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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您觉得牟宗三、唐君毅,在香港的儒家思想家对现代的孔孟之道的发展和阐明有没有贡献?
梁:有贡献。
艾:他们的著作,您看过没有?
梁:我这里有的就是还是唐君毅的,有六本,没有看见牟的。
艾:唐君毅的怎么样呢?
梁:他还好,对儒家所见还正确。
艾:您比较赞赏他的……
梁:牟宗三是山东人,唐君毅是四川人,唐君毅的一些著作他们都送给我,有六大本。
艾:大体上您赞成他的关于儒家的看法吗?
梁:他对儒家还是了解的。有六大本现在没在这里,可能还有两本,有四本让旁人拿去了。可惜唐已经故去了,牟还在。
艾:是,牟还在。他们算是熊十力的学生吧?
梁:牟算是,唐好像跟熊没有什么关系。牟是亲近过熊先生,他称熊先生为老师,好像唐没有。
艾:熊先生也是在北大教过书?
梁:教过书。
艾:您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还是他到了北大以后呢?还是以前认识的?
梁:早认识了,他到北大还是我介绍的。
艾:我看的资料里都没有关于他的个人……
梁:熊先生同我在一起有40年了。
艾:那您在山东的时候,他也去了?
梁:在山东他同我在一起有一段时间,没有始终跟着我,民国十三年(1924年),我到山东去办学,我们同去的。从山东回到北京,又是在一块儿同住。有一段我去广东的时候,他去杭州西湖,有那么二年分开,分手。后来抗战起来,退到四川,又在一起。
艾:以他的著作来说呢,算不算是接近您自己的思想,哲学方面的……
梁:他可以称得起是一个儒家,他始终是一个儒家思想。旁人误会他是个佛家,旁人以为他是一个讲佛学的,其实不是。在国内有一个佛学的团体吧、机关吧,就是在南京,叫支那内学院。(艾:是欧阳竟无?)是欧阳竟无。我跟熊先生认识在前,我介绍他去内院。我们发生朋友关系,说起来好像很可笑。那个时候熊先生他是在南开中学教书,教国文,教中文,他曾经在梁任公办的刊物叫《庸言》上写了些稿子,那些稿子站在儒家的立场诋毁佛家,他说佛家不好,佛家是“流荡失守”——守是操守的守,佛家——他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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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十力和唯识
梁:……佛家让人流荡失守。我的这篇文章里头就批评到他,我说“此土”——“此土”就是说中国了,“此土凡夫”,是个凡夫、凡人,“求生存怎么怎么样”,他这个话是胡说,说的不对。文章发表了,他也看到了。民国九年的时候,1920,他在南开中学教书,他写一个明信片给我,寄到北京大学转给我,明信片上说,你骂我骂得很好,我现在放暑假了,我要到北京去,我们要见面。这样子开头相交的。他暑假就来到北京。他这个人有他那个敞亮的一面,他说话说的高兴的时候,他会哈哈大笑,可以手舞足蹈,很畅快的样子。他这个时候站在儒家的立场批评佛家,可是我是个佛家。我说你对佛家不明白,佛家的道理是非常地深的,高深的。他说我要去探求佛家,我说好,我可以介绍你到欧阳那个地方。
艾:哦,这样。
梁:所以,经我介绍,他就参加了欧阳的支那内学院。民国九年(1920年)、民国十年(1921年)、民国十一年(1922年),有三个年头,他都在那里。这个时候我在北京大学教书,起初教的是印度哲学,后来增加了讲佛家的唯识哲学。唯识这个东西,在佛家里头是很专门的东西,传统做这种学问的是唐朝的玄奘,玄奘的徒弟叫窥基。这个学问内容讲得很科学,它说名相,被称为相宗。它的名词都不能够随便讲的,都是需要很明确、确实,它全盘的学问很有组织、很像科学,唯识论啊、唯识法相。
