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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晚宴布置起来的,在点燃的蜡烛光中,贝尔拉赫坐在桌子尽头一张
安乐椅中,为安静的火焰所映红,一幅不可动摇的平静景象。
“请坐,钱茨,”老人朝他的客人喊道,指指另一张安乐椅,它也移到
了桌子旁边。钱茨木然坐下来。
“我不知道我是来吃饭的,”他最后说。
“我们应该庆祝一下你的胜利,”老人平静地回答,把烛台略略推往旁
边,这样他们就能完全看见对方的脸了。然后他拍了一下双手。门打开了,
一个庄重的、胖胖的妇女端来一只盘子,沙丁鱼、虾以及用黄瓜、番茄、豌
豆拌的色拉一直堆到了盘子边缘,上面点缀着浓肉冻和鸡蛋,中间是冷肉片、
鸡肉和斑鳟鱼。老人每种都拨了一些。钱茨在一旁看着,这对于有病的胃该
是多沉重的负担啊,他在惊异之中只给自己拨了一点点土豆色拉。
“我们喝些什么呢?”贝尔拉赫问,“里格尔兹酒吗?”
“好的,里格尔兹酒,”钱茨做梦似地回答。女仆走来,斟了酒。贝尔
拉赫开始吃起来,伴着面包吞下了班鳟鱼、沙丁鱼、红色的虾肉、冷肉片、
色拉、浓肉冻和冷烤肉,他拍拍手,还要装一盘。钱茨看得目瞪口呆,他还
没有吃完他的土豆色拉。贝尔拉赫的酒杯已斟满了三次。
“现在来面饼和红瑙恩堡酒,”他叫喊道。盘子换过了,贝尔拉赫在盘
子里放了三个面饼,里面满填着鹅肝、猎肉和松露。
“您是有病的啊,”钱茨最后迟疑地说。
“今天不管了,钱茨,今天不管了。我要庆祝我终于抓到了施密特的谋
杀犯!”
他喝完第二杯红酒,开始吃第三只面饼,无休止地吃着,贪馋地咽下这
个世界上的食物,在颚骨中间把它们碾磨碎,像是一个永远填不饱的妖怪。
墙上映出有他本人二倍大的他躯体的凶猛黑影的轮廓,胳臂的有力动作,垂
下的脑袋,恰似一个狂欢的黑人酋长在跳舞。钱茨惊愕万分地瞧着病入膏育
者这幕令人恐怖的表演。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什么也不吃,一小口也不送进
嘴里,嘴唇也不曾碰过玻璃杯。贝尔拉赫不断地要肉排、米饭、炸土豆和蔬
菜色拉,还要了香槟酒。钱茨发抖了。
“您骗人,”他喘息着说,“您没有生病!”
另一个人没有立即回答。他先是笑笑,然后就忙于咀嚼色拉,每一块都
细细品味。钱茨不敢再第二次问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是的,钱茨,”贝尔拉赫最后说,他的眼睛粗野的闪烁着,“我是装
假了。我没有生病。”于是他把一块嫩牛肉塞进嘴巴,继续吃着,不间断地、
无餍足地吃着。
这时钱茨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狡猾的圈套,大门已经在他身后喀嗒锁上
了。冷汗从他毛孔里沁出来。恐怖以越来越强有力的魔爪攫住了他。对自己
的境况认识得太晚了,已经无可挽救了。
“您已经知道了,探长,”他轻轻地说。
“是的,钱茨,我知道了,”贝尔拉赫坚决而平静地回答,却丝毫没有
提高声音,似乎他在说什么无关重要的事情。“你就是谋杀施密特的人。”
随后他拿起那杯香槟酒,一饮而尽。
“我一直在揣测您知道这件事,”另一个人几乎听不见声音地叹息着说。
老人的脸容纹丝不动。好似他除了吃之外其他一切都不感兴趣;他毫不
容情地又第二回满满堆了一盘子米饭,浇上了鲜汁,尖顶上是一块嫩牛排。
钱茨再度努力对付这个饕餮者以挽救自己。
“人们查出子弹是属于仆人手里那把手枪的,”他执拗地肯定说。但是
他的声音却沮丧而绝望。
在贝尔拉赫眯起的眼睛里闪出轻视的眼光。“胡说,钱茨。你知道得最
清楚,那是你的手枪,当人们找到它的时候,它捏在仆人的手里。是你本人
把它塞进死人的手里去的。仅仅由于发现加斯特曼是一个罪犯,才阻碍了人
们看穿你的把戏。”
“您绝不可能拿到我的证据,”钱茨绝望地反抗道。
老人在椅子里坐直身体,不再是病态而即将崩溃的模样,而是强壮而冷
静,一个超凡而卓越的人物,一只正在戏弄自己牺牲品的猛虎,他喝完了杯
里剩下的香槟酒。接着吩咐不停顿地穿梭来去的女仆端来干酪;他搭配着吃
萝卜、盐渍小黄瓜和青葱。他一直不断地给自己拿新的食物,似乎他只有这
一回,最后一回消费大地供养人类的物品了。
“难道你始终没有明白,钱茨,”他最后说,“你自己的行为早就给我
提供了证据?凶器是你的手枪;你为了救我而开枪射击加斯特曼那条狗,那
一颗子弹证实,它和杀害施密特的子弹出自同一武器:你的手枪。你自己提
供了我所需要的线索。你救我的命时,你自己背叛了自己。”
“当我救您性命的时候!怪不得我找不到那头猛兽,”钱茨机械地回答
说,“您知道加斯特曼养了一条嗜血的狗?”
