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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在北京大学工作了半年,经上海,回湖南去了。这位“二十八画生”,当时尚未在中国革命中崭露头角,然而这半年,北京大学、《新青年》、“北李南陈”给予他的深刻影响,使他走上了马克思主义的道路。
第二部分:前奏大总统的午宴被“五四”呐喊声淹没
一九一九年五月,鲁迅所言那间“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终于被众多清醒过来的人用愤怒的铁拳砸出了一扇窗户。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在五月四日爆发……那天中午,北京的“总统府”里,还显得十分平静。
总统徐世昌正忙于午宴。这位“徐大总统”是在一九一八年九月登上总统宝座的。那时,孙中山在广州组建护法政府,任海陆军大元帅。北洋军阀头目段祺瑞与孙中山对抗,在北京组织新国会,选举徐世昌当大总统。
徐世昌此人,二十四岁时便与袁世凯结为金兰。此后中进士,当上清政府的军机大臣,东三省首任总督。袁世凯得势时,他成了北洋政府的国务卿。袁世凯去世,冯国璋任总统,一九一八年十月冯国璋下台,徐世昌成了北洋军阀元老,顺理成章成了大总统。
徐大总统设午宴,为的是替章宗祥洗尘。章宗祥早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法学科,日语纯熟。后来投奔袁世凯门下,当过袁世凯总统府秘书北洋政府司法总长。从一九一六年六月起,改任驻日公使,参与同日本的秘密谈判。三天前从日本返回北京,向徐大总统密报与日谈判内幕。徐大总统颇为满意,故为之洗尘。午宴只请了解对日谈判核心机密的三位要员作陪:钱能训、陆宗舆、曹汝霖。钱能训乃国务总理,当然参与机要。
陆宗舆乃印铸局局长。本来印铸局局长未必参与机要,但陆宗舆乃前任驻日公使,多次与日本外相密谈,所以也成为陪客之一。此人早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政经科,与日本政界有着瓜葛。自一九一三年十二月起任驻日全权公使。此后,章宗祥继任公使。
曹汝霖为交通总长。照理,交通总长亦与此事无关。曹汝霖在座,那是因为他也与日本有着密切关系。他曾就学于日本早稻田大学、东京法政大学,熟悉日本事务。此后,他当过袁世凯政府的外交次长,参与对日秘密谈判。
如此这般,五人聚首,原因很明白:一个大总统,一个国务总理,加三个“日本通”。
席间,觥筹交错,眉飞色舞。尤其是在章宗祥悄声讲起对日密谈的新进展时,举座皆喜。正在兴高采烈之际,承宣官忽地入内,在总统耳边悄然细语,总统脸色陡变。承宣官走后,总统徐世昌只得直说:“刚刚吴总监来电话报告,说是天安门外有千余学生,手执白旗,高呼口号,攻击曹总长、陆局长、章公使。请三位在席后暂留公府,不要出府回家,因为学生即将游行。润田、闰生、仲和三公,请留公府安息,以安全为重。”徐世昌提及的吴总监,即警察总监吴炳湘。润田、闰生、仲和分别为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的号。
总统这几句话,如一盆冷水浇下,谁都放下了筷子,无心再吃——虽说刚刚送上一道凤尾大虾,热气腾腾,那是为浙江吴兴人章宗祥特备的海鲜菜。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或许是酒力发作,或许是心虚之故,前额沁出了汗珠。曹、陆、章各怀心腹事。前几天,他们已风闻,学生指责他们为三大卖国贼:那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是曹汝霖、陆徵祥一九一五年在北京跟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秘密谈判而成的。