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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区还是共产区呢!
我说:“为的是纪念安德烈·马蒂获得释放。”
“我明白,我要是你,为了免出麻烦,还不如换个名字。”
我回去征求露芭的意见。为了纪念我们在巴黎最先住在拉丁区,也叫圣米歇区,所以便给孩子取名米歇。
露芭跟我一样,都参加党的活动。问题在于晚上谁看孩子。—朋友们都得出把气力嘛,轮流看看孩子吧。
他们说:“不用道谢啦,这是当然的事,反正都是给党办事嘛!”
毛病只有一个,有些同志宁愿看米歇,不愿去开会。
我们就这样好好歹歹安排了新钓生活,挣的钱还够维持,党的活动使我们的思想有了寄托,作为革命者,当然只能过一天算一天。革命的道路是荆棘丛生的。要走这条路,就得应付一切,特别是应付意外的变故。1932年6 月一个早晨,只见斯特罗姆满腹心事似的走来问我,有没有人寄给他一封信。这件事马上说明,搞革命的人,总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外来。
我反问他说:“私人的信件吗?”
“不,不,信很要紧。”
我觉得他古怪,便对他说:“我是外劳局负责人,寄信给我谈非法活动,非得百倍警惕。”
斯特罗姆原本跟我一道在文化联盟搞工作。1931年,他爸妈寄钱给他,在技师学校报了名,想学当绘图员。从此,他便不再在公共场所露面。我没有叫他摆明问题,只怀疑他参加波共的地下活动。
过了两天,他更加忧心仲忡地来问我曾否接到给他的信。
临走时,他叮嘱说:“不管怎么样,多加小心。”
我根本想不到,横祸会从哪儿来。可是不用几天,报纸便告诉了我。斯特罗姆被捕了。说他替苏联搞间谍活动。间谍网的头头叫比尔,大概颇有才能,连警察都给他起了绰号,叫做魔侠。《人道报,的记者李杰,也受到牵连,成了所谓“魔侠事件”。
巴黎的许多报纸都纷纷议论这件案子。这么好的机会哪能放过了,不去揭共产党的疮疤,指控它“受外国的雇佣”?法国从来爱搞文字游戏,魔侠案变了魔马案,马是影射马克思。
至于我,我跟魔侠集团有什么关联呢?除非就是我跟斯特罗姆是朋友。不过,我是党的积极分子,自己觉得有责任把自已的情况报告组织。经过了研究,还是劝我离开巴黎。因为,警察有可能利用我跟斯特罗姆的朋友关系,来打击犹太侨民。这种顾虑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当时的反动报刊早巳在指摘“移民没边”,同时又吹又煽,想把最庸俗的排犹思想煽得死灰复燃。我的一切手续都是完备的,只要我愿。
意,就可以到,比方说,到布鲁塞尔去等候事态逐渐平息。
可是,我想趁机会去苏联,因为从1931年开始,我已经提出这个要求。为什么呢?为的是打从离开波兰以来,我一直没有喘息的时间,就算在经验方面收获很大,毕竟还缺乏理沦知识。该及时补上这个漏洞了。
我的档案大概已经送去,人选则由法共领导向莫斯科提出。主管机关是第三国际的干部局,而主管法国的则是马纽尔斯基的妻子勒别德娃。我的妻子随后再去。这样,1932年初夏,我匝去到苏联首都。
第五章 终于来到莫斯科
在去莫斯科的路上,我在柏林逗留了几天。
在那儿碰到的一些左派活动家,都低估了纳粹的危险。
共产党人和社会党人只根据议会选举来看问题,认定希特勒的党绝对得不到国会多数。我一说纳粹会以暴力夺取政权,说他们在这方面做的准备远远胜于其他任何工人党派,听的人都不以为然。
纳粹冲锋队的靴子声,却越来越把大街小巷敲得震天响,巷战成了家常便饭,冲锋队干脆袭击左派的一切活动分子。
就在这样的时候,社会党和共产党一共掌握一千四百万选民,就是不肯成立统一战线。德共总书记台尔曼有句名言,说是“纳粹是棵树,社会民主党是树林,不可见木不见林。”半年以后,纳粹这棵树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整个德国。
一直要到1935年,共产国际“七大”才从惨败中汲取教训,主张实现统一战线。而社会党人和共产党人却在集中营铁丝网后面,实行统一战线已经有一个时期了。
我离开柏林的时候,已经肯定大难即将临头。去莫斯科的火车上旅客不多,过境时,只有我一个人,不仅我那座卡里只有我一个人,整个车厢里也只有我一个人。那时候,苏联在外界心目中还是一个谜。世界各大洲的有钱人,都把它当做一场恶梦,而我却把它当做劳动人民的祖国。
