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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距离那一个清凉的四月黄昏,已经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甚至可以说,已经有了一段超越过人生中万事万物,甚至已超越生死的距离。
那个黄昏,他和姜断弦正在插花。
四月的黄昏,总是清凉的。
最后的一枝花已经插下去,瓶中的花已满,满得连那满天夕阳都照不进一丝去。
瓶中错落的花枝,每一根枝,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个阴影,都被安置在最好的地
位上,恰巧能挡住满天夕阳,让它连一丝都照不进来。
丁宁凝视着这一瓶花,眼神就好像服食了某种丹砂的术士一样,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空虚
和涣散,却又显出了一种无法描述的光芒。
——他是不是看到了他的神?
过了很久,他才能开口问姜断弦。
“这是不是真的?”
“是。”
“你真的做到了?”
“不是我做到了,而是你做到了。”姜断弦说:“你自己应该明白这一点。“你也明
白?”
姜断弦慢慢的点头,他的神情更严肃,甚至已严肃的接近悲伤。
“别人不明白,可是我明白。”姜断弦说:“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会认为是我看出了
你这一局的破绽,及时攻入,只有我才知道,刀与花的精魂已经尽在瓶中,我这最后一枝花
如果不插进去,反而更见其妙。”
“为什么?”
“因为有余即不足,有空灵的韵致,就比‘满’好。”
姜断弦悠悠的说。
“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要做得太满,否则他就要败。”
这道理本来是大多数人都应该明白的,只可惜这个世界上偏偏有大多数人都不明白。
丁宁忍不住问姜断弦!
“你既然明白这道理,刚才为什么还要把那最后一枝花插下去,”
姜断弦的回答简单而明确:“因为我好胜。”
丁宁沉默。
他也明白姜断弦的意思,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就败在“好胜”这两个字
上。
姜断弦直视着他,“如果你是我,刚才你会不会那么做?”
丁宁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态度说:“刚才我布的那一局,如果不是花阵,而
是刀阵,我留下的那最后一隙之地,恐怕就是死地了。”
“恐怕是的。”“在那种情况下,你会不会做同样的事?”
姜断弦也沉默良久:“我不知道,”他说:“未到那一刻之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
怎么做!”
他说的是真话。
高手相争,决生死于瞬息间,在那一瞬间所下的决定,不仅是他这一生武功智慧和经验
结晶,还要看他当时的机变和反应,甚至连当时风向的变换,光线的明暗,都可能会影响到
他。
高手相争,生死胜负本来就是一念间的事。
在那一刻,生死胜负之间,几乎已完全没有距离。
丁宁长长叹息。
“是的。”他说:“未到那一刻之前,谁也不能猜测我们的生死胜负,因为谁也不知道
我们在那一刻会下哪一种决定。“
他苍自的脸上仿佛露出像夕阳般凄艳的笑容。
“这一点,恐怕也就是我们这种入党得有趣的地方,”
“是的。”
“那么,姜先生,”丁宁偏头:“你看我们今天是不是应该为这一点破例喝一点酒?”
姜断弦严峻的眼中也有了笑意。
“能够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喝一点酒,也是人生中比较有趣的几件事之一,”他看着丁
宁:“你能想到这一点,就表示你的心情和体力都已好多了。”
这时夕阳将落,厨房里已经传出了春笋烧鸡的香气。
春笋烧鸡,恰巧酒饭两宜。
对一个生长在农村里的孩子来说,厨房里的香气永远是最迷人的。
城市里的大户人家子弟,对厨房的感觉,只有肮脏、杂乱、油腻。
因为他们的母亲不在厨房里。
丁宁的感觉也是这样子的,他这一生几乎从未走入过厨房。他甚至不愿看到那些带着一
身油腻从厨房里走出来的人。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居然改变了。
这两个月来,他天天都在厨房里吃饭,伴伴总是把厨房整理得很干净,而且经常洗刷,
大灶里的火光明亮而温暖,锅子里散发出的香气总是让人党得垂涎欲滴,靠墙的角落里那张
已经被洗得发白的木桌上,摆满厂酱油、麻油、醋、胡椒、辣椒、蒜头,和各式各样可以帮
助你增长食欲的调味品。
丁宁终于了解,当一”个饥饿而疲倦的丈夫,携着他孩子,冒着寒风归来,听到他的妻
子正在厨房里炒菜,嗅到厨房里那仲温暖的香气时,心里是什么感觉了。
有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他甚至也想到厨房里去走一走,兄其是在那些凄风苦雨的夜晚,
能够坐在炉火边安适的吃顿饭,真是种无法形容的享受。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你们几时才能有这种享受?你们几时才懂得领略这种享受?