谈判进行了一半,日本公使忽地因坠马受伤,无法外出,曹和陆竟赶到北京那“国中之国”——东交民巷使馆区,在日置益的床前谈定“二十一条”!至于章宗祥,则在日本与日本外相后藤进行密谈。当日本要求继承德国在山东权益时,章宗祥竟表示“欣然同意”!五月一日,上海英文版《大陆报》首先披露爆炸性消息:身为战胜国的中国,在巴黎和平会议上,曾要求取消“二十一条”,归还在大战期间被日本夺去的德国在山东的种种权利,却被由美国总统、英国首相、法国总理、意大利总理组成的“四人会议”所否决。五月二日,广有影响的北京《晨报》刊载徐世昌的顾问、外交委员会委员兼事务长林长民的文章,透露了中国政府在巴黎的外交惨败。消息传出,北京大学一片哗然,北京的大学生们群情激愤。于是,五月四日中午,就在徐世昌“欢宴”曹、陆、章之际,北京的三千多大学生集合在天安门前,发出愤怒的呼号:“取消二十一条!”“保我主权!”“严惩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妥速解散,不许学生集会,不许学生游行!”总统徐世昌离席,要国务院总理钱能训立即打电话给警察总监吴炳湘。
总统、总理都忙着去下命令,午宴半途而散。躲在总统府里如坐针毡,曹汝霖和章宗祥决定还是回家。于是,两人同乘一辆轿车,驶出了总统府,途经前门,向东,拐入小巷,驶入狭窄的赵家楼胡同,出了胡同西口,往东,到达曹宅。曹汝霖邀章宗祥入寓小憩,两人下车,见门口站着数十名警察。往日,曹寓门口是没有警卫的。一问,才知是警察厅派来的,为的是防止学生闯入曹寓。曹汝霖见有那么多警察守卫,也就放心了,跟章宗祥步入客厅,沏上一杯龙井清茶。悠悠啜茗,算是松了一口气。一杯茶还未喝完,嘈杂之声便传入耳中,有人入内报告,学生游行队伍正朝此进发!“不要吃眼前亏,还是躲避一下为好。”曹汝霖放下手中的茶盅,从红木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对章宗祥说道。
曹汝霖略加思索,唤来仆人,把章宗祥带进地下锅炉房躲藏。那锅炉房又小又黑,堂堂公使大人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龟缩于内。
曹汝霖则避进一个箱子间。这小小的箱子间,一面通他和妻子的卧室,一面通他两个女儿的卧室。据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曹汝霖的《一生之回忆》一书所载,曹汝霖当时的情景如下:“我在里面,听了砰然一大声,知道大门已撞倒了,学生蜂拥而入,只听得找曹某打他,他到哪里去了。后又听得砰砰嘣嘣玻璃碎声,知道门窗玻璃都打碎了。继又听得瓷器掷地声,知道客厅书房陈饰的花瓶等物件都掷地而破了。“后又打到两女卧室,两女不在室中……走出了女儿卧房,转到我妇卧房。我妇正锁了房门,独在房中,学生即将铁杆撞开房门,问我在哪里。妇答,他到总统府去吃饭,不知回来没有。……我在小室,听得逼真,像很镇定。他们打开抽屉,像在检查信件,一时没有作声。后又倾箱倒箧,将一点首饰等类,用脚踩踏。我想即将破门到小屋来,岂知他们一齐乱嚷,都从窗口跳出去了,这真是奇迹。“仲和(引者注:即章宗祥)在锅炉房,听到上面放火,即跑出来,向后门奔走,被学生包围攒打。他们见仲和穿了晨礼服,认为是我,西装撕破。有一学生,将铁杆向他后脑打了一下,仲和即倒地。……“吴总监(引者注:即警察总监吴炳湘)随即赶到,一声‘拿人’令下,首要学生听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只抓了跑不及的学生二十余人(引者注:实为三十二人),送往警察厅。”这便是震动全国的“火烧赵家楼”。
翌日,为了声援被捕学生,北京各大学实行总罢课。一呼百应,北京各界、全国各地奋起响应。万马齐喑的中国,终于响起呐喊之声——这是苏俄十月革命的炮声在中国的回响之声。北京大学高擎“五四”火炬,冲锋陷阵在前。北洋军阀把枪口对准了北京大学,对准了校长蔡元培,对准了《新青年》主帅“北李南陈”……
第二部分:前奏“新世界”游艺场蹿出黑影 1
“全国看北京,北京看北大。”一时间,北京大学成了新闻中心。