边境大牌子上,写着马克思的伟大召唤:“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我一瞧见,心里说不出的激动,说不出的自豪,能够参加建设这个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砸断锁链,扫清过去。我一向梦寐以求的社会主义国家,现今已在眼皮子底下。
到边境车站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等我。过境以后,换坐两个人一间的车厢。再走了两三个小时,一位红军军官走进来,瞧见外国共产党人,十分高兴。大家便用俄语、波兰语、德语交谈起来。快到莫斯科站,那位军官起来收拾行李。我瞧见的东西,使我十分惊讶;他的两个大箱子里,装满了干面包块。他收拾好了对我说:“瞧见了吧?这是我带给家里人的礼物。他们都住在乡下。”
我刚到莫斯科便瞧见了离奇的事情。车站和车站周围,呆着成千上万的农民。他们拖男带女,没精打采地等着,大都抱着,靠着包裹口袋,等候火车。我心想:“她们上哪儿去呀?”他们被撵出自己的村子,只好远去东方,去到西伯利亚,开垦那无边无际的处女地。
走出车站,我放下手提箱,空手去向一位民警问路。他说:“你是外国人吗?”
我点点头。
他说:“我劝你手提箱永远不要脱手。这儿不是没有小偷小摸的。”
十月革命过了十五年,莫斯科还有小偷!我简直弄得目瞪口呆。我叫辆出租汽车,去找我那老朋友艾伦博根。我们还是在巴勒斯坦认识的。他为人十分聪明,有组织能力,在“团结”小组里积极活动。1927年得了病,差不多全身瘫痪了,所以组织上批准他回莫斯科。我到了柏林,便通知他我要来莫斯科,所以他正在等我。桌上有面包,黄油,香肠,伏特加酒,可是红军军官满箱的干面包仍然在我眼前。艾伦博根瞧出了我惊讶的神色,便对我说:“你一定觉得奇怪吧?我家居然有这些东西。这是黑市上搞来的。象我这样的人,收入不少,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原来,他是工程师,还在两个专门学院兼课。
我们整整谈了一夜。他尽管不是党员,却并不反对苏维埃制度。可是,他谈集体化,谈莫斯科的生活,谈党案,却跟我听到的和读到的全不一样。从头一天开始,我就发现,宣传和生活之间的鸿沟,简直无法逾越。
第二天,我去伏龙卓维,波尔。那是政治侨民住的地方。
一座大楼,离市中心不远,熙来攘往,十分活跃。世界各国的老牌活动家,波兰人,匈牙利人、拉特维亚人、南斯拉夫人、甚至日本人,流亡出国,便在那儿安身。他们等待分配工作,往往要等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所以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讨论问题。有人赞成搞集体化,有人却说集体化在乌克兰引起了饥荒。我这才知道那儿还在饿死人。大家说话非常随便,也很激烈,很象我们在巴黎,跟社会党人和托派分子漫无边际地淡天说地。我被派到一间屋子,跟另外两位同志合住。
莫斯科的新鲜事儿,还有待发现。在市中心的驯马广场,矗立着第三国际大楼,建筑高大,警卫森严。进门以前,先得跟见客的人通电话。大楼各层,分布共产国际的各部。一座搂管整个世界。我由法国组的书记接见。他已经接到我来到的通知。他已经办好手续,让我进共产主义大学。当时,莫斯科有四所共大。第一所是列宁大学,专收实践丰富而缺少理论的活动家。将来的共产党领导人,都是从这所大学出去的。那时候,铁托也在那儿上学。第二所是马什列夫斯基大学,用的是第一任校长的名字。我已经在那儿报了名。
该校专收少数民族,实际上差不多分了二十几个组:波兰,德国、匈牙利、保加利亚等组。每组又有专业小组,由各国少数民族活动家组成。比方说,南斯拉夫组,包括塞尔维亚小组和克罗底亚小组。至于犹太组呢,组里包括世界各国的共产主义活动家和苏联的犹太族活动家。我们了解苏联的情况,因为部分学员回家过暑假。第三所是古特夫大学,专收近东学生。最后是中山大学,专收中国人。四所大学一共选收学员两三千人。
1932年,学生生活并不轻松。大部分人住得很远,路上要走一小时。一直要到1934年,我们的大学附近才建造大楼,可以住学生一千二百人。至于饭菜呢,至少该说花样不乡。往往整个星期吃白菜,接着又整个星期吃米饭。有人编了一个笑话,几乎每逢上菜就有人学说。据说有一个学员动手术,肚子好似三层糕;一层米饭,一层白菜,一层土豆。
学校也管学员的衣服,一下子买进七百条裤子,条条一模一样。街上的人一瞧就说:“嘿!这不是马什列夫斯基的大学生吗!”保密措施实在不错!