用砂锅炖的春笋鸡已经摆在桌子上、锅盖掀开,锅里还在“嘟嘟”的冒着气泡。
伴伴正把一坛放在炉灰里温着的酒,从大灶里拿出来。
她弯着腰,把一身本来已经很紧的衣裳绷得更紧,衬得她的腰更高,腿更长。
而且,一到春天,年轻的女孩们还有灌肯穿太厚的衣裳?
丁宁尽过不去看她,只是去看她手里的那坛酒。
在这种荒僻的地方,能够有这么样一坛酒喝已经很不错了,只不过对两个酒量都非常好
的人来说,这坛酒实在未免太少了一点。
“此时此地,酒本来就不宜过多。少饮为佳,过量就无趣了。”
他们都这么样说,都希望对方能少喝一点,让自己多喝一点。
喝酒的入都是这洋子的。
看见有足够的酒,就希望自己能先把别人灌醉,酒不够的时候,就要抢着喝。
幸好他们都还可以算是相当斯文的人,所以抢得还不可·太凶。
用山泉酿成的新酒,当然不是好酒,却自有一种清冽的香
气。
对他们这种酒量的人来说,喝这种酒简直就好像喝茶一样。
两个人虽然尽量保持斯文,可是一砂锅烧鸡只吃了两筷子,一坛酒就已只剩下一半了。
伴伴轻轻柔柔的说:“这种酒有后劲,你们还是慢点喝的好。”
姜断弦忽然大笑。
姜断弦是世代的刽子手,是世袭的刑部执事,世世代代,都是以砍取人头为他们的职
业,虽然他们砍的人头是该砍的头,也是人头。
在这种家族里生长的孩子,从小就会感受到一种别的小该们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阴郁
之气,他们六匕岁的时候,只要站到那里看别的孩子一眼,就可以把比他们大很多岁的孩子
吓跑。
尤其是姜断弦。
甚至连他的长辈们都说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从小就很特别。
在别的小孩都会哭的时候,他不哭,在别的小孩都会笑的时候,他不笑。
十六岁的时候,他已领了第一趟红差,杀人头颅砍萝卜。
然后他就是刑部的第一号刽子手,别人见到他,连哭都哭不出。
然后他就变成了横扫江湖,杀人如稻草的彭十二豆,别人见到他,更哭不出,更莫说笑
了。
这么样一个人,这一生中,也许根本就不知道“笑”是应该怎么笑的。他笑的时候,也
许比一个人一天中笑的时候还少。
可是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忽然笑了,而且大笑,而且笑得开心极了。
“你要我们慢慢喝,你是怕我们喝醉?”姜断弦大笑:“如果这么样一点比鸟还淡的
酒,也可以把我们喝醉,那才怪。”
他不但大笑,而且笑弯了腰。
无沦任何一个认得姜断弦的人看到他这么样大笑,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任何人
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种笑声,怎么可能从这么样一个人嘴里发出来?
——他是不是疯了?
姜断弦当然没有疯,他一同镇定冷静严峻如岩石,怎么会忽然发疯?
——他是不是醉了?
姜断弦当然不会醉。
在他们这种家族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习惯一一喝“早酒”。
在执刑前,在天刚亮的时候,在别人宿酒尚未醒的时候,就要喝酒了,喝早酒。
从小就变成这种习惯的人,酒过总是要比一般人好一点的,有时候甚至还不止好一点而
已,在一般情况下,“酒量”本来就是练出来的。
姜断弦的酒量,一向都比大多人都好得多。
今天晚上他只不过喝了一小坛山泉新酿半坛中的一半而已,他怎么会喝醉?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一一坛酒全部喝光也不该有一点醉意。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种酒再多喝三五坛也不应该醉的。
他既没有疯,也没有醉,为什么他忽然间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丁宁呢?