我在北京大学起先讲印度哲学,后来也讲儒家,也讲佛家,讲唯识。开始我讲引用许多西洋科学家的话来讲佛家,讲唯识。唯识是讲八识,头五识是眼耳鼻舌身,第六意识,眼耳鼻舌身意,前六识是意识外面的,应付环境的,根本上有个第七识和第八识,七识远比八识……我们人呢,不单是人,一切的动物,一切动物它都有“我”。昨天我说了,一切动物都是向外取,满足自己,所以它都是分成一个外边、一个内边,一个物、一个我。我就在北大讲唯识。我慢慢地写文章讲唯识学,出了第一册、第二册,继续写的时候自己也很不自信,这个讲法对不对?我就想南京内学院他们是内行,他们是能够本着玄奘啊、窥基啊法相宗的学问,他们是内行,我就请他们。我跟蔡校长蔡元培先生说,这门功课我讲不了了,我不敢自信了,恐怕讲得不好、不对,我要去内学院请人来讲。蔡校长同意了,我就去请。一请呢,当然欧阳大师是请不动了,我就想请欧阳大师的大弟子,姓吕的——双口吕——来讲。吕(吕,字秋逸——整理者)的学问也是好得很,他可精通藏文,通梵文,学问好得很。欧阳大师不放,他的左右手,不放。
这个时候,熊先生在内院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了,九年十年十一年,十一年并且到了冬天了。本来是我介绍去的,我的熟朋友,请不动旁人,我就请熊先生。我说“你来吧”,请他到北京大学讲唯识。哪里晓得跟我的所想的相反,怎样相反呢?我是不敢自信,恐怕我讲的是自己乱讲的,不合当初玄奘从印度学来的那个学问——唯识学。我的意思请个内行人来讲妥当,哪晓得熊先生请来以后大反我所预想,他要开辟新局面,他讲的唯识标明是“新唯识论”,我是唯恐失掉古人的意思,他就是主观地按自己的意思来讲古人的学问。可是这时候已经请他来了,他担任这个课了,尽管不合我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变更了。
(1980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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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人和台湾问题(1)
……
梁:恐怕我都是瞎说的。恐怕跟中国人容易接近一点,还是美国人,容易接近,但不一定是深交,可以说彼此见面,很容易有好感。尼克松来中国,在上海,临走在上海发表一个公报,跟周总理很融洽。他对中国人很尊重了解,很有好感。当然我们的周总理是了不起,那个人好,好得很,人好还聪明,聪明极了,很敏捷,很快,头脑很敏捷,人好得很,很可以跟人交朋友。虽然那一次,尼克松来对中美之间的问题,特别是台湾问题,不能够取得一致,但是没有什么;这个问题暂时摆一摆,在朋友关系上还是成了朋友。这个由于毛主席跟周总理他们把眼光放得远,不急,问题现在不解决,摆一摆,不要紧,毛、周这个态度也很好。咱们一直到现在,特别是基辛格在里面起很大的作用,可以说是就世界各国来看,中美的感情恐怕是最好的。中国对其他的都没有跟美国这样好,恐怕没有,而当初我们称为老大哥的,好像最好的,拿他当我们的老师那么样看待的,现在感情弄得最不好。
艾:您对台湾问题有没有高见呢?
梁:台湾的问题,在现在的蒋经国,不得不说话咬得很紧,不肯放松,实际上恐怕他心里也不是那样。他不得不把话说得很紧,拒绝跟大陆往来,因为他一放松了,他就完了,所以他就关于通邮——来往通信,通商,他都还拒绝。其实这是一个表面,他是怕这个一放松,他就要垮台。其实台湾归还祖国,归回祖国,这是将来一定的事情,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
艾:那么关于台湾经济发展很快这个事情,现在大家都公认,台湾的经济是成功的,关于这个问题您有没有意见?或者假如说现在中国台湾统一的话,还有别的问题,台湾发展得这个样子,国内还没有,就算是统一了,也会有好多冲突;中国的方式与台湾的方式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不单是解放以来国民党在那边,以前日本人在那边,甲午战争一直到现在,台湾发展的方向和国内发展的方向不一样,对这些问题您有没有意见呢?
