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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镇的市廛上店铺刚纷纷开门,上牌街头并不见有什么行人。
一层轻轻的晨雾悬浮在平静的运河中,浊浪击拍堤岸汩汩有声。远处帆樯隐隐,笛声此起彼应,粼粼的波光映着日曦闪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岸堤上几株大树覆盖着小小的河神娘娘庙,老庙祝正握着柄竹帚在台阶上扫着落叶。他冷漠地望着远远驰驱而来的狄公——今天第一个香客,心中好生纳罕。
狄公下马来,升几步台阶走近了神庙。
殿堂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供坛上一只夔纹香炉里袅袅升浮着浅蓝色的香烟。狄公站定在供坛前,双手笼在宽大的衣袖里,抬着头默默地端详着白娘娘平静的颜面。透过袅袅的香烟,他隐约看见白娘娘的嘴唇微微弯曲,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影。
两天来的事,在眼前一幕幕飞闪而过,惊心动魄后不由阵阵晕眩。他想,他对人的理解是何等的简陋、肤浅,多年来积起的自信竟这样戏弄了自己。想到此心中一阵羞愧,不由苦笑了一声。
狄公转过身来正待要走,却见那老庙祝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狄公领悟,忙探手袖中想取出几文铜钱施舍。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一块硬硬的东西,急忙取出一看,原来是一块银饼。他的脸顿时阴郁下来,那块银饼正是前天夜里琥珀偿付给他的酬金!
狄公沉默了半晌,心里隐痛阵阵。他将那块银饼递给了老庙祝,说道:“每年五月初五,你替我在这里烧一炷香,念一遍经,超度柯夫人琥珀,愿她不幸的灵魂早日升天。”
老庙祝点头接过银饼,喜出望外,纳头便鞠了一躬,蹒跚着走到殿堂一边的桌上,翻开一本厚厚的功德簿,用一支秃笔蘸了墨,歪歪扭扭地在簿上画了个数字。他那灰白的头低垂着,几乎都碰到了功德簿发黄的纸页。
狄公出了神庙,走下石阶,解了坐骑缰绳,翻身跳上正待加鞭,老庙祝突然追出到庙门口的台阶上,干瘪的手上仍拿着那支蘸着黑墨的秃笔。他颤抖着声音叫道: “娘娘保佑慈善乐施的大官人,请大官人留下仙乡宝号——”
狄公从马背上转过脸来,答道:“太原明经——狄仁杰。”
(全文完)
…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简介
前程似锦的京官,为何要自荐前往终日阴雨、食人恶虎出没的偏僻之地担任县令?况且刚一到任就必须接手前任县令被人谋害之棘手疑案。
这蓬莱县令,是狄公任地方官的第一个去处,可他前脚才刚跨进蓬莱,令人费解的案件便接踵而至。这厢衙中官吏才告失踪,那厢新婚嫁娘也杳无踪影,这些案件看似相互独立,却又交互纠结,而被害县令之鬼魂还在县衙大堂内四处游荡,究竟是欲助狄公破案,还是想阻其破案?
第一章
父母官,
天子臣。
朱笔直,
乌纱真。
冰心一片奉日月,
铁面千古惊鬼神。
这诗单表大唐名臣狄仁杰狄公居官清正,仁慈爱民,义断曲直,扶着锄恶的高风亮操。看官但知狄公乃盛唐名相,国之鼎鼐,他出为统帅,人为宰辅,执朝政,理万机,播名海内,流芳千秋。其实狄公早年官吏生涯更有可大书特书者,史载狄仁杰高宗仪凤年间为大理寺丞,一年断滞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一时朝野传为美谈。仙机妙算,断狱如神之名,不胫而走。在担任县、州衙官员期间,勘破疑案无数,其中多有曲折离奇,惊心骇目者。
