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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俊不禁,赶紧掉过脸去。瞧这个老实人,上了人家当还蒙在鼓里,怪有趣的。
“克罗温夫人建议我扮德累斯顿牧羊女,你觉得这个主意可取吗?”我调皮地问。
他神情严肃地把我打量了一番,脸上没有一丝儿笑影。“是的,我觉得可取,”他说。“我想,您换上那身装束,确实很不错。”
我乐得哈哈大笑。“哦,弗兰克,亲爱的,我真喜欢你,”我说。他微微红了脸。我想,他对我脱口而出的唐突言词一定感到有点吃惊,甚至多少有点伤心吧,因为我在笑话他呢!
“我看不出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他板着脸说。
迈克西姆从落地长官那儿走了进来,杰斯珀蹦跳着跟在他身后。“什么事这样高兴?”他说。
“弗兰克真有点骑士风度,”我说。“他认为克罗温夫人的建议并不可笑,似乎我真的可以扮个德累斯顿牧羊女。”
“克罗温夫人是个该死的讨厌鬼,”迈克西姆说。“如说要她写这么许多请贴,亲自去张罗这件事,她就不会这么起劲了。不过,情况向来就是这样。在本地人眼里,曼陀丽仿佛是防波堤尽头一顶供旅客歇脚的帐篷;这些人还希望我们上演个节目,给他们解解闷呢。恐怕我们得把全郡的人都请来呐!”
“我办事处里有记录,”弗兰克说。“其实也不须费什么劲。就是贴邮票花点时间。”
“这件事就偏劳你了,”迈克西姆说着,朝我笑笑。
“哦,这事由办事处负责,”弗兰克说。“德温特夫人完全不必劳神。”
假如我突然宣布有意承办舞会的全部事务,真不知他们会怎么说。也许先是哈哈大笑,接着话题一转,谈起别的事来。能卸去肩上的责任,我当然高兴,可是,想到自己甚至连贴邮票的本事也没有,又不免增加了我的自卑感。我不由得想起晨室里那张写字桌,还有那个鸽笼式文件架,每格的标签都是用那种尖头的斜体钢笔字写的。
“到时候你穿什么?”我问迈克西姆。
“我从来不化装,”迈克西姆说。“这是男主人可以享受的唯一特权。你说是吗?弗兰克?”
“德累斯顿牧羊女我实在没法扮,”我说。“我究竟该扮什么呢?化装这玩意儿我不怎么在行。”
“头上扎根缎带,扮个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不就得了,”迈克西姆调侃地说。“瞧你现在手指放在嘴里的模样,不是很像吗!”
“你说话别这么粗鲁,”我说。“我知道我的头发平直难看,可也不至于难看到那种程度。告诉你吧,我会让你和弗兰克大吃一惊的,到时候你们一定认不出我来。”
“只要你不把脸涂得墨黑,装成个猴子,任你扮什么都行,”迈克西姆说。
“好吧,就这么说定了,”我说。“我穿什么化装舞服,不到最后一分钟谁也不让知道,你们也别想打听。跟我来,杰斯珀,让他们胡说去,咱们不在乎。”我走到外面花园里的时候,听见迈克西姆在屋里笑,他还对弗兰克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
但愿他别老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别把我看作一个娇生惯养、百事不管的孩子,待他兴致来了,就疼我一番,平时则多半把我丢在脑后,或者在我肩上一拍,说声“自个儿去玩吧”。但愿能想个法子使我显得比较聪明老成一些。难道就老是这样下去吗?由他一个人走在我前面,我则捉摸不透他的情绪,不明白藏在他心底的苦恼?难道我们永远不能呆在一起。他作为一个男人,我作为一个女人,肩并肩,手拉手地站在一块儿,中间没有鸿沟相隔?我不想当孩子。我要做他的妻子,他的母亲。我想变得老成一点。我站在平台上,咬着指甲,向大海那边眺望,而就在我孓身伫立的当儿,心里又嘀咕开了:西厢那些房间里的家具,是不是因为迈克西姆有吩咐,才那么原封不动地摆着?这个问题那天在我脑海里已翻腾了不知多少回。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像丹弗斯太太那样,不时走进西厢,摸摸梳妆台上的发刷,打开衣柜门,还把手伸进衣堆。
“嗨,杰斯珀,”我大声呼唤。“快跑,跟我一起跑,跑呀,听见没有?”我撒开腿,发狂似地奔过草坪,心中燃烧着怒火,眼眶里噙着辛酸的热泪。杰斯珀蹦跳着跟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地汪汪乱叫。
有关化装舞会的消息不胫自走,一下子传开了。我的贴身使女克拉丽斯兴奋得眼睛闪光,非此莫谈。从她的态度可以看出,整个屋子的仆人都喜出望外。“弗里思先生说,这下又跟过去那时候一样啦,”克拉丽斯热切地说。“我今天早上听到他在过道里对艾丽斯这么说的。您穿什么呢,太太?”