梁:我想中国的政府、中国的当局,他不能不尊重台湾的地位,不单是对蒋经国很难有什么,不能动武,对台湾的一般的群众民情,他也不能不尊重,只好有机会,整个世界局面的变化,恐怕台湾会要归回中国的,可是中国绝不会伸手改造,恐怕会尽量尊重台湾民情,不是咱尊重蒋经国,而是尊重台湾。
艾:另外一个问题,解放了已经31年,在台湾的国民党也不是当年在国内的国民党,是新陈代谢,一般的人在台湾是以为是台湾人,30岁的都是在台湾生的,或是三十六七岁的,那些人虽然在国内生的,长大的,还是在台湾的,因此有这个问题,台湾人很久没有来往关系,他们的观念是说:我是中国人,中国文化是我们台湾的文化,我是台湾人,我祖先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不过我自己没有去过,没什么来往。这一点以我自己看也是个问题,观念的问题。您对这个有没有看法?
梁:说不上什么看法,不过听说大陆上的人、台湾人碰面,有机会遇着,都是很好。
艾:都是很好,对。我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个代表团,我们也是碰见台湾来的学生……。根据中国未来前途的展望,您有何见解?
梁:这是关系到整个世界,它不是中国本身的问题了,中国的前途是看整个世界,譬如说,要有世界大战起来,那么中国是一个情况。世界大战,恐怕迟早要……
艾:假如真的是这样,那么我们人类就完蛋了。原子弹啊,如果真是苏联美国打起来了,连土壤也会受影响,将来好几代都还有生存的问题,(笑)您说这个话很悲观的。
梁:我说我粗浅的见解吧。我是这样看,恐怕美苏之间的战争啊、世界性的大战啊很难免,很难免。可是我另外一个猜测,这个世界大战不会出场,我想一爆发战争,苏联那边,美国一边,都会内部爆发问题。
艾:假如是用核子武器,那人类的社会组织也没有了。我了解您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假如城市都已经炸平了,炸得没有人了,乡下的人也受到辐射性污染了,当然也可以说是社会发生问题了,恐怕那个时候根本没有社会了,零散的一些人还是存在的,恐怕这一点我们美国人看法与中国人看法不同。毛主席说过这个原子弹也不怎么样,纸老虎啊什么的,但一般美国人觉得,一有这种东西,什么都完了。
梁:是那样的。我的意思是这么样,如果一爆发战争,还没有等到多久,各自,就是苏联一边,美国一边,各自内部问题就爆发出来。我可以引用毛泽东的话,他对这个问题他也有一个看法,他曾经说过的话,他是这样说的,他说“也许是战争引起来革命,也许革命避免战争”,他说过这个话。如果俄国内部起了革命,美国也起了革命,反而没有大的战争了,他的话是这样说的,或者是革命起来避免了战争,没有两个大强国打了。也许是战争引发革命,一打,还没有打多久,刚一打内部就出问题了,他有这个话,我觉得好像也就是这样,可能是这样。中国刚好在这个世界起变化的时候,中国可能没有吃什么战争的大亏,倒是在世界上两个大强国都出问题之后,中国还能够稳定。应该说我知道的外界的事情很少,(艾:您谦虚了。)不是谦虚,的确我知道的很少,所以我的这种估量吧,这种推测、看法,恐怕价值不大。的确是这样,我是欧洲美国都没有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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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人和台湾问题(2)
艾:您曾经有过在国外旅行的愿望吗?
梁:上外头走一走,都是好嘛,都是愿意出去。也有朋友劝我出去,有一次朋友说笑话,他说你如果去美国,不要愁旅费,旅费不必发愁,你到美国去公开讲演,都可以有你的生活的费用了,有朋友说笑话,并且说我给你当翻译。
艾:那您自己有没有曾经有过……
梁:自己这个意思不多,自己好像想出去的这个意思不多,不过有朋友这样说。
艾:您自己没有……
梁:没有十分想出去,当然如果出去倒还是有兴趣的,当然有兴趣了,因为自己见闻太少,出去多了解嘛,多见世面。
艾:最近美国的大学什么的要是请您去美国,您还是肯去吗?
梁:当然,如果请我,我还是愿意去。
艾:我们刚才说的是美国,那么您对世界别的地方有没有兴趣?