“是的。我把我的左胳膊用布缠了起来。”
“因此您连那一次也是设了圈套,”谋杀者有气无力地说道。
“正是如此。但是你给我提供的第一次证据是你星期五驾车带我经过英
斯驶往里格尔兹,给我演了那出‘蓝色的凯龙’喜剧的时候。施密特星期三
经过楚里柯芬,这我知道,因为那天夜里他把车停在罗斯的停车场上。”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钱茨问。
“很简单,我只是打了电话而已。那天晚上有谁驾车经过英斯和艾尔拉
赫,就是凶手:是你,钱茨。你从葛林特尔森林出来。公寓主人也有一辆同
样的蓝色梅尔西特斯汽车。你盯着施密特已有几星期了,你监视他走的每一
步路,你妒忌他的才能,他的成就,他的教养,以及他的姑娘。你知道他正
和加斯特曼打交道,你甚至知道,他什么时候访问加斯特曼,就是不知道为
什么。由于偶然的机会,放在施密特书桌上装着材料的文书夹落到了你的手
里。你决定接管这个案件,而且杀死施密特,以便有朝一日占有他的全部成
果。你考虑得很正确,对你来说,把谋杀罪名加到加斯特曼头上是轻而易举
的。当你在葛林特尔森林看见那辆蓝色梅尔西特斯汽车时,你知道了你该怎
么做。你租借这辆汽车从那天晚上直到星期四。我去葛林特尔森林就为了证
实这件事。以后的事就很简单:你驾车经过里格尔兹去谢纳尔茨,让汽车停
在特万峡谷森林,你越过森林,从近道穿过山谷到达特万和拉姆波因连结的
道路。你在岩壁下静候施密特,他认出了你,吃惊地刹住车。他打开车门,
那时你就杀害了他。这是你自己向我描述的。如今你已如你所愿地占有了他
的成果、他的位置、他的汽车以及他的姑娘。”
钱茨倾听着这位毫不留情的弈棋者,他已向自己“将军”,现在这场令
人战栗的宴会结束了。蜡烛燃烧得很不安静,闪烁地照着两个男人的脸,影
子凝缩了。
死一般的沉默支配着这个漆黑的洞穴,女仆已不再进来。
老人现在不动弹地坐着,似乎不再呼吸,闪烁的烛光不断地以新的波纹
环绕着他,红色的火焰似乎碎裂了他的额头和灵魂中的冰块。“您戏弄了我,”
钱茨慢慢地说。
“我是戏弄了你,”贝尔拉赫用一种令人畏惧的严肃说,“我没有别的
办法。你杀了我的施密特,我不得不抓住你。”
“为了去杀加斯特曼,”钱茨补充说,这会儿他理解了全部事实真相。
“你说的正是。我半辈子都在追踪加斯特曼。而施密特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让他去追猎这个披了人皮的魔鬼,一只高贵动物去追猎一只凶恶的野兽。
但是接着你就来了,钱茨,带着你的可笑的、犯罪的野心,破坏了我的唯一
的机会。这当儿我抓住了你,你,这个杀人犯,我把你转变成为我的最最可
怕的武器,因为绝望逼着你,一个杀人犯必须找到另一个杀人犯做替身。我
把我的目的变成了你的目的。”
“这对我说来是地狱,”钱茨说。
“对我们两个人都是地狱,”老人用一种可怕的平静接下去说,“冯·施
文迪的插一手把你逼到了顶点,你必须想尽办法揭露加斯特曼是杀人者,任
何对于加斯特曼线索的偏离,都能引到你的身上。只有施密特的文书夹还能
挽救你。你知道它在我手中,却不知道加斯特曼已把它从我这里拿走了。因
而你在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早晨来袭击我。我要去葛林特尔森林,总算安慰
了你。”
“您知道我就是袭击你的人?”钱茨几乎没有声音地问。
“从第一秒钟就知道了。我所做的一切,只存在一个目的,就是把你逼
到绝望的顶点,而当你绝望之极的时候,你必然去拉姆波因,为了无论如何
要了结这案件。”
“加斯特曼的仆人之一最早开的枪,”钱茨说。
“星期天早晨我已告诉加斯特曼,我给他派去一个杀他的人。”
钱茨晕眩了。他浑身冰冷。“您让我和加斯特曼像野兽一样搏斗!”