五月九日,从北京大学爆出一条轰传一时的新闻:校长蔡元培留下一纸辞职启事,不知去向!蔡元培突然出走,事出有因:“北京学生一万五千人所为之事,乃加罪于北大之一校,北大一校之罪加之于蔡校长之一身。”盛传,北洋政府“以三百万金购人刺蔡”。为了蔡元培的安全,众友人力劝他火速离京,暂避风头。于是,五月九日拂晓,蔡元培秘密登上南下火车,悄然前往浙江,隐居于杭州。
一个多月后——六月十一日,又从北大爆出一条新闻,掀起一番新的波澜。
暮霭降临北京城。闹市之中,前门外珠市口西,门口悬着“浣花春”字号的川菜馆里,一张八仙桌,五位客人正在聚餐。没有高声猜拳,只是低声悄语。操一口皖腔、穿一身西服的是陈独秀。不知什么原因,那件西服显得鼓鼓囊囊。另四位分别是《新青年》编辑高一涵、北京大学理科教授王星拱、北京大学预科教授程演生、内务部佥事邓初,他们或者衣襟鼓起,或者带着一只手提包。饭足,天色已一片浓黛。王星拱、程演生朝另三位点点头,先走了。他俩前往城南游艺园。事先约定,李大钊在那儿等他们。
陈独秀和高一涵、邓初一起出门,朝“新世界”走去。“新世界”是模仿上海的“大世界”,由一位广东商人出资建造的游艺场,主楼四层,坐落在离“浣花春”不远的香厂路和万明路交叉口。“新世界”是个热闹的所在,唱小曲的,说相声的,演京戏的,放电影的,卖瓜子的,吃包子的,喝茶的,人声嘈杂,熙熙攘攘。陈独秀怎么忽然有闲情逛“新世界”?只见他们三人进了大门,几条黑影也随着闪了进去。进门之后,陈独秀、高一涵跟邓初散了开来。邓初钻进茶室,又走进戏园。陈独秀和高一涵各处看了看,见到灯光明亮如昼,摇了摇头,朝楼上走去。陈独秀这书生,头戴一顶白色草帽。他原本为了不让人认出来,但万万没有想到,这顶白帽子给那几条黑影带来莫大方便。即使在人群簇拥之中,也很容易找到这顶白帽!“走,到屋顶花园去瞧瞧!”高一涵熟悉那里,便带着陈独秀走上四楼楼顶。楼顶那屋顶花园,是盛暑纳凉用的。这时还未到纳凉时节,空荡荡的,一片漆黑。他俩从屋顶花园边缘伸出头来一瞧,第四层的露台上黑压压一片人群,正在观看露天电影。“这儿太好了!”陈独秀显得非常兴奋。他从怀里掏出那鼓鼓囊囊的东西,朝下一撒,顿时,像天女散花一般飞舞。正在聚精会神凝视银幕的人们骚乱起来,仰起头惊讶地望着夜空中飘舞的白纸,你争我夺,秩序大乱。陈独秀趁这机会,又甩了一大把纸片。就在这时候,黑暗中蹿出一个人,朝陈独秀说道:“给我一张。”陈独秀竟然随手给了他一张。那人借着亮光一看标题:北京市民宣言。
猛地,那人尖嗓高喊:“是这个!就是这个!”一下子,从暗处扑出几条黑影,一下子就把陈独秀扭住。原来,密探们盯住陈独秀已经多时!高一涵一见情况不妙,蹿上天桥想逃。密探大喊:“还有一个!那边还有一个!”高一涵在紧急之中,把怀里的传单一古脑儿从天桥撒下,“噔噔噔”跑过天桥,扔掉长衫、草帽,下了楼,钻进混乱的人群。这下子,把尾随抓捕的密探甩掉了。高一涵跑到楼下一看,邓初正在台球场里发传单呢。高一涵连忙过去告诉邓初:“独秀被捕了!”“别开玩笑!”邓初还不相信哩。就在这时,陈独秀被一群密探簇拥着,押下楼来。陈独秀一边走,一边高声大叫:“暗无天日,竟敢无故捕人!”陈独秀这般大嚷,为的是让高一涵、邓初知道,尽快逃避……子夜,万籁俱寂。北京大学附近的箭杆胡同九号陈寓,响起了急促的擂门声。“谁呀?”屋里传出女人的惊讶的问话。“开门!”门外一声粗鲁的命令式的答话,表明事态严重。那女人意识到发生意外,连忙披衣下床。她叫高君曼,乳名小众,陈独秀的第二位妻子。陈独秀奉父母之命,在十八岁时与年长他三岁的高晓岚结为夫妇。高晓岚乳名大众,文盲,小脚,与陈独秀的思想几乎相差一个世纪!婚后,生下三子,即延年、乔年、松年。后来,陈独秀爱上高晓岚同父异母之妹高君曼。高君曼乃北京师范学校毕业生,喜爱文学,思想新潮,跟陈独秀志趣相投。一九一○年,陈独秀与高君曼不顾陈、高家族的反对,在杭州同居。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沈尹默结识了陈独秀。当陈独秀出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之后,把高君曼也接来,在箭杆胡同同住。