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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可分两种:一是悲壮,二是悲哀。两者都是主人翁受尽苦恼,然在悲壮,主人翁所表现的是壮烈的牺牲;而在悲哀,主人翁所表现的则为哀伤的毁灭。壮烈与哀伤固然不同,而两者由苦恼,使读者没入于对象之中,同化于对象之内,而与对象同感苦恼,又由同感苦恼,对于主人翁的遭遇更有深刻的印象。
凡小说之以悲剧结束的,必须主人翁的命运受尽苦恼而至毁灭。倘令主人翁能够克服苦恼,得到胜利,则悲剧无从成立,而吾人观之,也许觉得平淡无味,对于主人翁的遭遇反无深刻的印象。吾人阅读沙氏的《罗密欧与朱莉叶》,就可知道两位青年男女因恋爱而欢乐,因恋爱而苦痛,因恋爱而忧愁,因恋爱而恐怖。这种复杂的情绪反映到吾人心理,吾人亦跟着欢乐,跟着苦痛,跟着忧愁,跟着恐怖。即对象的感情引起我们关心的感情,使读者与小说中的人,心灵上发生感通,这是沙氏文学的成功,也是曹雪芹写作的成功。吾国自古以来,以男女有别为士君子立身处世之道。贾母依吾国传统的礼教,说道:“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又说:“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第九十七回)这种话也许今日青年男女认为顽固,而由两百多年以前的人观之,必认为理所当然。然而此种传统观念却造成木石前盟的悲剧。
第一章 大家庭制度的流弊
吾国伦理以孝为本。孔子说:“夫孝,德之本也。”(《孝经》第一章《开宗明义》)孝不但是“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同上第四章《庶人》),且要“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同上第一章《开宗明义》)。曾子说:“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礼记注疏》卷四十八《祭义》)即修身、入官、治国、交际、出战,一切善的行为均由孝出发,其目的,消极方面,不欲“烖(灾)及于亲”(同上),积极方面,要“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吾国既以孝为德行之本,则由爱敬父母,自应爱敬父母的父母。推此而上,爱敬可达到远代的祖宗。因之祭祀祖宗也成为吾国的道德行为。祭祀祖宗与祭神不同,祭神出于畏惧心理,祭祀祖宗出于爱敬心理。既然爱敬父母,则对于同根所生的兄弟,自应友爱,推而广之,凡是同一祖宗生下的昆仲,亦宜予以爱护。在这种道德观念之下,吾国家庭就成为大家庭。古代朝廷常下诏旌表数代同居的门闾,吾人只读《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八)之《孝友传》、《宋史》(卷四百五十六)之《孝义传》,就可知道。然而数代同居未必快乐,传代既久,血统关系已经稀薄,而人口众多,难免发生摩擦,而引起勃谿之事。张公艺九世同居,唐高宗“亲幸其宅,问其义由。其人请纸笔,但书百余忍字,高宗为之流涕”(《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八《张公艺传》)。由此可知数代同居,只是互相忍耐,而为家长的更要忍耐,未必出于孝悌之心。
贾府以军功起家,贾珍之妻尤氏对凤姐说:“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他从小跟着太爷(宁国公贾演)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第七回)“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贾政等听见这般,不知就里(每日轮流做晚饭之主,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杀鸭,好似临潼斗宝的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里的好厨役、好烹调),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也当习,况在武荫之属。’”(第七十五回)此皆可以证明贾家的富贵荣华,是其祖宗以军功得到的。
宁国公贾演与荣国公贾源是同胞兄弟,其邸舍在一条街上,“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第二回),可见邸舍之大。贾演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代化袭了官。代化生敬,敬生一子一女,女名惜春,子名珍,娶尤氏为妇,生子蓉(第二回)。蓉妻秦可卿,无子早卒。由此可知宁府长房乃数代单传,其他三房,《红楼梦》未曾说明。
荣国公贾源生子几人,《红楼梦》没有提到。“长子代善袭了官”,既明言长子,可知尚有诸子。代善娶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即书中之贾母,史湘云是她内侄孙女),生了两男一女,女名敏,嫁探花林如海,生女黛玉。代善长子贾赦,袭了官,娶邢氏(即书中之邢夫人),生子琏,其妾生迎春。琏娶王熙凤为妻(即书中之凤姐),生女巧姐。次子贾政,娶王氏(即书中之王夫人,凤姐乃王夫人之内侄女),生一女两男。女元春,选入皇宫为妃,长子贾珠,妻李纨,生子兰,贾珠早卒,次子宝玉(第二回),娶王夫人胞妹薛氏(即书中之薛姨妈)之女宝钗为妻。贾政之妾赵姨娘亦生了一女一子,女探春,子贾环。以上诸男女皆系《红楼梦》中的重要人物。