大唐高宗皇帝调露元年,狄公欢仁杰由京师外放登州蓬莱县任县令。京师一班同年僚友于东门外五里地的悲欢亭设宴饯送。时值暮春三月,淫雨绵绵,一连十几日不见天晴,亭外的桃花、杏花纷纷被风吹落,狼藉一片。一条曲折的石子幽径湿涔涔满眼绯红粉白,这景象不由使离别人更添几分怅惘。
饯席约莫有了一个时辰,见亭外雨渐渐小了,只是丝丝凉风偶尔夹着几点雨珠。来送行的官员纷纷告辞退席,执手咽噎,叮咛赠言。狄公—一屈躬称谢,并不感伤。驿车在远处的一株虬松下等候。
亭内如今只剩三人:梁体仁和侯钧,同是刑部员外郎,与狄公最是莫逆。——狄公官为大理寺丞,与刑部的官员过往甚密,职司隶属虽有差异,但理刑析狱等却是雷同的公事。两下又时常为断决滞狱互通案情,往复公牍,遇有疑难,也常在一起切磋议析,故最为投契。梁、侯二人对狄公自荐外放深感惋惜,临到此时尚存一线希望,力图劝他口心转意,仍旧留在京师任上。
“狄年兄此举,小弟们还是不解。京师如同那北斗,天下州郡不过拱北的众星。年兄宁弃中枢而赴边陲,难道真的不屑于京师的繁华富庶,居息便利。”梁体仁又苦劝。
侯钧点头赞同:“年足在大理寺时一年间断滞狱一万七千,无冤诉者,令名鹊起,天下闻知。正待展鹏翼奔锦绣前程,却自选了蓬莱那个海隅边地去当县令,有何出息?没见亭外那一片落红,陷在泥淖中,污了色泽芬芳,好不叫人怜惜。”
狄公抚须微笑:“你我都是少年得意之人,又长期在京师当刑官,审理公案,彰善锄恶,固然是居帝都而俯天下,风云叱咤,前程远大。只是我生性好动而不耐静,不堪寂寞,又受热闹。每每憎嫌那一堆堆部文案牍,纸上官司,终觉无味。只想拣一处用武之地使动手脚,试试自己独处机宜的真本事,也过过专擅一方的官瘾,庶不负我平生疏狂气格和风流情志。”
梁体仁大不以为然,道:“刑部、大理寺莫非没你用武之地?不能专擅独断便是捆束了你手脚?部文案牍、纸上官司,便是都没趣味的?前几日邸报道,户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私窃了库银三千两潜逃。身为朝廷命官,竟还是盗贼之性,刑部这两日已发出海捕文书,着天下州县缉查访拿。户部尚书侯年伯日日来刑部催问信息。这眼前的一桩巨案,不正是大展身手的用武之处么?”
侯钧呷了一口冷酒,接上话头,“狄年兄,这王元德之案非同小可,虽说目下尚无半点线索,想来天网恢恢,罪犯终有伏法之日,怎会纵容逃漏这吞舟大鱼。”
梁体仁又道;“侯钩贤弟乃侯年伯之亲侄,待访拿了王元德,也解了侯年伯心中一块悬石。再说,再说蓬莱原县令被杀之事刑部堂官亲去勘查,尚无结果,年兄你如今贸然接受了这官印,又焉知此案情由备细、隐曲微妙?明日卷身入漩涡险流,退身不得,后悔恐是迟了。”
狄公笑道:“你两位不必过虑,蓬莱究竟是海隅一曲,弹丸之地,如此些小之案勘破不了,枉在大理专尸位若许多年。”
梁体仁小声道:“刑部汪堂官从蓬莱携来之案牍档卷中最要紧的几札信函竟不翼而飞。年兄还不明白,那亲案子必有京师的高官巨宦卷入。倘是真有个山高水低,年兄你丢了前程事小,只恐怕还有不测之祸哩。”
侯钧也道:“年兄今日思退步,时犹未晚。只需推说旧病复犯,身子不适,向吏部递一表呈,十日之内吏部必重行议选。我先与吏部去打个招呼,到时候改了牒文,另派人去蓬莱,年兄还是照旧留在京师,我们亦可久聚一处,永不离分了。”
狄公听罢,心中十分感檄。朋友真挚之情、肺腑之声固当领佩感铭,但心志已决,坚不可改。他慢慢呷了一口酒,正色道:“蓬莱县是我真正踏上仕途的起步,也是我报效朝廷之伊始,我狄仁杰此念已定,你们两位也不必再劝了。有道是人各有志,即便从此陷入泥潭、填身沟壑,也必无反悔之心”
侯钧叹道。“怕是效命不成,空折了前程,徒生伤悲。”
狄公抬头望了望天色,此时春云舒卷,断雨零星,笼罩在远处树林间的阴霾被温风渐渐吹散,馨香四起,天光大开。周围深绿浅翠平添一重生色,桃杏笑靥,粉面扑人。断续可听到林间的鸟雀啁啾啭鸣。
