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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也不顾屁股和两只光脚板还暴露在外边,乞求老天吧,都这时候了,老天不会看着硬是不管吧?
锦衣卫走到江边,实际上跟趴伏在泥坑中的王守仁距离极近。这时候倘若光线不是太暗,就能够一眼看到王守仁那顾头不顾腚的狼狈模样。可是这时辰毕竟是大半夜了,月亮又被云影遮住,再加上沈玉和殷计这两个醉猫,一个劲儿地跟锦衣卫东拉西扯,竟然奇迹般地让王守仁逃了过去。
听着四人走远了,王守仁不敢爬起来,害怕再遇到那两名锦衣卫,就弓着身子,沿着江边的滩涂,向下游方向用力地爬行奔走。可怜他那双从未吃过苦的白嫩脚,也不知被石子和蚌壳划出了多少伤口。
一口气爬奔了大半夜,王守仁更加心慌,耳边总听到有人在后面疾追上来,凝神细听,却只是江涛激荡,风声回旋,原来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忽然间他眼前一亮,就见远方有一星孤零零的灯火。看到灯火,王守仁立即不由自主地奔了过去,到了近前,不敢靠近,趴伏在黑暗中窥视着。
观察了好长时间,发现那艘船是江上的一户渔家。霎时间王守仁心中燃起了希望,只要搭上这条船,逃过江去,就再也不会碰到那两个锦衣卫了。
正要登船呼救,王守仁忽然醒过神来了。不成,这半夜三更的,自己又是光着脚板,满身淤泥,一旦从黑暗中钻出来,船家多半会大呼救命。最大的可能,是他被船家打个半死,再押去报官。万一见到地方官,自己该怎么说?难道还能说皇帝派了锦衣卫来取他性命,可他非要和皇上较劲儿,竟然不肯死?
一旦有人发现自己还活着,那就惨了,更多的锦衣卫肯定是络绎不绝而来,等到了下一次,哪还有活命的运气?
把这层关节想明白之后,王守仁就死了心,自己在船只附近的地方,于滩涂上掏了个洞,钻进去躲避风寒。半夜里迷迷糊糊睡着了,又几次被冻醒。绝望之下,忽然想到圣贤之路,天,这条圣贤之路也太难走了,难怪自打孔子以后,大家都不肯做这个圣贤,圣贤真不是人做的。
就这样在瑟瑟颤抖之中,终于熬到了天亮。听到船家起来,往江边里倒污水的声音,王守仁急忙从泥洞里钻出来,一瘸一拐地向船边走去:老人家,老人家救救我,我是……行路的客商,不幸遭遇到了劫匪,抢走了我的行李,我趁贼人不备,逃了出来,结果……一边儿说,一边儿紧张地盯着船家的脸色,准备稍有不对,就掉头狂奔。
那船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诧异地打量着王守仁,半晌才道:瞧你模样,像是个读书人。
然也然也!王守仁大喜,这船家好眼力,既然能够看出来他是个读书人,当然也就知道不是匪类,也就不会再扭他去报官。于是他急忙爬到船上:老人家,你行行好,能不能渡我过江?
船家没吭声,转身从舱里拿出来一双草鞋,丢在王守仁的面前:把脚洗洗穿上吧,看你这模样,就没吃过这种苦。
一边说,船家一边撑船离开岸边,徐徐地将船荡向江中。
七日后,王守仁逃至江西广信府。
瞎掰的专业境界
到了广信府后,王守仁上了岸,把自己身上稍微值点儿钱的东西,全部卖掉,拿了这点儿钱,换了一条船,开往船山县,船行到半夜,王守仁的心里突然紧张起来,感觉到追杀的人就要赶到。他急急下船,又换了一条快船,这真是一条快船,疾行一日一夜,等船靠到岸上,王守仁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回答说是福建省的北界。
眨眼工夫,就从杭州逃到了福建,这速度,连王守仁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认为是有神相助——亦疑非人力所及。
但王守仁一上岸,就遇到一队警惕的巡逻官兵,上前拦住了他: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王守仁:我……这个这个,我是个商人,嘿嘿,嘿嘿嘿,做买卖的商人……
巡逻兵厉喝一声:住嘴,你以为我们没见过商人长什么模样吗?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老实说出来。否则的话,把你送去官府,到时候拿海捕文书一对,甭管你干下了多少案子,到了这里就算是到头了,你明白吗?