此外,“贾蔷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贾蓝、贾菌系荣府近派的重孙”(第九回),这是书中明言的。除夕之夜,宁荣两府男女均往设在宁府西边的贾氏宗祠,祭祀祖先。“分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下贾敬手中。……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媳妇(继室胡氏,秦可卿已死),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与王夫人;王夫人传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是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此三人皆系宁府长房之儿孙)。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些空地”(第五十三回,此时贾政已蒙皇上点了学差,出外未归)。由此可知贾府儿孙甚多。难怪宝玉初见贾芸之时,“却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第二十四回)。
到了过年后元宵节那一夜,“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带领宁荣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饮酒茹荤,因此不去请他”,贾母“知他(贾赦)在此不便,也随他去了”。此时参加的,除贾母外,女的有李婶娘、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媳妇胡氏(继室)、贾蓝之母娄氏、迎春姐妹三人、黛玉、湘云、宝钗、宝琴、李纹、李绮、岫烟等。男的有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贾蓝等。此外不肯来的尚不少(第五十三回)。吾所以又述参加元宵节之男女乃补充上述除夕晚上祭祀宗祠时未曾举出之人。总之,贾家儿孙甚多。至于奴婢,就宁府来说,凤姐料理秦可卿丧,所用男仆有一百三十四人之多(第十四回),其他婢女多少,《红楼梦》并未提及。就荣府来说,“合算起来,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第六回)但贾府抄家之后,“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第一百六回)。是则荣府人口必不止三百余口。荣府有赦、政两房,宁府只有一房,则荣府人口当比宁府为多。
《红楼梦》所描写的以荣府为主,宁、荣两府除节日一同享宴之外,平日皆分家异爨。赦、政两房因贾母尚在,《礼》云“父母存,不有私财”(《礼记注疏》卷一《曲礼上》),虽然“同房各爨”,“并未分家”,而由贾赦之子贾琏总管家务。若据贾政自述,“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第一百五回)。但所谓“各爨”,当林黛玉初入荣府,吃饭时,贾母对黛玉说:“你舅母和嫂子们是不在这里吃饭的。”(第三回)故除黛玉外,陪贾母吃饭的不过迎春、探春、惜春三人。此时宝玉不在家,王夫人是贾母特别叫她坐下同吃。至于邢夫人、李纨、凤姐均各在各的房里吃饭(第三回),是则虽然“各爨”,而又分吃。这也许因为各人口味不同,以荣府之富,分食并不觉得浪费。然而他们的感情不免因之疏远,其能保持和气,是因为贾母尚在,众有所怕,表面上不得不和睦。其实彼此妒忌,仍是免不了的。请看鸳鸯之言:
鸳鸯道:“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第七十一回)
鸳鸯不过说明得宠与不得宠的人互相妒忌而已。其实,不问荣府或宁府,到了玉字辈,传代已有四世。因之,各房之间,有的富,有的贫。贫富不同,贫者妒富,富者欺贫,势所难免。当贾母于元宵夜开宴之时,“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有一等妒富愧贫,不肯来的;更有憎畏凤姐之为人,赌气不来的……因此,族中虽多,女眷来者不过贾蓝之母娄氏,带了贾蓝来。男人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第五十三回)。其贫穷的,连奴才都看不起他们的亲戚,例如金荣与秦钟大闹书房,“宝玉问李贵,这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璜大奶奶是他姑妈。——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主子奶奶。’”(第九回),此不过小孩吵架而已。赵姨娘对马道婆说:“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宝玉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儿,也还罢了;我只不服气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明里不敢怎样,暗里也算计了,还等到如今!”赵姨娘听这话,“连忙开了箱子,将衣服首饰拿了些出来,并体己散碎银子,又写了五十两一张欠约,递与马道婆”。马道婆在家中作法,宝玉及凤姐果然疯起来了(第二十五回)。一家的人彼此暗斗,所以探春听到宝钗要搬出大观园,陪薛姨妈作伴,就道:
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有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