“我该启程了,多劳两位远送。”狄公站起,鞠躬拜辞,双手各执定梁、侯的衣袖,久久噎哽不语。
梁、侯两人也只是叹息连连,拱手还礼,随狄公出了悲欢亭,向驿车仍慢慢行去。
…
第二章
驿车辚辚,黄土飞扬,出潼关、过黄河,沿着一条横贯中原的古老官道慢慢向东而行。狄公与老家人洪亮晓行夜宿,不觉已过七天。
这一日已到了兖州地界。傍午时分驿车驰入了一座猛恶林子,四面只见古木参天,浓荫匝地,不辨天光日影,形势十分狰狞险恶。洪亮抱怨狄公不肯答应沿途官驿派兵护送的要求。狄公执意不惊动地方,悄悄地来到蓬莱县治。
狄公看出洪亮的心思,便搭讪上说话,只想让他忘怀了眼前的恐惧。
“洪亮,我已细细披阅王县令被害一案的卷牍,大致明白了这案子的本末,奇怪的只是卷牍中那几札死者的信函如何会在刑部档馆不翼而飞。须知那些信札皆是从王县令的书斋中搜去的,于勘破此案至关紧要。汪堂官带来京师后即铃封了,贮入档馆,没几日竟失窃了。岂非咄咄怪事。”
洪亮点点头,道:“汪堂官在蓬莱只呆了三天,也令人生疑。如此杀害朝廷命官的大案,如何没查出半点眉目便匆匆返京交差。”
果然,一议及案情,洪亮便迷溺其中,忘乎所以。
狄公又道;“我外放蓬莱县的批牒一下来,便去刑部拜会汪堂官,谁知刑部说汪堂官已去泉州查办一桩什么案子了。——他移交过来的那宗卷牒,只签押了他的印玺,拟议挂悬。看来,欲勘破此案,我们只得从头做起。”
洪亮刚想问什么,猛听得驿车外一声吆喝,马夫勒定了马,车轮不动了。
“过路客官不要惊怕,我两个这几日手头太紧,给几两银子便放行。”——驿车前站着两个熊腰虎背的大汉,一副绿林响马装扮,手中各执一柄明晃晃的大阔刀。
狄公愠怒,跳下驿车,抽出腰间雨龙宝剑,厉声道:“哪里来的剪径野贼,胆敢截住驿车,勒索钱银。”
其中一个大汉上前道:“看你们行囊单薄,料也不是贪官富商,故只索几两银子酒钱。倘是银子舍不得施,就将你手中那柄宝剑抵押了,也凑合过.”
狄公骂道:“你两个鼠辈山贼,还敢口出狂言,消遣于我。赢得了我,这剑便送与你们换酒吃,赢不得,折臂断腿,莫叫冤枉。”
两个大汉听了,不由大怒,舞起阔刀便向狄公杀来。
狄公剑法精深,先卖个破绽退了一步,待两大汉扑上前来,猛转身回刺。——先将一条大汉的阔刀击飞了。
另一大汉不甘示弱,一面挺身遮护同伴,一面举刀舞向狄公。只三个回合,狄公一剑闪出,正削去那大汉的头帻并一绺黑发。两个大汉惊惶不已,欲待夺路向林中奔逃去,却见狄公呵呵大笑,收了宝剑,一面慢慢捋动颔下的大把黑须。洪亮也站到狄公身旁颔首频频。
两个大汉又回转身来,拱手道:“客官留名,好叫我们识羞耻,日后但有相遇之时,不敢造次。”
洪亮笑道:“你们快快逃命吧:这位是新任蓬莱县令狄老爷,不斩你两个无名鼠辈。”
两大汉羞惶满面,又叩地一拜,乃逃入山林。
黄昏时分,狄公驿车进了兖州城,先去州治行司办签了过境文牒,遂迎入官驿安顿住下。狄公、洪亮匆匆用了夜膳,沐浴罢便坐在房中品茶闲谈。
突然一阵敲门声,洪亮开了房门,进来的正是日间在林子里剪径的两条大汉。
狄公笑道:“却原来又是你们一对绿林弟兄。我这里倒正有几两散银,拿去喝酒吧!就算是我交纳的买路钱。”
两大汉羞愧不已,更觉负疚,双双拜跪在地,口称专来此地向狄老爷谢罪。
原来,这两条大汉一个名唤乔泰,一个名唤马荣,马荣少乔泰一岁,换帖结为弟兄。两个同是贫苦出身,只因抗捐杀人,逃来江湖上做那没本钱的营生。如今迷途知返,只想投奔一个贤良清廉的官员,效命左右,权且糊口。
狄公也心爱这两条大汉膂力过人,且有武艺;又言词挺拔,气格豪爽,识义利,怀羞耻,日后时常开导训教,正是衙门有用的干才。遂即答应收留乔泰、马荣两人,暂以为亲随干办,登录簿册,治备行装,一同赴蓬莱县衙门充役。
两个听了,大喜过望,禁不住呜咽出声。狄公好言安慰了一番,劝勉他们一心一德,辅弼衙司,他日戴罪立功,报效国家。狄公吩咐侍役又治了一席,各各斟满了酒,务必尽欢。乔、马两人又对天盟誓,永远忠于职守,服膺狄公。是夜他们便留宿官驿。