“我也不知道,克拉丽斯,我想不出来,”我说。
“母亲要我打听清楚后告诉她,”克拉丽斯说。“上次在曼陀丽举行的舞会,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也没忘记。从伦敦租一套服装来,您看怎么样?”
“我还没拿定主意,克拉丽斯,”我说。“不过实话对你说,我决定了就告诉你,而且只告诉你一个人。这个秘密只有你我两人知道,可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哦,太太,真够刺激,”克拉丽斯压低嗓门说。“真巴不得马上就到那一天。”
我很想知道丹弗斯太太对这消息有何反应。打那天下午以来,我甚至连她在内线电话上的声音也怕听到,幸好有罗伯特在我们之间跑腿传话,我才逃脱了这一层难堪的折磨。我忘不了她在跟迈克西姆谈话后离开藏书室时的那副神情。谢天谢地,她总算没有看见我躲在画廊里。我还怀疑,她会不会以为是我把费弗尔来访的事告诉迈克西姆的。要真是这样,她一定益发恨我了。现在,我只要一想到她曾使劲掐住我的胳臂,还用那亲呢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口吻在我耳边柔声细语,就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我想把那天下午的事全抛在脑后,这就是我避免跟她交谈,甚至怕在内线电话里跟她交谈的缘故。
舞会在筹办之中。所有的准备工作似乎都是在庄园办事处里进行的,迈克西姆和弗兰克每天早上都去那儿议事。弗兰克说得不错,我一点也不必为之劳神,而且连一张邮票也没贴过。我开始为自己的化装舞服伤脑筋。在这问题上我竟一筹莫展,似乎也太无能了;我脑子里一直在盘算会有哪些人来参加舞会:有克里斯的来宾,也有这儿附近的;有从上次舞会享受莫大乐趣的主教夫人,有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有那位令人讨厌的克罗温夫人,还有许许多多从未见到过我的陌生人。所有这些人都会对我评头品足,带着几分好奇心想看看我会怎么应付这种场面。最后,绝望之余,我想到了比阿特丽斯作为结婚礼送我的那本书。于是一天早晨,我在藏书室里坐定,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翻动书页,发狂似地将插图一幅又一幅浏览一遍,可似乎又没有合适的。鲁宾斯、仑布兰特以及其他名画家复制作品里的那些豪华的天鹅绒服和丝绸服,全都是花团锦簇,工丽非凡。我抓起纸笔,随手临摹了其中一两幅,但都不中我的意。一气之下,我干脆把那几幅素描往废纸篓里一扔,再也不去想它们了。
黄昏,我正在换衣服准备去吃晚饭的当儿,忽然有人敲我卧室的房门。我说了声“进来”,心想一定是克拉丽斯。门开了,来人不是克拉丽斯,而是手里拿着张纸的丹弗斯太太。“希望您能原谅我这时来打扰您,”她说。“我拿不准您是不是真的不要这些画了,一天下来,屋子里所有的废纸篓总要拿来让我检查过目,免得无意间扔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罗伯特对我说,这张纸是您扔在藏书室废纸篓里的。”
一看见她我就全身发冷,一上来,连话也说不出来。她把纸塞到我跟前。我一看,原来是我早晨信手临摹的草图。
“不,丹弗斯太太,”过了一会儿,我才说。“扔了没关系。不过是张草图。我不要了。”
“那好,”她说。“我想最好还是问过您本人,免得发生误会。”
“是的,”我说,“当然是这样好。”我以为她会转身走开,不料她还是在门口踯躅着不肯离去。
“看来,您还没决定穿什么化装服?”她说,语气里多少带点嘲弄和幸灾乐祸的意味。我想,她大概从克拉丽斯那儿打听到我正为化装舞服伤脑筋。
“是的,”我说。“还没最后拿定主意。”
她继续盯着我瞧,手搁在门把上。
“我不明白,您干吗不从画廊的画像里选一幅,照样子临摹下来,”她说。
我装着磨指甲的样子,其实指甲已经很短,很脆,不宜再磨,可这样手里好歹算有事干了,而且不必抬头看她。
“是的,也许是个不坏的主意。”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自嘀咕;嗨,我怎么不曾想到这上头去。看来,我的这个难题可以迎刃而解啦。不过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还是不动声色地继续磨我的指甲。
