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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那两柄剑是你偷偷调换的吗?”马荣冷冷地说。
“你们两个鸟公人,原来一个心意要将那罪往我头上栽!我吴大虫要么当面吃人,从不会背地里做那等没起眼的勾当。我与那小郎官何怨何仇,要谋他的性命?”
乔泰递了个眼色与马荣,两人默默出了牢门,背后只听见吴大虫将手中铁链扯摇得铿锵作响。
乔泰、马荣回到内衙。马荣乃攒眉道:“乔泰哥,看来那剑真不是吴大虫调换的。”
乔泰嘿然,半晌乃道:“劳松甫原是个好色之徒,他在邻县与一个母夜叉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仗着他有钱又打起了鲍小姐的歹念。鲍十郎不是已经答允将女儿与他作妾吗?他又何苦设计害了鲍十郎儿子性命。不拘怎样,我们还是将他关进大牢为妥。老爷回衙,鞫审吴大虫,也少不得要他执证词。”
“对!”马荣道:“我们索兴将鲍十郎、王氏、鲍小姐以及那个老鼓手一并拘押来衙门监管。——老爷明日升堂,便可开审。与这案子有干系的人物俱在,我们亦好交代。”
于是乔泰命老书吏起草了一份详尽的案卷文本,以便让狄公过目。
狄公回到浦阳县衙已近半夜了。一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显得倦容满面。一见到乔泰、马荣,便急忙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值房议论纷纷,都道是衙里押了两名杀人嫌疑,又传出了四名证人。”
马荣踌躇道:“老爷,正是如此。被杀的是个八九岁的小郎官,案情离奇,我们不敢擅断,先扣押了当事人质,只等老爷回来鞫审。这份案卷记录了本末详情,请老爷过目。”
狄公接过案卷坐在太师椅上开始细读,马荣、乔泰侍立一边,焦急地注视着狄公的脸色,只盼望露出赞赏的笑容。
狄公两道浓眉紧蹙了半晌,渐渐松驰,两颊漾开了微微的红晕,最后他将案卷往桌上一撂,笑逐颜开道:“古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去金华才三日,你两个不仅将县衙庶务料理得如此井井有序,而且能将此奇曲折之案件抽出头绪,并采取及时果敢行动,为最后勘破做了一应必需事先准备,真不愧跟随了我这许多日子。日后我尽可放心让你们独立理刑了。”
马荣、乔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不由都咧嘴笑了,脸上泛出羞赧的红晕,又觉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狄公继续说道:“吴大虫、劳松甫两人正是此案的最大嫌疑,及时押下大牢监守正是勘破本案的首要之举。但是我们还须细细揣摩发案情由,尽可能多的考虑到意中意外的诸种情况。譬如说,鲍十郎或可能是真的失手拿错剑了。因为出事时已近天黑,他们夜里还得赶去护国寺演出,慌乱之中失手拿错剑也不是不可能。鲍十郎久闯江湖,深通世故,一来害怕官府,二来亦想推卸干系,故谎称是有人暗中换过了剑,正好蒙过官府追究。再看另一面,倘果真是暗中有人换剑,不仅劳松甫、吴大虫,即便是鲍十郎本人也是一个可疑之人广
“鲍十郎?他怎可能杀那小孩?”马荣大惊。
“那小孩显然是鲍夫人王氏与劳松甫生的,这一点鲍十郎不会不知。在外寄养了八年,如今王氏公然领回,正说明她无所顾忌。鲍十郎虽不露喜怒,但他无动于衷是装出来的,心中却是妒
火中烧。他舞剑前见劳松甫正在场圈外观看,他立刻想到这是极好的机会。一剑刺杀那男孩,正好移罪责于劳松甫,一箭双雕,陷劳松甫于不可救拔的泥淖之中。当然劳松甫更有可能暗中换剑,鲍十郎一旦身陷囹圄或判了死罪,他不仅可乘机霸占鲍小姐,还可同王氏鸳梦重温,又可省去一笔丰厚的聘礼。”
狄公稍稍停顿,略一沉思,又说:“我见鲍小姐为人亦有荒唐之处,自己既已答允与劳松甫为妾,却又毫无顾忌地与吴大虫厮混。再说,她大言不惭,揭出她母亲的隐私。——只不知她是否知道劳松甫正是那男孩的生父。”
马荣道:“我见鲍小姐词情哀苦,想来是遭遇了许多不幸,她一意想逃出戏班这个樊笼,正说明心中有难言之苦衷。”
狄公道:“这类江湖的女戏子舞台上忽而公主佳丽,金技玉叶,忽而瑶台仙姬,洛女宓妃,忽而红粉英雄,巾帼女侠。但台下却大多萍寄飘泊,运命坎坷,饱受欺凌,生活愁苦。即便有些奇思异想,举止不合礼法,也不必深究苛责。”
乔泰问:“老爷,那么吴大虫呢?”