“野兽对野兽,”从安乐椅那边传来另一个人无情的声音。
“于是你成为法官,而我是刽子手,”另一个人喘息着说。
“正是如此,”老人回答说。
“而我,我仅仅是执行了你的意志,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我现在已是
一个罪犯,一个受追捕的人!”
钱茨站起身,用不受妨碍的右手猛敲着桌面。只有一支蜡烛还亮着。钱
茨用燃烧的眼睛在黑暗中辨认老人的轮廓,但是只能看见一个不实在的黑
影。他作了一个无把握的、试探性的动作把手伸进外衣口袋。
“算了吧,”他听见老人说,“毫无意思,路兹知道你在我这里,而且
妇女们现在还都在屋子里呢。”
“是的,这毫无意思,”钱茨轻声回答。
“施密特案件已经了结,”老人的声音穿透黑暗的房间传来。“我不会
告发你。但是走开吧!不管去哪儿都行!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我判决了一
个已经够了。走吧!走吧!”
钱茨垂下头,慢慢走到外面,消失在黑夜中,大门关上了,稍过片刻一
辆汽车从门口驶过,蜡烛熄灭了,熄灭之前还最后一次以刺目的火光照亮了
双目紧闭的老人。
二十一
贝尔拉赫整夜坐在安乐椅中,没有站起身子,没有动弹一回。那巨大的、
如饥似渴的生命力,曾经一度在他身上有力地迸发的,现在崩溃了,行将熄
灭了。老人曾大胆地演了一场戏,但是有一点他欺骗了钱茨。当第二天一早
天刚破晓时,路兹冲进屋里来,昏乱地说,钱茨驾车在里格尔兹和特万之间
和火车相撞死了,他发现老探长已经病危。老人困难地让他通知洪格尔托贝
尔,现在是星期二,可以给他动手术了。
“还有一年,”路兹听见目光瞪视着窗外玻璃似的晨光的老人说,“还
有一年。”
嫌疑
第一部
嫌疑
1948 年11 月初贝尔拉赫住进了沙来姆医院。从医院里可以眺望位于伯
尔尼老市区的议会大楼。他发作了一次心脏病,以致急待进行的手术又延缓
两周。手术很艰巨,却也很顺利,然而验血的结果却是无可挽救的重症,正
是人们所预料的。老探长的情况很糟糕。他的上司预审法官路兹已经两度认
为他难逃一死,可是又两度产生了新的希望,最后,临近圣诞节时病情开始
大大好转。节日时病人确实还躺在床上,可是二十七号那天,正好是星期一,
老人已经很有精神,自己拿起1945 年的美国旧《生活》杂志来看了。
“真是禽兽,萨穆埃尔,”他对刚刚走进暮色中的病房里的洪格尔托贝
尔博士说,医生正来进行例行探视。“真是禽兽,”老人边说边把杂志递给
大夫。“你是大夫,你能够想象出当时情况。请看看这幅斯图霍夫集中营的
照片!集中营的内莱大夫不注射麻醉剂就给一个俘虏作腹部手术,同时还让
别人在旁边摄影。”
纳粹分子常常会这么干的,医生回答说,眼睛看着杂志上的图片,突然
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想把杂志撂在一边。
“你怎么啦?”病人惊讶地询问。
洪格尔托贝尔没有立即答复。他把打开的杂志放在贝尔拉赫的床上,伸
手从白罩衫上面的口袋里掏出角质眼镜——探长观察到他戴眼镜时双手微微
颤抖——然后再度细细看着这幅照片。
“他为什么如此神经质?”贝尔拉赫暗暗思忖。
“胡闹,”洪格尔托贝尔终于气愤地作了结论,把杂志放回桌上,和另
几本放在一起。“来吧,把手伸出来。让我们看看脉搏如何。”
房间里静默了片刻。医生很快放开自己朋友的手,看着挂在床上的表格。
“你的情况不错,汉斯。”
“还可以活一年吧?”贝尔拉赫问。
洪格尔托贝尔迟疑了片刻。“目前还不能肯定,”他说。“你必需小心
谨慎,要按时来检查身体。”
他一直很小心谨慎的,老人喃喃嘟囔说。
那样就好,洪格尔托贝尔说着,打算告辞。
“再把那本《生活》杂志递给我,”病人好似无所谓地说。洪格尔托贝
尔从床头柜上那叠杂志中顺手拿起一本递给他。
“不是这本,”探长说,目光却微带嘲讽地望着大夫:“我要你刚才从