“画廊里的画像,张张都提供了上乘的服装式样,”丹弗斯太太说。“尤其是那幅手拿帽子的白衣少女画像。我真不明白,德温特先生为什么不让这次舞会开成个古装舞会,大家都穿上差不多属于同一个时代的化装服,看上去也顺眼。一个小丑跟一位敷了脂粉、贴着美容斑①的太太翩翩起舞,看着总觉得别扭。”“有人喜欢花样多一些,”我说。“他们觉得这样才更有意思。”
①指十七、十八世纪欧洲贵妇脸上的黑色美容贴片。
“我可不喜欢,”丹弗斯太太说。叫我呼惊的是,她此刻说话的口吻不但同常人一样,而且显得相当友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嫌其烦,把我扔掉的草图亲自给我送来。她终于想跟我握手言和了?要不她已经打听清楚,我根本没有在迈克西姆面前告费弗尔的状,所以就用这种方式对我的缄默表示感谢?
“德温特先生没有建议您穿什么样的化装服吗?”她说。
“没有,”我迟疑了一会说。“不,我要让他和克劳利先生大吃一惊。在这件事情上,我什么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我知道,我不配给您提什么建议,”她说。“不过要是您最后决定了,我劝您还是让伦敦的铺子给您赶制服装。这类事情这儿没人能做得像样的。据我所知,邦德大街的沃斯成衣铺,缝工很出色。”
“我一定记在心里,”我说。
“那好,”她一边开门,一边接着说,“太太,要是换了我,一定仔仔细细琢磨画廊里的那些画,尤其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幅。您不必担心我会把您的秘密泄漏出去。我一定守口如瓶。”
“谢谢你,丹弗斯太太,”我说。她走出屋去,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我继续更衣。她今天的态度跟我们上次见面时比,判若两人,真叫人捉摸不透,说不定这还得归功于那个讨厌的费弗尔呢。
吕蓓卡的表兄。为什么迈克西姆不喜欢吕蓓卡的表兄?为什么不许他上曼陀丽来?比阿特丽斯称他为浪荡公子,别的就没多说什么。我越想越觉得比阿特丽斯说的有道理。那双火辣辣的蓝眼睛,那张肌肉松弛的嘴,还有那种肆无忌惮的笑声。有的人可能会觉得他迷人,例如,糖果店柜台后面那些格格嘻笑的小妞儿,还有电影院里发售说明书的姑娘。我能想象此人会怎么笑咪咪地包眼瞅着她们,嘴里嘘嘘轻声吹着小调。那种目光,那种口哨,会让人感到浑身不舒服。我不清楚他对曼陀丽有多熟悉,看来似乎像在家一样随便,杰斯珀也肯定认得他。可是这两宗事实,同迈克西姆对丹弗斯太太说的话却对不起口径。而且,我也没法把此人跟我想象中的吕蓓卡联系在一起。吕蓓卡姿色出众,妖冶诱人,教养不凡,怎么会有个像费弗尔那样的表兄?这岂非咄咄怪事。我料定他是家庭里见不得人的丑类。吕蓓卡为人豁达,对他不时示以同情,同时也知道迈克西姆不喜欢他,所以就趁迈克西姆外出的当儿,邀他来曼陀丽作客。这一来也许就发生了某些龃龉,而吕蓓卡又总是袒护表兄,所以此后只要一提起费弗尔这个人,总会出现多少有点尴尬的局面。
晚餐时,我在餐厅的老位置上坐定。迈克西姆居首席。这时,我不禁浮想联翩,想象着吕蓓卡正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拿起刀叉准备吃鱼。电话铃响了,弗里思进来通报:“太太,费弗尔先生等您听电话。”吕蓓卡从椅子上站起,朝迈克西姆飞快扫了一眼,而迈克西姆呢,一声不吱,只顾埋头吃鱼。她听完电话回来,重新入座,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轻快口吻谈起一些不相干的事儿,借此掩饰笼罩在他们之间的那层朦胧阴影。起初,迈克西姆沉着脸,嗯嗯啊啊地勉强应答;后来她告诉他今天遇上了什么事,在克里斯见到了谁,终于渐渐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使他心情重新开朗起来。这就样,等到他们吃完下一道菜的时候,他又开怀大笑了。他微笑着看她,还从桌子这头向她伸过手去。
“瞧你这么出神,究竟在想些什么啊?”迈克西姆说。