王守仁叹息了一声,心说,看来,不使出我的拿手绝活,是不行的了!
他的拿手绝活,是什么呢?
你往下看,就知道了。
就见王守仁轻咳了一声,道:好眼力,好眼力,你们不愧是好眼力啊,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来历。哈哈哈,没错,我便是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在京城大名鼎鼎,无人不知啊,只因为一点儿小事儿惹到了当今天子,因而被天子拖出午门之外,按倒在地,剥了裤子暴打我的屁股。把我的屁股打烂之后,朝廷又将我贬官为贵州龙场驿丞。你们替我王守仁想想,从一个兵部主事贬到贵州龙场驿丞,这是多么丢面子的事情啊,更何况我王守仁才名满天下,岂能落到这个地步?然而我毕竟是获罪于朝廷,罪无可赦。所以我当时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圣恩,对不起朝廷,我我我我羞愧之下,“扑通”一声,投入钱塘江中自杀了。
巡逻兵听得目瞪口呆:噢,你自杀了……那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东西是什么?是人还是鬼?
王守仁不疾不徐地道:莫急莫急,你们听我说下去啊。却说一头扎入钱塘江后,只觉得冷水浸透了全身,那个不舒服啊,由不得拼命挣扎起来,正挣扎着,忽然之间好似一阵温暖的香风飘过,寒意顿时散去,我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轻飘飘地浮于水中,也不觉得憋气,居然能够呼吸自如。正当我诧异莫名的时候,前面突然来了一物,我定睛一看,吓得我差点儿大叫起来。你猜前面来的怪物是什么?那是一个人,却长了颗鱼头,但身上却穿着华丽的衣衫,还提着一盏灯笼。就在我目瞪口呆之时,那鱼头怪人已经飘到我的面前,口出人言,曰:王主事休要害怕,某乃巡江使者是也。只因我家龙王与你有三生之约,所以特意让我前来迎请。就请王主事移步,到龙宫中一叙……
说王守仁瞎掰,并不是后人杜撰,而是王守仁自己承认的。他瞎掰的全部故事内容,不妨放在这里供大家参考:
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
先生曰: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才一日夜耳。
这段话乃王守仁自叙,《靖乱录》中有载。可知王守仁之瞎掰,可谓功力深厚,手法老到,技巧已经臻于化境。如这般奇谈,说出来是不会有人相信的,但王守仁最是善于瞎掰类似的故事,讲到最后还满脸天真地询问巡逻兵:……龙王请我吃饱喝足,送我出得龙宫。我随便找了条船,昨夜刚刚离开的钱塘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啊,离杭州远不远啊,应该不远吧?毕竟我才刚刚行船不及一日一夜……
巡逻兵相信这个故事,正透着王守仁对人心世情的洞察。须知,古代人相信冥冥中自有一种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主导并影响着这个世界。所以王守仁专门对巡逻兵讲这种故事,巡逻兵不敢不信,万一是真的,只怕海龙王随时找上门来,那后果可就太可怕了……于是巡逻兵急忙拿来酒肉,搬来小桌椅,请王守仁坐下开吃,那边早有人飞跑去向官府报告。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报告给领导才行。
然而王守仁这时候却是最害怕见官,见了官,他还活着的消息就等于泄露了出去——实际上已经泄露了,他跟巡逻兵瞎掰了如此之久,岂有一个不泄露之理?但泄露给小兵没关系,倘若见了官,只怕是再也逃不掉了,肯定是被押回朝廷去……于是王守仁吃着吃着,趁巡逻兵不备,说了声:我去趟洗手间先……搁下酒肉,慢慢地走入黑暗之中,突然发足狂奔起来。
食人无数的怪物
有分教:圣贤之路太难行,满口瞎掰难为情。未卜先知屁股烂,低头咬牙往前冲。
害怕巡逻兵再追上来,王守仁向着远离村庄灯火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发足狂奔,一口气狂奔出三十余里,堪堪逃到一座古寺之前,这才一屁股坐倒在地,咻咻地喘息起来。
和尚庙,到地方了。
大明时代,举凡逃难之人,最终的归宿都是和尚庙。这是因为出家人是不问来历的,即便遇到有人纠缠追问,你也可以这样回答道:老衲自幼出家,时日长久,早已忘却父母姓名,阿弥陀佛……和尚这么个回答法,彰显佛法精深。但如果是普通老百姓,你硬说忘了自己爹妈是哪个,只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投入佛祖的怀抱,从此不问世事。王守仁喘息方定,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走到寺门前,重重地敲门。
敲了好半晌,才听到里边有个粗鲁的声音吼道:敲什么敲,还让不让佛爷睡觉了?再敲捏碎了你的骨头!
