提问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径直穿过接待室走了。
等候接见时,皮埃尔睁开疲倦的眼睛环顾室内的各色人物,年老的和年青的,军官和文官,大官和小官。大家都有一付不满不安的样子。皮埃尔走到一伙官员跟前,里面有一个他认识的。他们同皮埃尔寒暄后,继续谈他们的话。
“先撤出,然后再回师,不会吃亏;处在目前这种情况,无论怎样负不了责。”
“可是这个,他写的。”另一人说,指着他手里的印刷品。
“这是另一码事。这对民众是需要的。”刚才来的那人说。
“这是什么?”皮埃尔问。
“一张新的通告。”皮埃尔拿过来读。
“尊贵的公爵已越过莫扎伊斯克,以便尽快与向他靠拢的部队汇合,并已驻防于坚固阵地,敌人在彼处不会突然向他进攻。本城已向他运去四十八尊大炮和弹药,勋座称,他将保卫莫斯科直至最后一滴血,且已作好巷战准备。弟兄们,你们别管政府机关已关闭,应该各安其事,我们会惩罚恶人的!到时候,我需要城里和乡下的青壮。一两天内我将发出号召,现在还不必,所以我沉默。用斧头很好,用长矛不赖,用三般叉最好:法国佬不会比一捆麦子重。明天,午饭后,我要举着伊韦尔圣母像去叶卡捷琳娜医院看伤兵。在那里化圣水:他们会很快复元;我现在身体好;本来一只眼有病,而现在双目可视。
“军方人士告诉我,”皮埃尔说,“城里不能作战,地形……”
“那是,我们正谈论着呢。”刚才那位官员说。
“可这是什么意思:本来一只眼有病,而现在双目可视?”
皮埃尔问。
“伯爵眼睛长了个小疖子,”副官微笑着说,“当我告诉他民众来询问他得了什么病,他十分不安。而您呢,伯爵?”副官突然转身朝皮埃尔笑着说:“我们听说您有家庭纠葛,似乎伯爵夫人,您的夫人……”
“我一无所知,”皮埃尔心不在焉地说,“您听到什么啦?”
“没有,您知道,常常有人编造。我说的是听来的。”
“您究竟听到什么啦?”
“有人说啦,”副官依然微笑着说,“伯爵夫人,您妻子,打算出国。大概是,胡说……”
“可能,”皮埃尔说,沮丧地看了看周围。“这人是谁?”皮埃尔指着一个矮老头问,这人身穿整洁的蓝呢大衣,留着一把雪白的大胡子,雪白的眉毛,红光满面。
“他么?是一个商人,他就是饭店老板韦列夏金。您也许听说了布告的事。”
“噢,原来他就是韦列夏金!”皮埃尔说,打量着老商人那张坚强而镇定的面孔,在他脸上寻找奸细的表情。
“这不是他本人。是他儿子写的布告,”副官说,“那年青人坐牢了,看来要遭殃。”
一个戴勋章的小老头,还有一个脖子上挂十字架的德裔官员,走到谈话的人们跟前。
“你们知道吗,”副官详细作着说明,“事情弄混淆了。那篇宣言是两个月前发现的。向伯爵报告了。他便下令追查。加夫里洛、伊凡内奇查出,宣言已经经过六十三人的手。先追问一个人:‘你从谁那儿搞到的?’‘某某人。’又去找这个人:‘你是从谁手里得到的?’等等,一直问到韦列夏金……一个没念过什么书的小商人,你们晓得的,一个不讨厌的小商人,”副官微笑着说。又问他:‘你是谁给你的?’而主要的是,我们知道是谁给他的。他不可能从别人手里得到,只有从邮政局长那里。但是,他们显然串通好了。他说:‘没有准给我,我自己写出来的。’逼他也好,劝他也好,他总坚持:‘自己写的。’只好这样报告伯爵。伯爵吩咐把他叫来。‘你的布告是哪儿来的?’‘我自己写的。’呶,大家都了解伯爵!”副官骄傲地愉快地笑着说。“他勃然大怒,神态真可怕,你们想想,竟然那么胆大妄为,撒谎和顽固!……”
“噢!伯爵要他供出克柳恰廖夫,我明白了!”皮埃尔说。
“完全不需要,”副官惊慌地说,“即使没有这一条,克柳恰廖夫也有罪过,所以才被流放。问题是伯爵非常气愤。‘你怎么可能写呢?’伯爵说。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汉堡日报》。‘是这个。你没有写,是翻译的,而且译得很糟,因为你这个傻瓜甚至不懂得法语。’您猜怎么着?‘不,他说,我根本不看什么报纸,我自己写的。’‘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是叛徒,我要把你交付法庭,你会被绞死的。说,从谁手上拿到的?’‘我什么报也没有见过,是我写的。’事情就这样僵持着。伯爵把他父亲召来:他仍坚持前供。可是,交付法庭,好像判处他服苦役。现在父亲来为他求情。为这坏小子!你们知道,这样的商人儿子绔袴,勾引女人的家伙,在哪儿听了演讲,于是就满不在乎,无所顾忌。这就是一个花花公子!他父亲在石桥旁边开了一家饭馆,在饭馆里,知道吗,挂着一幅全能的上帝的大画像,一手握权杖,一手托金球;他把这张圣像拿回家去好几天,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找来一个浑蛋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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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在这场新鲜的谈话中间,皮埃尔被请去见总督。