“当然,他更知道舞剑的那一套秘密,要存心算计一下鲍十郎易如反掌。他与鲍小姐暗里幽会时不是曾被那小孩撞破过吗?由此也种下忌恨的种子。好,我这就去盥洗一下,完了就亲自鞫审这案子有关的几个人物。如果顺利勘出内情,便当堂断结此案。”
宽敞的衙厅正堂灯火通明,几十盏大油灯高高悬挂。正中一张大案桌,桌面上齐整放着签筒、笔架、朱砂盒和惊堂木。案前左侧跪定劳松甫,右侧跪定吴大虫,后一排跪着鲍十郎夫妇。鲍小姐和那老鼓手。八名衙役左右侍立,如凶神恶煞一般。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狄公掀开帘幕步入大堂。乌帽、玉带齐整,水绿色官袍闪闪发亮。乔泰、马荣左右跟随,大堂内顿时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狄公锐利的目光朝堂下跪定的人一扫,见他们一个个神色倦怠,面容愁苦。吴大虫、劳松甫又多一层畏惧,鲍氏一家则悲戚未已。
“鲍王氏!”狄公突然开了口。“死者不是鲍十郎的亲生儿子吧?”
王氏一惊,叩头如捣蒜,怯生生答道:“是的,老爷。”
“为何让他在外寄养八年才接回?”
“因为……不敢瞒老爷,他不是鲍家的骨血,为此一直不敢领回。孩子的生父答应收养,并说他的妻子已病入膏育,一旦殡天,便立即娶我续弦。——后来,我发现他是个品行不正的伪君子,便明言告诉他从此一刀两断。他逼我不成,便将已经八岁的孩子扔回给了我。我向丈夫鲍十郎道明了原委,乞求他宽恕收留那孩子。我丈夫心地善良,并没有深责于我,他认了那男孩为儿子,又教他技艺、戏路,十分疼爱,如同亲生的一般。”
“你告诉鲍十郎男孩的生父是谁了么?”
“不,没有。”王氏窘迫道。“尽管那人阴狠刻薄,我不想损毁他的名誉。再说,鲍十郎也从不问我,我丈夫他肚量很宽。”
“原来如此。”狄公长吁一声,他心里已经明白了是谁暗中调换了剑,也明白了为的是什么原因。——马荣、乔泰一开始就猜到了杀人灭口,却没有进一步深探已经暴露出来的事实。此刻他必须趁热打铁,当堂揭示真相,披露罪犯。
“劳松甫,你在浦阳道貌岸然,像个正人君子,暗地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在邻县的行止吴大虫都—一如实说了,如今我问你一句话,你必须照实答来,不许含混支吾。鲍王氏当年的情人是不是你?快说!”
劳松甫平静答道:“是的,老爷。我请求老爷……”
堂下突然一声尖厉的嘶叫,鲍小姐杏眼圆睁,气急败环冲到劳松甫前,“啪”地狠狠批了一巴掌,一面哭骂道:“我道是终身有托,却原来是如此一个衣冠禽兽。当年骗了我母亲,如今又要来玷污于我。恨我有眼无珠,上当受骗。正是怕我兄弟将我与吴大虫的事张扬出来,吃你耻笑,我才丧心病狂地偷换过了那两柄剑,灭了他的口,一心一意巴望着做你的妾,过好日子。老天!我还活着干什么?我错认了你这么一个人面畜牲,犯下了伤天害理的罪孽……”
她发疯一般揪住了劳松甫的衣领,又哭又骂,气喘咻咻。狄公点点头,飞眼示意,两名衙役迅步上前,押了鲍小姐退下堂去。鲍小姐一面挣扎,一面哭叫,声音凄厉,撕人心肝。
鲍氏夫妇大梦初醒,两人不禁抱头大哭,几欲昏倒在地。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天亮后早衙,木堂将听取鲍小姐的招供,具结此案,备文申详上司。劳松甫、吴大虫两人虽不是案犯,但伤风败俗,行为苟且,礼法难容,判去镇军劳营服一年苦役,以脱恶习,改邪归正。”
四名衙役答应上前,分押了劳松甫、吴大虫退下堂去。
大堂上好一阵寂寥,只微微听得鲍十郎夫妇抽抽噎噎的啜泣之声。
狄公默默地看看堂下跪着的这一对可怜的夫妇——他们一天之内失去了儿子和女儿,其中心中苦痛,可想而知。他好言宽慰了他们一番,最后道:“天很快便要亮了,黑夜、恶梦都已过去,你们应该抬起头,勇敢走向新的生活。”