我手里拿去的那本。我不会轻易放过一个集中营的。”
洪格尔托贝尔迟疑了一刹那,当他看到贝尔拉赫向他投来审视的目光
时,不禁满脸通红。他拿起杂志递给老人,立即快步走出病房,好像身体有
点不舒服。护士进来了。探长吩咐她把其余的杂志拿走。
“不拿走这本吗?”护士问,用手指指放在贝尔拉赫被子上的杂志。
“不,这本别拿走。”老人回答说。
护士走后,他又重新打量着这幅图片。这个进行残忍实验的医生那张恶
魔般泰然自若的脸的大部分,从鼻子到嘴,都被一只大口罩遮没而看不见。
探长把杂志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交叉双手枕在脑后。他睁大眼睛凝视
着黑夜,夜色已渐渐布满整个房间。他没有开灯。
后来护士送来了晚餐。仍然是数量很少的规定饮食:麦片粥,菩提花茶,
都是他不喜欢吃的食品,他吩咐护士搁在一边。老人喝完粥后又灭了灯,重
新凝视着黑夜,望着房间里越来越看不清的黑影。
他喜欢凝视透过窗户射入的城市灯火。
当护士进来替老探长收拾房间、安排休息时,他已经睡熟了。
洪格尔托贝尔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来到病房。
贝尔拉赫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被子上是一本打开的杂志。他的眼
睛关切地看着大夫。洪格尔托贝尔一眼便望见老人面前放着的是那幅集中营
照片。
病人问道:“难道你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给你看《生活》上这幅照片
时,你突然脸色苍白像一个死人?”
洪格尔托贝尔走到床边,取下表格,同往常一样细细审查一番后又挂回
原处。“这是一个可笑的错误,汉斯,”他说,“完全不值一提。”
“你认识这个内莱医生?”贝尔拉赫问话时声音激动得奇怪。
“不,”洪格尔托贝尔回答,“我不认识他。只是他使我想起了另外一
个人。”
那么他们的外表肯定十分相像,贝尔拉赫说。
像极了。医生表示同意,又朝照片看了一眼,贝尔拉赫清楚观察到医生
又重新显得内心忐忑不安。但是照片上的脸只露出一半。所有的医生在动手
术时模样都相似,洪格尔托贝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老人毫不容情地追问:“这只禽兽让你想起了哪一个人?”
“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呢?!”洪格尔托贝尔回答,“我已经告诉你,
肯定是一个误会。”
“然而同时你却可以发誓说,正是他,我猜得对吗,萨穆埃尔?”
嗯,好吧,医生回答。倘若他能够断定照片上正是他所怀疑的人,他当
然可以发誓。目前他不愿意去想这类不愉快的事。刚刚动过一次生死攸关的
手术,就在翻阅《生活》杂志,恐怕不大合适。片刻后,他却又接着往下说,
眼光像中了催眠术似地又重新望着这幅照片,这个医生不可能是他所认识的
那一个人,因为那个人战争期间一直呆在智利。因此一切肯定全属误会,这
是另外一个人。
“在智利,在智利,”贝尔拉赫喃喃说着。“他什么时候回国的,你认
识的那一个不可能是内莱的人?”
“1945 年回国的。”
“在智利,在智利,”贝尔拉赫又重新喃喃自语,“难道你不肯告诉我
这幅照片让你想起了谁?”
洪格尔托贝尔迟疑不答,这件事使老医生觉得为难。
“倘若我说出他的名字,汉斯,”他终于还是开了口,“你会对这个人
产生怀疑的。”
“我已经觉得他有嫌疑啦,”探长回答。
洪格尔托贝尔叹了一口气。“瞧你,汉斯,”他说,“我就怕这样。我
不愿看到这种情况,你懂不懂?我是一个老医生,不愿加害于任何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