大家庭而未分家,确有此种现象。其尤弊者,财产既然不是个人私有而是全家公有,那么,有权势的就可从中舞弊,将公产变为私财,凤姐的作风就是如此。其贫穷的则利用红包,讨好富的,假其权势,分润微利。当建筑大观园之时,许多杂务均由贾家子弟担任,贾家子弟不是单尽义务而已,盖欲从中牟利。富者又因财产不是他个人私有,就闭着眼睛,听他们营私舞弊。例如贾珍派贾蔷“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训练为女戏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贾琏就笑道:“里头却有藏掖的。”(第十六回)贾蔷回来之后,就总理这批女戏子的“日月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第十七回)。“贾蔷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第九回),故有此种好缺。贾芹因为他母杨氏很会讨好凤姐,凤姐就派他到家庙铁槛寺,去管小和尚小道士,每月“也好弄些钱使用”(第二十三回)。不知何时始,贾芹乃在馒头庵(即水月庵)照管(第九十三回)。贾芸本来谋事不成,刚好“凤姐正是办端阳的节礼,须用香料”,贾芸借了十五两的钱,买了麝香、冰片,送给凤姐。凤姐即派他采购花木,批下二百两银子,交与贾芸,贾芸领了银子,即去买树,计其所用大约在五十两以下,其余一百五十两就归贾芸囊中(第二十四回)。
贾家子弟为贾家办事,而乃乘机贪邪。此无他,财产既是公有,谁愿爱护财产。古代天子对于贪官污吏之太过刮索民膏民脂的,常处以重刑,如枭首抄家等是。盖天子以国家为一己的私产,官吏贪污过甚,势必引起百姓的反抗,而使皇室陷于危险的地位。天子为自己安全打算,不能不限制官吏的贪邪,使其不至引起百姓反抗而间接害及皇室的安全。凡事由大家共管的,大家往往不管,财产为大家公有的,大家往往不知爱惜。此乃事所必至,理有固然。美国副总统安特纽因过去收取一万美金而被迫辞职,日本首相田中因收取外国一百多万美金而至倒阁。
荣府家务由贾琏管理(第二回),他本人有否侵吞公产,《红楼梦》未曾明言,但抄家之时,由他屋内,抄出许多物件(第一百五回)。他之营私舞弊,观此略可明了。再观他与鲍二媳妇通奸,给凤姐发现,鲍二媳妇吊死。贾琏“着人去做好做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两银子入在流水帐上,分别添补,开消过去”(第四十四回)。私人不名誉的用费乃令总务设法,分散在公用内报帐,其作风如此,于是下人便大胆舞弊起来。清客程日兴与贾政的谈话如次:
程日兴道:“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几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弄神弄鬼儿的,闹的一个人不敢到园里,这都是家人的弊。此时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撵了,这才是道理。”贾政点头道:“先生,你有所不知!不必说下人,就是自己的侄儿,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来,那能一一亲见亲知?”(第一百十四回)
《礼》云“父母存,不有私财”,其流弊如此。不但此也,大家庭之内,人口众多,男女同住一个邸舍,暧昧之事,似难避免。焦大骂道:“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第七回)爬灰的是谁,养小叔子的是谁,作者不想瞎猜,贾蓉说:“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贾赦)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婶子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第六十三回)荣府如此,宁府更糟,“贾珍、贾蓉素日有‘聚麀’之诮”(第六十四回),柳湘莲对宝玉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第六十六回)帷薄不修常发生于大家庭之内。贾蓉怂恿贾琏偷娶尤二姐,盖欲“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第六十四回)。贾珍“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而后再去探望尤氏姊妹。不久,贾琏回来,竟然对尤二姐说:“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儿(尤三姐)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你想怎么样?”(第六十五回)这种话能够出口,可知贾珍与贾琏平日如何淫乱。
贾蓉虽称凤姐刚强,观其对贾瑞的作风,实有失大家闺秀的身份(第十二回)。何况凤姐之对贾蓉,又可令人想到焦大之骂“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当贾蓉奉父命向凤姐借用玻璃炕屏之时,最初凤姐故意不借,既借之后,贾蓉便起身出去。“这凤姐忽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贾蓉忙转回来……凤姐只管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第六回)此境此情,凤姐心中想起什么,谁能猜出。难怪贾琏才说:“他防我像防贼的似的;只许他同男子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说话,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