鲍氏夫妇晃悠悠站起,拭干泪痕,拖着沉重的步履走下公堂。
天上乌云背后,正隐隐透出皎洁的月光。
…
雨师秘踪
这个故事发生在蓬莱盛夏的某一天暴雨之后。
炎夏连续半月,正是潮湿阴霉的日子。一夜滂沱大雨后,第二天仍不见晴,衙舍的槛窗外浑浑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黄雾,墙上、地上潮渍渍的都渗出了许多水珠,人走时发出嘶嘶的声音。虽是清晨却闷热异常,令人困乏。
狄夫人正与侍婢们将皮箱中的衣衫裙袄抖出来烘烤。——许多衣裙都生出了霉斑。屋角一尊黄铜炉内烧着炭火,覆盖在上面的一件皮袍正袅袅然升起一缕水气。
狄公自己沏了一盅茶慢慢呷啜,只觉心口沉重,四肢酸胀,他踱步到窗口望了望衙院外的景色,沮丧地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撩起袍襟急步下楼来,穿过湿渍渍的后花园细石小径,开了角门走出了衙院。
大街上细雨纷纷,人迹稀少。狄公盲无目的地晃悠着。转过孔庙的高檐门楼时,他忽然想起了孔庙西首有一幢“聚奎楼”,楼上正开着爿茶肆。此时百无聊赖,何不就去那里坐坐,也好听听那些早起的茶客们闲聊些城里城外的新闻。
狄公上了“聚奎楼”,却见茶肆内寥寥几个茶客正在那里等候。茶水尚未烧开,茶博士态度温恭地招呼着每一茶客,嘱他们耐心稍候片刻,一面递上甚不清洁的手巾。
狄公不好推辞,用手巾擦了擦他那乌黑发亮的大胡子,便拣了一副临窗的空座头坐了。
茶博士来收毛巾时,小声道:“客官,恁的早起,可听说了北门外发生的事?”
狄公一愣:“不知。”却见周围几个茶客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茶博士作色道:“北门外那座废弃的谯楼上杀死了一个人!”
狄公忙道:“愿闻其详。”
茶博士得意一笑,仰起了身子:“小货郎告诉我的。——天刚亮时,他去那谯楼里收买鸭蛋,见了那尸首,血淋淋的,剁了七八刀。那哑姑娘还傻乎乎蹲在一角落里哭泣哩。”
狄公诧异:“哑姑娘。——那哑姑娘去谯楼作甚?”
茶博士笑道:“客官真不知那哑姑娘?唉,她是个可怜的弃儿,半傻不痴的,原先倒有个老婆子收养她。如今老婆子死了,她便独个住在那谯楼上,靠养鸭子为生。今天小货郎正是去她那里收买鸭蛋。——噢,你快看!军营里出来了士兵,可能是去抓凶犯的。小货郎见了尸首便跑去军营报信了。”
狄公朝窗外一看,果见北门外隐隐有几个士兵从谯楼出来。灰蒙蒙的大雾里看不真切,只见北门外绿茸茸一片。他知道那里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地。那座废弃的谯楼正在沼泽地的边上。
“被杀的是士兵?”狄公问。
蓬莱城北门外有一大片土地划归军镇管辖,驻守有军营,军镇事务县衙一概不问。但士兵倘与百姓发生纠葛,则狄公以县令身份必须参与仲裁。地方制度如此,军镇与县衙一向相安无事。
“兴许是。那哑姑娘可长得俊俏哩。倘与军营的士兵缠上了,保不定便会做出人命来。”茶博士颇会想象。
狄公又望窗外,见几名士兵正押着一个渔夫向军营走去。
狄公站起道了声谢,便匆匆下了“聚奎楼”。——如今他必须亲自赶去军营交涉。因为士兵拘押的分明是一个渔夫,而渔夫属他辖下的百姓,倘涉刑名嫌疑,县令有权干预。
狄公在街上一铁匠铺里租了一匹坐骑,猛抽一鞭,向北门飞驰而去。
北门不远。守门的军校认得是县令,便恭敬致礼,开大了城门。狄公道:“快拨四名士兵,随我去军营勾当。”
出北门过了河便有一条官道直通军营,官道两侧一片水汪汪的沼泽地。由于昨夜下雨,积水尚未退尽,狄公坐骑赶得凶急,溅起的水花打得全身湿透。雾气茫茫里,五尺开外便混沌一片,看不亲切了。
