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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鹰-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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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怎么能活得下去?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要在沙漠的风暴中活下去是件多么艰苦的事。
  小方有过这种经验。
  上一次他几乎死在这里,这一次他的情况远比上次更糟。
  如果他不是小方,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
  ——一个人如果丧失了为生存奋斗的意志和勇气,还有谁能让他活下去?
  他是小方。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
  ——他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天地问一片昏黄,谁也分不出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
  小方躺在冰冷的砂粒上,风砂几乎已将他整个人完全掩埋。
  他实在太疲倦,失去的血实在大多,实在想闭上眼睛先睡一下。
  ——温柔黑暗、甜蜜的梦乡,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
  小方忽然睁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以额角用力去磨擦粗糙的砂粒,让痛苦使他清醒。
  因为他知道,只要一睡着,就可能活活埋死在黄砂下!
  他没有睡着。
  他的额角在流血,腰上的伤口也在流血,但是他已完全清醒。
  ——只要有一点水,他就可以活下去。
  在这无情的大漠上,狂暴的风砂中,到哪里才能找得到水?
  小方忽然跃起,奋力向前走了几步,等他再倒下去时,他就像蜥蜴般往前爬。
  因为他又有了生存的希望。
  他忽然想起昨夜死在他和独孤痴剑下的那些人。
  ——他们守候在这里已经不止一天了,他们身上当然有水和食粮。
  这念头就像电击一样打过他的全身,使他忽然有了力量。
  他果然很快就摸到了一个人的尸体,摸到了这尸体腰带上系着革囊。
  革囊中有三锭份量很重的银锭,一些散碎的银子。
  革囊中还有只金手——吕三用来号令属下的金手。
  ——吕三!富贵神仙吕三!不共戴天的仇人,誓不两立的强敌。
  可是小方现在仿佛连这种仇恨都忘记了,因为他的心已经完全被一种更强烈的情感所占据。
  ——生存的欲望,永远是人类所有情感中最强烈的一种!
  革囊中没有水。
  另一个盛水的皮袋已经被刺破了,刺破这水袋的人,很可能就是小方自己。
  这是种多么悲哀沉痛的讽刺?
  可是小方也没有去想。
  他不敢去想。
  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如果想得大多,对生命的意义也许就会重新估价了。
  此时此刻对他来说,生命是无价的,永远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所以他又开始往前爬。
  他的心忽然狂跳,因为他不但又找到了另一个死人的尸体,而且还摸到了这个人腰上盛水的皮袋。
  水袋是满的,丰富饱满如处女的乳房。
  小方知道自己得救了。
  小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想去解开这皮袋,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又听见了一个声音。
  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心跳的声音卜
  这个人的心还在跳,这个人还没有死!
  小方的手停下来,就像是忽然被冻结。
  从一个死人身上拿一点水来救自己的命,绝不是件可耻的事。
  从一个垂死的完全没有抵抗力的活人身上,掠夺他的水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方还是小方。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是他自己,因为他永远都不会失去他自己——不会失去自己的良心,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原则,更不会做出让自己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事。
  这个没有死的“死人”,忽然用一种奇怪而衰弱的声音问他:“我的皮袋里有水,你为什么不拿走?”
  “因为你还没有死。”小方说:“你也需要这些水。”
  “不错!我还没有死,但是你再给我一剑,我就死了。”
  他又问小方:“你既然想要我的水,为什么不杀了我?”
  小方叹了口气:“我不能杀你,我不能为了这种理由杀人!”
  “但是你本来就要杀我的。”这个人说,“我本来应该已经死在你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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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 第三三章 八角街上的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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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八角街上的奇案

  “那时你要杀我,我当然要杀你。”小方说,“现在……”
  “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我非但不能杀你,还要救你。”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已经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小方说:“如果我杀了你,就算能活下去,也活得不安心。”
  “现在你活得很安心?”
  “我一直都活得很安心。”小方说:“因为我问心无愧。”
  “你宁死也不肯做对不起别人的事?”
  “对不起自己的事,我也一样不肯做。”
  这个人喘息着,忽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就好像一只野兽发现自己已经落下了陷饼。
  “我错了!”他呻吟着道:“我做错了。”
  “你做错了什么事?”
  这个人不再回答他的话,只是不停地低语:“你还没有变,你还是以前那个小方,我不该……不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衰弱。
  “你怎么知道我是小方?怎么知道我没变?”小方问:“你不该怎么样?”
  这个人已无法回答。
  他的呼吸更弱,喘息却更剧烈,而且开始不停地咳嗽。
  小方解下他的水袋,想喂一点水给他喝,喘息和咳嗽却得他连一口水都喝不进去。
  天色昏暗,小方摸索着,从自己身上拿出块布中,蘸了点水,滴在他嘴唇上。
  这个人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
  “我对不起你。”他说:“我也对不起鹰哥。”
  他说的话让小方震惊得很久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能问:“你也认得卜鹰,你怎么会对不起他?”他问这个人:“你究竟是谁?”