梁:去欧洲啊。
艾:那对印度或者亚洲其他国家……因为您是研究印度哲学的……我想您也想访问印度啊……
梁:不过我去印度的念头不多。印度有一个中国人,有个中国人在印度很久,叫谭云山,他本来来过中国,跟我相约,可以常通信,可后来也就断了,就没有联系了。谭云山他还是在泰戈尔那个学院里头,国际关系……
艾:噢,您也是见过泰戈尔,访问中国的时候。今天的中国是不是比50年前的中国改善了很多,在哪些方面改善了,在哪些方面尚有待改善?
梁:中国本来是经过好几十年的内战,军阀内战,在军阀内战里头不能有建设,不能有进步,破坏多,进步少。起初我们没有料到蒋介石、国民党能够被赶出大陆,以前没有料到,因为显然国民党政府是中国政府嘛,共产党只占局部地方,对外国民党代表中国,美国无论哪一方面,军事方面什么都是支持国民党,我们没有料想在兵力多、有美国的武器帮助、外交上的援助,种种好条件、便利,被赶出大陆,这个没想到,实在没想到,为什么就是这样子被赶出大陆了?就是蒋介石太坏了,蒋介石太不得人心,他一点信义没有,说话不算话,一点信义没有,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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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这个人(1)
……
梁:毛主席这个人呢,我跟他接触很多,他是雄才大略,那是很了不起。并且他没有什么凭借,他不是原来就有势力的一个人,他都是单身一个人。他的家乡韶山,我去过两次,他进修的地方,我都去看,他读书的地方,他家乡的人,我们都见到。他十五、六岁还在乡里种地,这么样一个光身一个人,居然创造一个新中国,实在是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
可是由于这个样子,没有毛泽东就没有共产党,没有共产党没有新中国,所以党依靠他,大家也依靠党,所以,本来他就是孤身一人,可是变成了最高的权威,什么事儿都揽在他手里头。到了晚年就不行,到了晚年人就糊涂了。这个时候旁人没法救,因为他的威望太高了太大了。现在好,现在可以让大家公开评论毛。那个“四人帮”实际上还是他引出来的。现在听说要公审“四人帮”。现在极力矫正,要集体领导,不要个人出失误,极力在矫正过去的毛病。可以说多少年来,能够比较平稳,不是动乱,特别是1966年的动乱,比较平稳、安定、团结、往前进,就是现在这个情况。看这个样子,特别是今年,今年八月要开会,政府要改组,恐怕改组后的情况要比过去几十年要好。华国锋这个人一面是很平常,做事情很平稳,但是另一方面很不平常,他是从基层、从乡村慢慢上来的,很妥当,很谦虚,所以很多事情是邓小平在那儿领头,实际上是大家都在那儿帮助他。所以据我个人浅见,我觉得中国现在情形很乐观,比过去乐观。
艾:跟50年前的情形来比,现在已经改善的地方,最多是什么?就是说,哪一方面跟50年前比是好的。
梁:还是政府跟党、社会的变化。过去是党的领导太强,几乎广大社会太被动,现在慢慢变了,现在底下慢慢地起来了。现在他们有两个口号,一个叫民主,一个叫法制。过去没有法制,(笑)毛主席的话就是法制,大家都是在被动,几乎就是他一个人在那儿动(笑),大家跟着走,大家捧着他。现在变了,现在有法制,工厂里头车间主任民选,农村的公社,公社有队长、生产队长、大队长,都是推选。(艾:连基层的单位也是……)都健全了。就是那个两句了,一个是比较有法制了,一个是比较民主了,民主的势力慢慢起来了,这不是空话,所以在这些地方说,我是很乐观。
艾:依您看,现在政府所实行的计划,现代化、民主化、法制化,现在要实现的计划,跟一百年来哪一个前人提倡过的计划最接近?有很多人哪、政府哪,您自己也是……
梁:当初的理想啦、口号啦,可是仅仅是理想,仅仅是口号。可是现在呢,比较从前不一样了,比较不是停留在理想、口号上,事实上慢慢接近。特别是现在看,开出来一个机会前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