这里边的和尚好凶!王守仁吐了吐舌头,用温和的口吻说道:烦请大师开一下门,路过之人,借宿一下。
里边的声音吼叫道:本寺不收容外人,有本事去山神庙里睡去!
山神庙?王守仁转目一看,果然发现距离这座寺庙不远,还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这正是:王圣贤风雪山神庙,鱼头怪再别钱塘江。既然那座正儿八经的寺庙不收留路过行客,看起来,今夜只能暂时在山神庙中休息一下了。
王守仁转身向山神庙走去,到得门前,就感受到一股冷飕飕的阴寒之气,分明是座废庙,已经好久没有住人了。而且这寒气还有点儿不对头,王守仁再拿鼻子嗅了嗅,嗅到了一股子臭味。
是什么味道呢?莫非这庙里边儿有野兽?
王守仁提心吊胆退开几步,捡起块石头,向庙里丢了进去。
“砰”的一声响,除了石头滚落的声音,庙中别无声息。
王守仁又丢了几块石头进去,仍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先在庙里四处检查一番,果然发现地面略显色重,依他在刑部断案的专业经验判断,这应该是鲜血浸入地面所造成的。
这座庙,果然有问题!
这下子王守仁心里害怕起来,到底是什么东西,专门在这座山神庙里害人呢?是野兽?是大蟒蛇?还是那座寺庙里的和尚干的?
不管里面有什么东西,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头一桩事。于是王守仁仰头看了看山神庙的屋脊,又绕着山神庙转了一圈儿,终于找到了个略显低矮的地方,搬来几块儿石头,吃力地爬了上去。
说老实话,山神庙的屋脊之上,绝对不如里边儿更舒服,至少那凛冽的山风,呼啸而来,就吹得王守仁浑身颤抖。可再颤抖,也比丢了老命强。他就这样双臂环抱着身体,蜷缩在屋顶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那食人无数的怪物出来。终于等到了下半夜,就听风声大起,能够明显嗅到强风挟来的腐臭气息。
这味道让王守仁猛然醒悟,惊叫一声:我道是什么怪物,原来是老虎!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史书上记载说,这座山神庙,年久失修,人烟绝灭,结果就被山里的老虎相中了,选择这里当做自己的窝。近在咫尺的寺僧知道这一切,就故意立下寺规,禁止过往客人入住自己的寺院,迫使行客睡到老虎窝里去,等到了深夜,老虎欢跳而来,将山神庙中的行客吧唧吧唧吃掉,打几个饱嗝儿,扬长而去。
而等天明之后呢,寺僧再拎着铁棍出来,到山神庙里,把被老虎吃掉的客人的行李包裹,金银细软通通收归己有。实际上这是寺僧与老虎双方合作分赃,老虎负责吃人肉,而寺僧负责替老虎清扫残痕,避免新来的客人发现痕迹,以便让新来的客人不虞有此,也住进虎穴中,从而将寺僧与老虎的合作顺利进行下去。
人与老虎之间能够达成如此默契的合作,这表明了老虎是有人性的,同时也表明了人是有兽性的。
而王守仁,他显然是知道人之所以成为人,正是因为兽性未脱。
正因为人性的黑恶一面,比之于兽性更不堪,所以人类社会才会有如此之多的苦难。同样的,正因为人性中的光明一面,已经接近了佛家的圣灵,所以人类才演绎出了绚丽无比的文明。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念之差即成魔,一念之差即成佛。佛性与魔性并无交界,更无距离。所谓的圣贤之路,就是让你的心,永远沉浸在善的境界之中,再也不受到恶的袭扰。
每个人都可以鹦鹉学舌地说:我心即佛,佛在我心——但你心中的魔性未除,兽性未除,那么你最终得到的,就是禽兽不如的糟糕境地。
确信这一夜的经历,对于王守仁的圣贤之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正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提出“美德即知识”一样,王守仁最终也提出了他的“致良知”学说。二者殊途同归,相互印证,都是为了去除人心中的魔性、兽性、邪性以及其他种种污杂之物,永远停留在善与圣洁之中。
但是在当时,王守仁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恐惧与寒冷,必然降低他大脑的运行效率。这时候他的大脑思维,只是在一个平面上滑行,无法进行理性的逻辑思考。
所以,他在讲述这段事情的时候,又犯了爱编瞎话的老毛病。非但没有说出他躲到屋脊上的事情,反而尽情演绎,导致漏洞百出:
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
这叙述中,王守仁真诚地说:我真的没有爬到屋脊上,我爬那么高干什么?我就睡在了庙里的香案下,因为过度疲劳,睡得死沉死沉,根本不知道寺庙外来了一大群老虎啊,在野庙外张牙舞爪,吼叫个不停……
哪怕你是圣贤,一旦犯了编瞎话的毛病,就会顾头不顾腚,露出破绽来。王守仁硬说他天命攸归,老虎竟然不敢入内——那怎么在京城之时,午门之前,几个太监就可以扒了他的裤子,拿刑杖照他的屁股噼啪噼啪暴打呢?