我那时候的学生手册,至今还留着。手册里页印着列宁和斯大林的照片,后面一页是校长马什列夫斯基。照片下面都附有伟人的名言。列宁的话是:“建设的任务就在你们的面前,只有掌握了全部现代的知识,你们才能完成这个任务。”斯大林的话则是:“理论和革命实践密切联系,就会成为工人运动的伟大力量。”
课程共分三节。第一节是社会经济学,包括苏联民族史和联共党史,共产国际史和列宁主义研究。第二节是学员的本国情况,工人运动、共产党和民族特点。第三节学语文。
没上过文化课的,可以学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学。学习很紧张,一天平均要占十二个到十四个小时。
在我们的系里,我最爱搞犹太问题。我们的教授蒂门斯些是本世纪初最早加入共产党的犹太人。十月革命以后,他曾在斯大林手下当过民族部副部长。他熟识列宁,时常引用列宁的话:“排犹就是反革命。”蒂门斯坦教授从他跟列宁的多次讨论中,得出这样一个信念:列宁主张在苏联成立一个犹太民族共和国,享有其他共和国的同等权利。
共大的学员也受军事训练。练武,射击,救护平民,化学战的基础知识。我对兵器毫无兴趣,打靶老打在靶子外边。
苏共和共产国际领导人时常来做报告。后来,逐渐稀少。
我们也参加老布尔什维克协会组织的一些晚会。直到1935年 5月,这种活动还受到当局的容忍。历史上的名人,有的还在写历史,如拉狄克、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等人,都来主持过讨论。季诺维也夫给我的印象最离奇。大概是由于他说话拐弯抹角。他说起话来,老是火烧火辣的十分凶狠。嗓门又尖又酸,没法平静。他那天晚上讲的话,我怎么样也忘不了。他一面打手势,一面叫道:“我把耳朵贴在地上,便能听见革命来到的声音。就怕社会民主党当反革命的主力军!”
布哈林叫我惊心动魄:口才好,有学问,他放弃了政治搞文学。每逢他做完演讲,总是一片欢呼。可是他神色不动。
有一天,他忧郁的目光转向全场欢呼的人,嘴里漏出这么一句话:“每鼓一掌,都叫我早死一些。”
拉狄克也很清醒。不过他的挡箭牌是刻薄和厚颜。什么政治变局,他都同意,还写长篇大论的文章,解释官方的路线,可是自己连一个字也不相信。其实,谁也骗不了。
斯大林再也受不了他那些轰传全莫斯科的俏皮话,叫他去谈话。
拉狄克回答说:“怪我专讲反苏掌故,那是不公平的、还有别人……”
外国党员在莫斯科上学的,不同外界往来。我们不太有机会出去旅行,也没法接触老百姓。从1932到1935年,我们跟苏联社会毫无接触,所以还不受官僚机器的压制。以全国而论,官僚统治越来越厉害。我们谈的政治问题,在党内已经没人敢谈。通过我们民族组派在共产国际的代表,我们对于苏联的情况,比苏联公民还清楚。我们若是不同意,就可以说。
我到苏联才几个月,便听说斯大林的妻子“自杀”了。
参加丧礼的大学生,在队伍里咬耳朵说:“她到底是自杀的,还是给……干掉的?”