…
第三章
第三天日落时分,狄公一行到了蓬莱县城。蓬莱县滨临海湾,距城厢约九里内河流出海口处有著名的蓬莱要塞炮台,要塞隶属平海军,负责屏卫海疆,管理外国通商,设关征税,缉查违禁等一应事务。蓬莱县衙的职司则在清肃城乡,宣导德化,功课农桑,敦敷五教,受理民事狱讼,督察浅谷兵赋等项。与炮台驻守的镇军,礼仪周至,故一向相安无事。
狄公一行进了西门,一路慢慢逛来,细细观瞻。见市应虽不甚闹热,但也店铺相连,秩序井然。街衢上行人不多,而水手、船匠、和尚却不少。时常可遇着三三两两的香客,大多是经商贩货的。碧眼红须、挺胸凸肚的是西洋来的,皮色黝黑、坦胸露臂的来自南洋;唯有东洋的,耳目嘴脸无异,服饰穿扮不同而已,也不尽操胡语,和颜悦色,彬彬有礼,故最能与我大唐臣民和睦相处,极少龃龉。
绕过孔庙的高墙,转折市舶司、金银市,便来到了县衙的八字大门。—锃亮铜钉大门,血红的廊庑栏栅映着对面雪白的重檐照壁,十分耀目。栏栅内右首一张大鼓,左首一面铜锣,大门外站立着两个倦怠的值番衙丁。
洪亮上前递过大红印玺的吏部牒文,传命县丞二行出来迎拜新任县令。
衙了闻知是新任县令徒步驾到,吓得先跪下磕了几个头,不敢接牒文,掉头便奔衙厅去报信。
不一刻,从衙厅内蹒跚奔出一个须眉斑皤的年老官吏,抢步到狄公面前纳头便拜,嗫嚅道:“下官唐祯祥,忝居县衙主簿。前任王县令不幸遇害后,衙门一应日常庶务皆由下官暂理,专一恭候新县令莅任。”
洪亮递上吏部牒文,唐主簿接过阅毕,又屈身拜揖:“狄老爷驾到,下官疏于迎拜,万望恕罪。只因没接到州府邸报,老爷又没派人先行传达,故此怠慢渎职,容下官日后勤勉补赎。”
狄公笑道:“唐主簿一向黾勉公务,谨慎本职,并无过愆。明日如时后主簿即会同衙里全数椽吏佐史、六曹参军来参见本官。”
唐主簿遵命,一面引狄公径入内衙书斋坐定,吩咐厨役备膳。洪亮带四名衙役搬动行李,乔泰、马荣则跟随去厨下帮忙。
“哦,明日还可传命城厢的四个当坊里甲来行里参见,我有话问。”狄公道。
“老爷,本县有五个里甲。——河东湾已设第五坊区,又称番仁里。那里甲是个高丽人,极有德行,众番商十分崇敬”。
唐主簿看了狄公一眼,又道“狄老爷尽管放心,明日衙门一应公事,我理当办得有条不紊。老爷一路车马劳顿,待会儿用过夜膳便去……休歇吧。”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唐主簿犹豫了一下,又开了口:“不过,不过,老爷的宅邸一时恐有不便。王县令在时,刚将内宅修饰过一见又添刷了一层新漆,只是王县令他猝然遇害,刑部尚未结案。他的行囊什物虽寡薄,却还搁在房中,没法搬出。我已与他在京师的胞弟去了两信,催其赶快来蓬莱收拾遗物,可至今却音讯全无。——王县令早年丧偶,也无子息,他这一死,真可谓是身后萧条哦。”
狄公问:“刑部汪堂官来这里查办案子时,居息何处?”
唐主簿答日:“汪老爷来这里时,当夜宿在玉县令的宅邸里,第二日便在这内衙草草安了一个床铺,再也不去那里住了。没三日便匆匆口去京师。”
狄公不由启疑:“唐主簿可知其中缘故?”
唐祯祥四面看觑了一眼,小声道:“王县令的宅邸夜间甚不安宁”
狄公惊问:“这话怎说?”
“下官哪里敢瞒老爷,正是王县令的阴魂不散,时时在他的宅院周围游荡。那一夜汪堂官正撞着,吓得半死,再不敢去住了。——这事想来不假,下官也亲眼见着过两回。那鬼魂模样与王县令生前无异,只是不说话,恍惚去来,还躲闪着人哩。似有无穷冤屈未伸,故此郁结不散,不似王县令生前还一团和气。如今想来,好不怕人哟。故尔劝狄老爷也存个戒心,在这里书斋先住几日,等他那兄弟来这里与其厮会过,取去了行囊什物,想来无事了,才可搬入。”
狄公沉默不语,木然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