天生王阳明,镇得住老虎,却镇不住太监,这圣人未免太差劲儿了。
此外,古有一山不容二虎之说,王守仁却说野庙外来了一大群老虎,拜托,老虎这种动物食量超大,一只老虎就需要方圆两公里的食草动物来喂养,所以老虎才从不成群,一旦成了群,那得需要多少食物?自然界的生物链局限了老虎的数量,这是王守仁所没有想到的。
说到底,王守仁错就错在只格过竹子,没有格过老虎——但他马上就会格的,这事我们有证据。
老虎害怕什么
那一夜,想来老虎没少做努力,想要扑到屋脊上,逮住王守仁饱餐一顿。但最终,老虎发现这个努力是徒劳无功的,临天明之前,只好悲愤地吼叫着,扭头回到深山里去了。
还是逮只野兔吃吧。当时老虎肯定是这么想:人这玩意儿肉酸得硌牙,还爬那么老高,真以为谁稀罕你呀!
老虎愤然离开,王守仁也不敢下来,他只是紧张地盯着寺庙方向,直到看到寺庙的门一开,他这才立即跳下来,飞钻到山神庙里,哧溜一声,滑入到香案之下,眼睛刚刚闭上,就累得呼呼睡了过去。
寺僧敢出来,就说明这一带已经安全了。紧张恐惧的心情一去,浮上来的就是噬骨的疲劳。所以王守仁这一觉,虽然时间短,睡眠质量却是极佳,寺僧拿铁杖捅了他好几下,他也不知晓,仍然是大睡如故。直到寺僧不耐烦了,用铁杖敲了敲他的胫骨,这地方有麻筋,疼得王守仁“哇呜”一声,睁开了眼睛。
寺僧大惊:你你你……怎么是个活人?
王守仁这时候脑子已经恢复了清醒,遂笑道:是个活人有什么不妥?难不成你还希望我是个死人,到时候你吃官司吗?
寺僧却万难置信:可是昨夜……你没有听到老虎进来吗?
老虎?王守仁笑道:对对对,你一说这事儿我想起来了,昨天夜里庙外边来了好多的老虎,好家伙,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把这座破庙围得水泄不通啊。当时我吓坏了,这么多的老虎光临,我岂有活命之理?肯定是要葬身虎腹了……
那你怎么还活着?寺僧直眉瞪眼地问道。
王守仁搔了搔头皮,诧异地道:你说这事儿,我也是觉得特别奇怪。昨天夜里,那成群的老虎聚集在门外,又吼又叫,又蹦又跳,可是却一只也不敢进来,好像这山神庙中,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害怕一样。会是什么东西呢,嗯,你说它们到底害怕什么东西呢?
一边儿说,王守仁一边儿扭动身体,摆出一副认真寻找的样子,那满脸的困惑,似乎他找不到让老虎害怕的东西,就绝不肯罢休。寺僧却越看他越是害怕,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说道:你这个客人,真是怪,怪透了。以前的客人,都被老虎吃掉了,可是轮到你,老虎却不敢进来……你不会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吧?
我?天上的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