丁宁的头在冒冷汗。
他也觉得姜断弦变了,好像就在刚才那一刹那间忽然变的,从一个冷峻严肃、拥有极高
地位的人,忽然间变得说不出的轻邪而怪异。
这种改变本来是绝无可能发生的,尤其不可能发生在姜断弦这一类人的身上。
难道这坛酒里被下了某种可以使人神智迷幻的邪药
丁宁立刻否定了自己这种想法。
以他的智慧、经验,和反应,酒里只要有于分之一的药物,他相信自己都能在酒杯沾及
嘴唇的那一瞬间感觉出来,再慢也不会等到酒已喝进喉咙里的时候。
如果有人想在酒中下毒暗算他,那个人非但愚不可及,简直是在自己找死。
姜断弦的仇家遍布天下,朋友几乎没有一个,他对自己当然保护得更好,要暗算他,当
然更不容易。
丁宁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无法继续思想。
他忽然也觉得有一酒意上涌,头也晕了,此后这半个时辰,竟变成了一段空白。
在这段时间里这地方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
他居然也像姜断弦一样醉了,都醉很可怕。
大灶里的火虽然依旧烧得很旺,伴伴的脸色却成苍白,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一这两个于杯不醉的人,怎么会醉得这么快?
她又想起那个美如幽灵,让她情不自禁神魂颠倒的女人告诉她的话。
“不管酒是多好的人只要喝上三杯,都非醉不可。”
伴伴轻轻叹了口气,直到现在为止,她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
不管怎么样,她这样做总是为了丁宁,她还是像以前一佯,只要能帮助丁宁得胜,她还
是不借牺牲一切。
可是她这么样做,是不是真的对丁宁有好处呢?
伴伴又不免叹息。
她只希望丁宁不要受到伤害,只希望自己没有做错事。
(四)
嫣红如火的夕阳已消沉,慕容秋水却仍然独坐在黑暗的晚窗前,手中有笛未吹,屋里有
灯未点,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夜空下刚刚才有一颗寒星升起。
韦好客的眼睛也是黯淡的,他正好用黯淡的眼神看着慕容秋水。
他永远忘不了慕容秋水眼看着他一条腿被锯断时脸上那种表情。
那时候慕容秋水脸上根本没有表情。
短榻上铺着一张色彩鲜艳得几乎已像是图画般的貂皮。
穿一身灰白色衣裳的韦好客就斜卧在这张短榻上,膝盖以下的部分都被一张和他衣裳脸
色同样灰白的狐皮盖住。
其实他膝盖以下可以被掩盖的地方已经比平常人少了一半。少了一只脚和半截腿。
慕容秋水也许还不能算是一个很坏的人,可是他有很多很坏的习惯。
他的起居无常,饮食无定,胃口坏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甚至连碰都不要碰,连
看都不要看,这样东西也许就是他昨天晚上连续吃了十八碟还要再吃的,等到明天晚上,他
也许还会像那样照吃不误,而且吃个不停。
可是今天晚上,他不睡,也不看。
有时候他也很喜欢热闹,在他那以特别华丽优雅著称于王侯间的庭园中,夜夜金杯引
满,朝朝小圃花开。歌舞笙歌,彻夜不绝。
他喜欢热闹的时候,真是喜欢得要命。
只不过,最要命的时候,还是他不喜欢热闹的时候。
对他身边的一些人来说,这种时候简直是酷刑。
因为在这段时候,他的要求是“绝对没有”,没有灯火,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在这段时候里,他严格要求他的属下们为他做到这一点。一定要让他绝对的独处,绝对
的安静。
现在就是这样子的,所以从他面对着的夜窗中望出去,那广大的庭园中,连一点灯火都
没有。
寂寞,有时候虽然像是一条虫,在啃噬着他的灵魂,有时候却又像是一双温柔的女手,
在软软的抚摸他的肉体和他的心,让他那千创百孔的心灵,得到短暂的安息。让他的力量能
够重生。
孤独,安静,寂寞,都是种非常有效的复原剂。
这时候花景因梦已经在黑暗中站立很久了。
她身上穿着的虽然是一身雪白的衣裳,她的脸色虽然也是白如雪,可是她这个人却仿佛