高君曼未及开门,大门已被撞开,闯进一大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士兵,屋里、屋外足有百人之众!陈家亦即《新青年》编辑部所在地,遭到了彻底的大搜查。《新青年》、陈独秀的信件,都落到了警察手中!当夜在城南游艺园散发传单的李大钊得知陈独秀被捕的消息,焦急万分。李大钊找来了北京大学德文班学生罗章龙(一九八九年九月十五日,笔者在北京访问了九十三岁高龄的罗章龙,请他回忆此事)等人,要他们以北京学生的名义发电报给上海学生,把陈独秀被捕的消息捅出去,动员舆论进行营救。隔了一天——六月十三日,陈独秀被捕的新闻见诸北京《晨报》。全国各大报《时事新报》、《民国日报》、《申报》、《时报》也都披载。一石激起众怒,各界纷纷抨击北洋政府。
第二部分:前奏“新世界”游艺场蹿出黑影 2
一时间,各地抗议电报纷至沓来,飞向北洋政府。
李达在《民国日报》上发表《陈独秀与新思想》一文,说得痛快淋漓:“陈先生捕了去,我们对他应该要表两种敬意。一,敬他是一个拼命‘鼓吹新思想’的人。二,敬他是一个很‘为了主义肯吃苦’的人。“捕去的陈先生,是一个‘肉体的’陈先生,并不是‘精神的’陈先生,‘肉体的’陈先生可以捕得的,‘精神的’陈先生是不可捕得的。“要求快恢复‘无罪的’、‘有新思想的’、‘鼓吹新思想的’陈先生的自由来。”《民国日报》一九一六年六月二十四日。那位已经回到湖南的“二十八画生”毛泽东,在《湘江评论》创刊号上写了《陈独秀之被捕及营救》一文,赞誉陈独秀为“思想界的明星”:“陈君之被捕,决不能损及陈君的毫末,并且留着大大的一个纪念于新思潮,使他越发光辉远大,政府决没有胆子将陈君处死,就是死了,也不能损及陈君至坚至高精神的毫末。“我祝陈君万岁!我祝陈君至坚至高的精神万岁!”孙中山在上海会见徐世昌派出的和平谈判代表许世英时,也很尖锐地提到了陈独秀被捕之事:“你们做的好事,很足以使国民相信,我反对你们是不错的。你们也不敢把他杀死,死了一个,就会增加五十、一百个,你们尽管做吧!”孙中山坚决要求徐世昌释放陈独秀。
许世英这位“内务总长”不敢怠慢,赶紧给徐世昌发去电报,转告了孙中山的意见。京师警察厅慑于重重舆论压力,在陈独秀被关押了九十八天之后,终于在一九一九年九月十六日,由安徽同乡作保,释放了他。“北李”为“南陈”获释,热烈欢呼,欣然命笔,写了《欢迎独秀出狱》一诗:你今天出狱了,我们很欢喜!他们的强权和威力,终究战不胜真理。什么监狱什么死,都不能屈服了你;因为你拥护真理,所以真理拥护你。你今天出狱了,我们很欢喜!相别才有几十日,这时有了许多更易:从前我的“只眼”“只眼”是陈独秀在《每周评论》上发表《随感录》所用的笔名,取意于南宋杨万里的诗:“近来别具一只眼,要踏唐人最上关。”忽然丧失,我们的报便缺了光明,减了价值;如今“只眼”的光明复启,却不见了你和我们手创的报纸!指《每周评论》,由陈独秀、李大钊创办,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创刊。陈独秀被捕后,《每周评论》被北洋军阀政府封禁,一九一九年八月三十日停刊。可是你不必感慨,不必叹息,我们现在有了很多的化身,同时奋起;好象花草的种子,被风吹散在遍地。你今天出狱了,我们很欢喜!有许多的好青年,已经实行了你那句言语:“出了研究室便入监狱,出了监狱便入研究室。”他们都入了监狱,监狱便成了研究室;你便久住在监狱里,也不须愁着孤寂没有伴侣。
在陈独秀出狱之后,中断了快四个月的《新青年》终于又和读者见面了。
就在陈独秀出狱的那天——九月十六日,天津的十余位男青年和十余位女青年组织了一个崭新的团体,取名“觉悟社”,出版刊物《觉悟》。觉悟社的领导人,是一位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名唤周恩来。《觉悟的宣言》便是他写的。
应周恩来之邀,李大钊在九月二十一日来到天津觉悟社演讲。紧接着,《新青年》编辑部的钱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