皮埃尔走进拉斯托普钦伯爵办公室。他进去时,伯爵正皱着眉头用手揉额头和眼睛。一个个儿不高的人正在谈话,当皮埃尔刚刚进去,便打住并退了出来。
“啊!您好,伟大的军人,”拉斯托普钦在那人一出房门便说。“我们听说您的Prouesses①了!但问题不在那儿。Moncher,entrenous②,您是共济会员吗?”拉斯托普钦伯爵以严厉的口吻说,仿佛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他又打算宽恕。皮埃尔沉默。“Moncher,jesuisbieninformé③,但我知道,有各种各样的共济会员,希望您不属于那种以拯救人类作幌子而实际想毁灭俄国的共济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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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丰功伟绩。
②这里没有外人,亲爱的。
③亲爱的,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啊。
“是的,我是共济会员。”皮埃尔回答。
“那,您瞧,我亲爱的。我想,您不会不知道,斯佩兰斯基和马格尼茨基先生已被放逐到该去的地方;对克柳恰廖夫先生也是这么办的,对其余以修建所罗门寺院为幌子而竭力破坏自己祖国寺院的人也一样。您能够明白,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而且,假如本城邮政局长不是敌对份子,我是不能送他去流放的。现在,我已弄清楚了,您把自己的马车派给他出城用,您甚至从他那儿收存了一些文件。我是爱您的,不希望您坏,并且,既然您年轻我一倍,那我就要像父亲一样劝您停止同这种人的来往,您本人也尽快离开此地。
“可是,伯爵,克柳恰廖夫究竟犯了什么罪?”皮埃尔问。
“该知道的是我,不该问的是您。”拉斯托普钦喊叫起来。
“如果有人指控他散发拿破仑的布告的话,那可是还未证实的啊。”皮埃尔说(并不看着拉斯托普钦),“韦列夏金也……”
“Nousyvoilà,”①拉斯托普钦突然沉下脸来,打断皮埃尔,比刚才更大声地喊叫,“韦列夏金是变节者和叛徒,他会得到应得的极刑,”拉斯托普钦恶狠狠地说,就像人们在回忆屈辱时那样愤愤不平。“但我请您来不是为了讨论我的事,而是给您劝告,或者说是命令,如果您想这样认为。我请您停止同克柳恰廖夫这样的人的联系,并且离开这里。我要惩处不轨行为。不管它发生在什么人身上。”大概他醒悟到好像是在斥责没有任何过失的别祖霍夫,于是他友好地拉住皮埃尔的手,又说:“Nous sommes á la veille d’un de’sastre public,et je n’ai pas le temps de dire des gentillesses á tous ceux qui ont affaire a moi.我有时晕头转向!Eh bien,mon cher,pu’est-ce que vous faites,vous personnelle ment?”②“Mais rein.③”皮埃尔回答,依然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改变沉思的面部表情。
伯爵皱紧了眉头。
“Un conseil d’ami,mon cher,Décampez et au plutǒt,c’est tout ce que je vous dis.A bon entendeur salut④!再见,我亲爱的。噢,对了,”他从门里向他大声说,“伯爵夫人真的陷入des saints peres de la Société de Je’sus.”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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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点不错。
②我们处于大灾难的前夕,我没功夫同所有与我接触的人讲客气。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