已溶入黑暗中,甚至已像是和黑暗溶为一体。
她甚至已经是黑暗的本身,多么黑暗,多么神秘,多么优美,多么凄冷。
她用一种夜色般的眼色看着他们,已经看了很久。
他们就这样被她看着。
——“看”,并不一定就是“看见”,看见也不一定就要看。
也许她虽然在看着他们,却没有看见,因为她心里在想着别的人别的事,所以视而不
见。
慕容秋水着着的是一片无边边际的黑暗,韦好客在看着的是那暗如春夜秋水般的慕容,
他们都没有在“看”她,也没有看到她。
可是他们都已经知道她来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也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来的。
(五)
花景因梦看着夕阳消逝,看着夜色降临,看着屋子里这两个又有名声又有地位又有权势
却完全没有欢乐的男人沉浸于一种甚至在夜色更黑暗的蓝色哀伤里。
——夜是黑的,“蓝”有时比“黑”更黑。
这种颜色,这种感觉,很可能使她自己都忍受不了。
所以她点亮了灯。
灯就在韦好客身边,短榻边是一张高几,几上有一盏玻璃水晶灯,所以灯光一亮起,就
热上了韦好客那张黯淡的脸。
因梦俯视着他的脸,眼波温柔,声音也温柔。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虚弱,应该多吃点补血的药。”她说:“人参、牛七,都很好,
每天早上喝一碗猪肝汤也不错。”
她压低声音,像一个关心的情人般悄悄的告诉他:“如果有新鲜的人肝就好了。”
她当然知道,如果韦好客想吃一个人的肝,就是她的肝,可是她的佯子看起来却好像完
全不知道一样。
“下次你再跟别人打赌,千万不要再下这样的赌注了。”因梦说:“一个人最多只有两
条腿,无论谁都输不起的,”
她义说:“可是一个人如果输了,就要认输,不管他下多大的赌注,都要赔出去否则他
就不是男子汉了,”因梦告诉韦好客:”所以你输了,我就一定要你赔,因为我一直把你当
作男子汉。”
“我明白。”
韦好客脸上居然也露出笑容:”你说的话,我完全部明白。”
“你也没有生我的气?”
“没有。”
“也不伤感情?”
韦好客点头,因梦笑容如花:“如果真的是这样子,我的心就安了。”
最能让花景因梦安心的,当然还是那坛酒,她非常了解那种酒的珍贵,也非常厂解那种
酒的酒力。
那种酒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一种酒,而是一种迷药,无论什么人喝下三两杯之后,都会丧
失他的意志力和控制力,就算有天下无故的酒量,也不例外。
可是那种酒却又偏偏真的是酒,就好像于锤百炼、可以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一一样,它
的本质依旧是铁。
最妙的是,那种酒的名字就叫做“铁汁”。
“铁汁呢?”
“我已经把它孱入了小坛当地人用山泉酿成的新酒里,交给了柳伴伴。”因梦说:”我
相信她一定会照我说的那样做。”
“你有把握?”
“我有。”:
问沽的人是慕容,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已不是慕容秋水这样的贵公于应该有的,现在他
的笑容看来简直就像是个恶棍。
“你有把握?你相信她一定会听你的话?”慕容用恶棍般的态度问因梦:“你是不是认
为她已经被你迷死?”
他心里当然是不会太舒服的,伴伴毕竟曾经是他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被一个女人抢走
时,虽然要比被另外一个男人抢走舒服一点,毕竟还是不太舒服的。
因梦明白,却又好像不明白。
“她也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她怎么会被我迷死?”因梦说:“她这么做,只不过因为
她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