  没有回答,没有反应。
  小方问他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已完全停顿。
  小方轻轻地把那块打湿了的布中,盖在这个人的脸上。
  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人一定和他有很深的关系,和卜鹰也有很深的关系。
  但是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狂风呼啸,他已听不出这个人的声音。
  天色更暗。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天亮,风才会停?
  小方举起手里的水袋,喝了两口水。
  他并不是真的想喝这皮袋里的水,他喝水的时候,竟全没有想到自己是在做什么事。
  他喝这皮袋的水,只不过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因为他想活下去。
  ——这个人很可能是他的朋友,而且刚死在他手里。
  如果他想到这一点,如果他知道这个人是谁,那么他也许宁死也不肯喝这两口水了。
  天色虽然更暗,天亮之前岂非总是最黑暗的时候?
  天忽然亮了,风势也忽然小了。
  小方忽然看见了在他怀里的这个人的脸,盖在他脸上的布中已被吹走,露出了一张饱历风霜苦难,充满痛苦悔恨的脸。
  小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全身的血都冷了。
  这个人赫然竟是加答。
  在他被人怀疑,几乎无路可走时,唯一把他当朋友的就是这个人。
  他用来盖住这张脸的布中,就是这个人跪下来双手献给他的“哈达”,象征着友谊和尊敬的“哈达”。
  现在这个人却已死在他的剑下,他居然还在这个人死后喝光了他皮袋中的水。
  ——加答怎么没有死?怎么会到这里来?怎么会和吕三的属下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说他错了?为什么要说他对不起小方和卜鹰?
  这些问题小方都没有想。
  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在那个窄小的帐篷,加答将自己唯一珍惜的皮靴送给他,要他快逃走时所流露出的那种真情。
  如果现在有人能看见小方的脸,一定会很惊异。
  因为他的脸几乎已变得和这死人一样了。
  因为他的脸上也同样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难道这就是命运?
  命运为什么总要将人逼入一种无可奈何的死角里,为什么总要拨弄人们去做一些他本来死也不肯去做的事?
  风暴已平息,尸体已掩埋。
  对小方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经验,他经历过风暴,也掩埋过尸体,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埋葬的是他的朋友。
  一个死在他剑下的朋友。
  小方以剑作仗,挣扎着往前走。
  他根本没有地方可去,也不知能到哪里,更不知道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体力,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那一股求生的意志都已因悔恨而消失,他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一倒就可能永远站不起来。
  他为什么还要往前走?
  因为小燕。他仿佛又听见了小燕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呻吟声。这一次他还是不能确定他听见的声音究竟是真是幻?所以他只要还有一分力气,还能再往前走一步,他就绝不肯停下来。
  他一定要找出解答来。
  他终于找到了。
  就在他几乎已经倒下永远无法再站起来,他看见了齐小燕。
  太阳又升起,大地又变得酷热则洪炉。
  小方忽然发现她正向他走过来,赤着脚走在滚烫的砂粒上,全身的衣服都已被撕裂。漆黑的头发披散,苍白美丽的脸已被打肿,眼睛里充满泪水。
  再往前看,就可以看见独孤痴。
  他全身赤裸着,躺在酷热的太阳下,他的剑仍摆在他伸手可及之处。
  他的人看来却似已虚脱,因满足而虚脱。
  无论谁看见这情况,一定都可以想像到刚才发生过什么事了。
  小方在噩梦中看见的那些事,在现实中无疑也同样发生过。很可能比他在噩梦中见到的更悲惨更可怕更令人心碎。
  ——有谁能说出一个人真正心碎时是什么感觉?
  小方也说不出,但是他已经感觉到。
  小燕已经走到他面前,痴痴地看着他,充满泪水的眼睛里,也带着种谁都无法描得出,但是无论谁看见都会心碎的表情。
  小方忽然扑了过去。
  她伸开双臂迎接他的拥抱,但是小方却已从她面前冲过,扑向独孤痴。
  他当然不会去拥抱独孤痴。
  他扑过去,因为他的掌中仍有剑,他只想一剑刺穿独孤痴赤裸的咽喉。
  痛苦和愤怒已激发出他每一份力量,所以他还有力量挥剑扑杀。
  可见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剩下的力量不多了。
  独孤痴的剑仍在伸手可及处。他这一剑还没有刺下去时,独孤痴的剑很可能已刺穿他的胸膛。
  他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小方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并不是因为独孤痴已伸手取剑先将他刺杀。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只因为他觉得很奇怪。
  他刺的是独孤痴胸膛,是一杀必死的要害。
  但是他一剑刺下时,独孤痴居然没有伸手取剑,甚至连动都没有动,脸色也完全没变。
  他的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不是怪事!
  独孤痴的脸上本来就没有表情,一直都没有表情。
  奇怪的是,现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和以前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完全不一样。
  ——因为没有表情有时也是种表情,甚至可以给人非常强烈的感受。
  以前独孤痴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让人一看见就会有种冷酷阴森可怕的感情。
  现在他给人的感受却不同了。
  现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只会让人觉得痛苦,一种只有在人们已经觉得完全失败绝望时才会有的痛苦。
  他是强者,是胜者,占有者,掠夺者。
  他怎么会有这种痛苦?