狄公等五骑到军营辕门翻身下马,自报了官衔。守卫辕门的士兵不敢怠慢,便让狄公等进了军营。一面派人飞报张校尉。
狄公进了中军营幕,见一个全身披挂的军官正伏案疾书,走近乃知在填写一份案卷格目。
张校尉转过脸来略略欠身算是行礼。——甲胄在身,讲究不得。狄公拣了一张竹椅坐了,见那张校尉满脸大胡子,两目寒光炯炯,脸上一道刀疤从左额延伸到嘴唇。
“狄县令来得正好,我这里填写的案卷格目正待派人转呈县衙。”他指着营幕一角的一副担架道:“那芦席下便是被害者的尸体。凶手虽已缉获,甚是强悍无礼,此刻正押在营后土牢里。因他是个渔民,依例就让狄县令亲自押回县衙判决。”
狄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吁了一口气道:“张校尉及时赶到现场,排难析疑,侦破凶案,缉拿正犯.下官敬佩不已。”
张校尉淡淡一笑,狄公倒打了个寒颤。那张可怕的脸像一个地狱里出来的魔鬼,然而他的声容笑貌还是挺温和友善的。
“我一接到小货郎报信,说那谯楼里杀死了人,便断定凶犯必在这河岸边沼泽地一带隐匿潜伏,并赶紧布下罗网,派遣士兵搜索。谯楼里那姑娘是个哑巴,年少体弱,当然不会伤害人。”
狄公问:“为何单搜索河岸边沼泽地呢?凶犯也可能在官道上杀的人,然后将尸体搬挪进那谯楼里去。”
“不,我们军营的戍楼上旧夜有士兵监视着那条官道,官道上一举一动没有能逃过他们眼睛的。从半夜到天明,戍楼上的士兵只见到小货郎一人走官道去过那谯楼,故断定凶手必然还潜伏在沼泽地至河边一带。——当然从谯楼还有一条幽僻的小路穿沼泽地边上芦苇丛可径到河边,但那小路曲折多岔,深浅不辨,非十分熟悉那里地形者是穿不出去的,反而困陷沉没,空折性命。”
“你的士兵便是在河边沼泽地里抓到那凶手的吗?”
“是的。他们在河边芦苇深处发现了一条小船。那凶手名叫王三郎,正在船上洗涤满是血污的长裤。不由分说,便将他拘捕了。我审讯时,他抵死不承认杀人之事。问他长裤上哪来血迹,他答是准备给那哑姑娘送一条大鲤鱼去,用刀剖鱼肚时弄污了长裤,并非人血。搜他的身,搜出三两白花花的银子。——不是赃物又是什么?”
张校尉将三两银子和一个大信封放在书案上。
“这信封是死者身上搜出的,信封内除了一叠名刺外,还有两柄管钥。对,这里还有一张典质的票据,是在死尸的脚边发现的。原来死者名叫钟慕期,在北门内开着爿大质铺,很是有钱。那张票据是他铺子当天签押的。我猜想来这钟慕期必是昨天夜里来河边钓鱼,雇了王三郎的船,渡过河对面去。王三郎认得是城里的大阔佬,便花言巧语,将钟慕期骗至废谯楼内,将他杀害,盗去了那三两银子。”
张校尉说着站起身来,掀去了担架上的芦席。
狄公弯下腰来细细端详着钟慕期的尸首。死者是个干瘪精瘦的老头,葛衣绸裤,穿扮不很起眼。满身血污和泥巴,眉须头发略略斑白。满是皱纹的脸上,五官挤作一团,鹰钩鼻尖几乎连着了扁薄嘴唇,嘴巴呲咧着,十分丑陋。
张校尉弯下腰来将死者的肩背托起,给狄公看了他背脊下一大块浓厚的血污。
“这干瘪老头系被刀子从背后刺人心脏致死。他仰面躺在谯楼上那哑姑娘的房门口。不过,那王三郎也太狠毒了,人已杀死,还不解恨,隔了多时,又口头连在他胸口、腹肚猛戳了七八刀。——正如你看到的那样,胸口、腹肚虽七八处深痕却不见有多少血,倒是背脊后那致命的第一刀放去了他大量的血,故那污斑最是浓厚,色呈深紫,且早已干凝。噢,狄县令,还有一件东西忘了给你看了。”
张校尉拉开书案抽屉,打开一个油纸包,抽出一柄薄刃尖刀,递给了狄公。
“这尖刀是王三郎船上发现的,虽是没见血迹,但他人在河里,还不是早将血污洗去了?王三郎性子狡诈,至今不肯招供。就说这尖刀也只认是他杀鱼用的。我想狄县令押他去衙门大堂,动起大刑,十稳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