1933年初,露芭带着我们的儿子米歇来了。孩子才一岁半。共产国际法国组,也叫她进马什列夫斯基大学上学,一直读到1936年。同时,她还在莫斯科的包门区做党的工作。
该区区委书记就是赫鲁晓夫。到了夏天,便派露芭到国营农场去当政委,负责秋收和完成计划。可是到了1936年,外国党员便不能再在苏共组织内担任任何负责工作了。她搞的实际工作,很快就打开了她的眼界,越发磨砺了她的批判精神。
第六章 面对现实
我眼前远不是万里无云的晴空,远非如此。
我到苏联的时候,党内已经把农业集体化作为定案。可是,老干部却仍然在议论,因为他们在实验中受到的创伤犹新。本来,斯大林要把富农作为阶级敌人来加以消灭,但概念很快就变了。1930年3 月,正当集体化甚嚣尘上,斯大林便发表一篇文章,题目叫做:《胜利冲昏头脑》,批判了自觉自愿加入集体农庄的原则。从此以后,农民必须加入农庄,哪怕用大炮轰赶,也在所不惜。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只要读过列宁的书,都知道农民不经过教育说服,集体化绝对搞不成功。而且,集体化非得要有一定的工业发展水平,这样才能给农村以必要的物质基础。
大学里流传说,集体化丢掉了五百万人的生命。有人说,有的地方居民全部流放,十成人里死了几成。1934年5 月1 日,我在哈萨克斯坦领导一个外国共产党代表团。到了卡拉冈达,地方党领导人接待我们,并且招待我们参观市容。
到了市郊,他指着眼底下一大片营房说:“瞧,那边,那是老富农集中营。他们和家人都被送来在矿场里劳动。”
他非常自然地厚颜说,“负责营地的人想得真周到,就是忘了水。伤寒症传开了,死了几千人。你现在瞧见的是押送来的第二批。”
东道主举行盛大晚会招待我们。一位党委书记和一位内政部特工上校坐在一道。那位上校指指到会的四个人,他们衣冠楚楚,一望而知是革命前的一代人。他说:“他们是这儿的工程师,指导煤炭生产。他们会把卡拉冈达搞成苏联第二号煤产中心!”
四位工程师自我介绍,自报了姓名。我听了吓一跳。原来在1928年,十一个工程师,以暗害破坏罪被控,经过审判处决。当时曾轰动全苏联。其中有几个正站在我面前!我急忙转身询问内政部上校说:“请问,我好象知道他们是沙特季案中的主要人犯。”
“不错,是他们。”
“不是判死刑了吗?人们都以为他们已枪毙了。”
上校停了一停,答道:“你明白,毙人不值什么,可是他们有本领,可以使用,所以把他们带来,对他们说:“你们脚底下有巨大的矿藏。
除了顿巴斯,卡拉冈达理应成为苏联第二号产煤区。生产由你们领导。反正二者必居其一,搞好了,保全性命。搞不好……”内政部的那家伙接着说,“一判决,他们就来了。
他们生活自由。家里人也都来了。”
我们听了这话,奇怪得瞠目结舌。假如十一个工程师的确犯了被控的罪名,那便死有余辜。跟这样的人讨价还价,简直不可思议。有一个当时在场的人指点给我们说:“这些工程师,说实话,也不见得拥护现政权到了狂热的程度。他们负责经管的顿巴斯矿区多灾多难,生产松缓。坑道遭了水淹。当然是自然灾害。也许有人想搞点破坏,也许起了点作用,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就此大吹大擂,形成大狱,向全国人民,为生产落后作辩解。我们呢,我们本来毫不担心,我们确信这些人有能力领导本地区的开采工作。”
工程师以“暗害破坏”罪判了死刑,却又把苏联第二号矿区交给他们开发。老富农变成矿工,成批死于伤寒,因为卫生条件太差!我们这些共产党人和大学生,一下子发现,大学里讲的理论和社会现实,两者之间划出了一条意料不到的鸿沟。
1930年,发生另一次大党案,名叫“工业党”案件。主犯是拉木青。罪名是勾结法国情报组织,在俄罗斯复辟资本主义。罪犯判了死刑。过了五年,他出狱担任莫斯科一所重要科学研究院的院长,而且荣获列宁勋章,在1948年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