  小方不懂,所以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虽然没有刺下去,却随时可以刺下去。
  他的剑锋已在独孤痴咽喉间,距离独孤痴的咽喉最多只有一寸。
  独孤痴脸上却还是带着那种没有表情的绝望痛苦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他很希望小方这一剑能刺穿他的咽喉,将他刺杀于烈日下。
  ——难道他想死?
  ——只有失败的人才想死,他为什么想死?
  小燕也在看着独孤痴。
  她的衣裳已被撕裂,脸也被打肿,可是她在看着这个人时,眼中并没有愤怒仇恨,反而充满讥刺怜悯。
  她忽然走过来拉住小方握剑的手说:“我们走吧!”她说:“这个人已经没有用了,你已经用不着杀他。”
  “没有用?”小方不懂:“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他已经不是男人。”小燕的声音里也充满讥刺:“他想占有我,可惜他已经完全没有用。”
  独孤痴还躺在那里,躺在滚烫的砂粒上,酷热的太阳下。
  小方已经走了,就这样留下了他。
  ———个已经没有用的男人,一个已经不是男人的男人,根本已经不值得别人出手。
  他们虽然知道让他这样子躺在那里,日落前他就会像烤炉上的炙肉般被烤焦。
  他们却还是走了,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别人能救得了他。
  齐小燕接过了一件小方默默递给她的衣服,披在她几乎已完全赤裸的身子上。
  她看来虽狼狈,神情却还比小方镇定。
  她问小方:“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小方沉默着,看看这一片赤热的大地,看看自己一双空手。
  过了很久他才反问她:“现在我们能到哪里去?”
  “你想到哪里去,我们就到哪里去。”小燕说得很轻松,就好像完全不知道现在他们已经一无所有,随时都可能倒下。
  又沉默了很久,小方才开口:“我想回拉萨。”
  “那么我们就回拉萨。”小燕还是说得很轻松:“现在我们就回去。”
  小方看着她,忽然笑了,苦笑。
  “我们怎么回去?”他问:“是爬回去?还是被人抬回去?”
  小燕居然也在笑,笑得仿佛很神秘。
  小方实在想不通她怎么还能笑得出,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了。
  因为这时候她已经搬开了一块岩石,就好像变戏法一样从岩石下的一个洞穴里拿出了三个很大的皮袋,一袋粮食,一袋衣服,一袋水。
  小方吃惊地看着她,忽然长长叹息。
  “我忽然发现你很像一个人。”他说:“有很多地方都很像。”
  “你说我像谁?”
  “班察巴那。”小方说:“沙漠中的第一号英雄好汉,永远没有人能捉摸透的班察巴那。”
  “我怎么会像他?”
  “因为你也跟他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先为自己留下退路。”
  小方道:“所以你们永远都不会被人逼得无路可走。”
  齐小燕又笑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忽然也变得像“阳光”一样,变成了个很爱笑的女孩子。
  她带着笑问小方:“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到拉萨去了?”
  “是的。”小方说:“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去了。”
  拉萨依旧是拉萨。
  就好像其他那些历史辉煌悠久的古城一样,岁月的侵蚀,战乱的摧残,世事的迁移,都不能让这些古老的大城有丝毫改变。
  那条横亘于布达拉宫与恰克卜里山之间的石砌城垣,那些布满在山头上的楼阁、禅房、寺院、碑碣,那高耸在岩石上的巨大城堡,连绵的雉谍,发光的窗瞩,看来依;日是那么瑰丽,那么调和。
  市中的巷里依;日挤满了人,那些肮脏衰老的老乞丐依;日匍匐于尘土中,念着他们已不知念过多少遍的六字真言“唵吧呢叭嘧吽”,向路人和远方来的旅客乞讨,街道旁依旧堆满垃圾和粪便,却又偏偏不会影响这个城市的美丽。
  拉萨就是这样子的,又矛盾、又调和、又褴褛、又瑰丽;
  重到了这里,小方心里的感觉几乎就好像回到了他的故乡江南一样。
  小燕又在问他:“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去八角街。”
  那里是这古城的商业汇集区,附近的大商号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不管你想要买什么,在那里都可以找得到。
  小燕又问:“你要到那里去买什么?”
  “什么都不买。”
  “什么都不买去干什么?”
  “去一家商号。”小方说:“鹰记商号。”
  “鹰记?是不是卜鹰的?”
  “以前是。”
  “现在呢?”
  “现在已经不是他的了。”
  “现在既然已经不是他的,你去干什么?”小燕好像已决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去找一个人。”小方慢慢地回答:“问他一些事。”
  他盯着小燕:“如果你不去,不妨留在这里。”
  她当然不会不去的。
  于是他们穿过了繁荣的市集,从两旁已被油灯熏黑的铺子里传出的酸奶酪味,浓得几乎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明亮的阳光和飒飒的风砂又几乎使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市场上货物充沛,从打箭炉来的茶砖堆积如山,从天竺来的桃李桑椹草莓令人垂涎欲滴,从藏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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