我吓了一跳,脸蓦地红了。这一瞬间,大概有六十秒的工夫吧,我竟然和吕蓓卡融成一体,而我自己这具呆板无味的形体已不复存在,根本就没上曼陀丽这儿来过。我的思想,我的肉体,整个儿都遇到昔日的飘渺幻境之中。
“你可知道,你没在吃鱼,而是在挤眉噘嘴,做着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滑稽动作?”迈克西姆说。“起先,你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了电话铃声,接着你嘴里念念有词,偷偷瞟我一眼。后来,你又摇头,又抿嘴微笑,又耸肩膀,大概只用一秒钟就做了这一系列的动作。你在练习怎么在化装舞会上漏脸亮相吧?”他从桌子那头望着我,呵呵大笑。我暗自思忖,要是他真的看透了我的思想、我的心情、我的悬念,知道刚才那一瞬间我把他当作往年的迈克西姆,而我自己俨然成了吕蓓卡,他会怎么说?“你看上去活像个调皮的小捣蛋,”他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赶忙说。“我什么也没干。”
“告诉我你刚才想什么来着?”
“干吗要告诉你?你从来就不告诉我你自己在想些什么。”
“你好像从来没问起过,对吗?”
“不,有一次我问过你。”
“我不记得了。”
“那是在藏书室里。”
“很可能的。当时我怎么说?”
“你对我说,你在想塞雷队选中了谁来与中塞克斯队对垒。”
迈克西姆又是哈哈一笑。“你大失所望了。你希望我在想什么呢?”
“另外一些很不同的事。”
“什么样的事?”
“哦,那我就说不上来啦。”
“是嘛,我想你没法说的。要是我告诉你,我在想塞雷队和中塞克斯队,那我就是在想塞雷队和中塞克斯队。我们男人要比你想象的来得直率,我亲爱的小宝贝。可是谁也没法捉摸女人弯来绕去的脑子里在转些什么念头。你可知道,你刚才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你本人?你脸上的神态跟往常大不一样。”
“是吗?什么样的神态?”
“我觉得自己也说不清楚。你一下突然变得老多了,一副狡诈的样子。看上去很不顺眼。”
“我不是有意要那样的。”
“是呀,我想那也不是你的本意。”
我端起杯子喝水,一边从杯口上方瞅着他。
“你不想要我显得年长几岁吗?”我说。
“不。”
“为什么?”
“因为那对你不合适。”
“总有一天我会变个老太婆,这是免不了的。我头上会长出白发,脸上会布满皱纹,显出老态。”
“这些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呢?”
“我不希望看到你刚才的那副模样。你嘴巴一歪,眼睛里闪着领悟到某种事理的灵光,不过那可是种不该明白的事理。”
这话好生奇怪,我不由得一阵冲动:“迈克西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哪会有什么不该明白的事理呢?”
他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弗里思走进餐厅,撒换桌上的菜盘。迈克西姆等弗里思转到屏风后面,打那道专供上菜进出的边门出去之后,才接着说。
“我初次遇见你的时候,你脸上带有某种表情,”他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仍然带着这种神情。我不打算具体加以描述,老实说我也描述不好。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我娶你的一个原因。可是刚才,就在你挤眉噘嘴,作出一些怪动作的时候,那种表情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表情。”
“什么样的表情?你讲呀,迈克西姆,”我急切地说。
他打量我一眼,眉毛一扬,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听着,我的宝贝。在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大人是不是不许你看某些禁书?你父亲是不是还把这些书锁得严严实实的?”
“是这样,”我说。
“那就是了。丈夫毕竟跟父亲差不了多少。对于某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