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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冢钦三按阿部启一的指点,深夜十一点多,去了新宿那条小胡同里的酒吧。他最初想托阿部来邀桐子见面,转而一想不妥,桐子不一定肯赴约,而且当阿部的面有些话难以启口,还不如直接去见她的好。听阿部说酒吧在十一点半打烊,所以在十一点过一点儿去。大冢因为不知道她新搬的住址,也只得象阿部那样,在她回家途中去等她。
大冢钦三走在狭小的胡同里寻找这家“丽云酒吧”。大冢找到这家小店,推门进去,只见狭窄的店堂内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一眼看去,尽是些低三下四的客人,跟大冢平日交往的人截然不同,这儿都是些地位低下的小职员和出卖劳力的工人。在这种地方坐下去,是需要点勇气的。大冢一进门就寻找桐子的身影,桐子的外貌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淡薄了,但见到她时有把握认出来。有四、五个女招待都分散坐在客人中间,店里的灯光暗淡,不便一来就盯着那些女招待一一看去,所以暂且往柜台前坐下。酒保从职业的敏感上一眼看出这是一位与众不同的顾客,衣着华贵而且有些年纪,身材又长得魁伟。这位新来的客人,在这儿引起人们的注目。
大冢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不自在,为了掩饰不安的情绪,他把目光移到置酒的酒架上去。
“欢迎光临,您要什么酒?”酒保彬彬有礼地问——酒架上净放着廉价的瓶酒,没有大冢常喝的酒。
“给我来杯兑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大冢先要了一杯酒。
大冢喝着廉价的威士忌,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周围来。自己身旁有一个喝得微醉的职员模样的人,撑开着胳膊,大冢悄悄让开些,在昏暗的灯光下寻找起桐子来。然而,还没等他找到,一个身材纤巧的女子,在烟气浓重的昏暗中出现在他面前。
“欢迎,欢迎。晚上好。”那是桐子,是大冢在事务所里见到过的那个少女。脸上只稍稍浮起一丝笑容,说声“对不起”,随即在大冢身边坐下,完全是一副酒吧女的神态。
“啊。”大冢一下子找不出适当的话来,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好久没见了,先生。”桐子又开口说。
桐子的脸蛋上一点都没流露出意外的神色,仿佛在此相见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不由得使大冢心里有点七上八下。而且,面对桐子如此老练地应酬客人,使大冢茫然不知所措,也许还不习惯这种低级酒吧的气氛,把早就准备好的话一下子都忘得精光。大冢来得很晚,过不多久,店里已经在作关门的准备,桐子也喝了杯混和酒。
客人们纷纷起身打算离开,大冢这才下定决心非说不可了。
“我有话对你说,能不能抽点时间,在回家路上跟你谈谈?”大冢小声说,说这番话是需要相当勇气的。
一瞬间,桐子的眼光怔怔地滞留在摆满酒瓶的酒架上,她的侧影使大冢想起曾经在事务所见到的那个少女,紧绷着脸,咬着嘴唇,额头上显出青筋。桐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律师提前走出酒吧,在门口等候。在这种从没来过的地方,只感到周身不舒坦。这时,身边不时走过一些醉汉,高声谈笑着,踏着踉跄的步履走去。还有一帮子不明身份的小伙子,三三两两缠作一团目瞪着他远去。十分钟之后,大冢和桐子并肩走在寂静的街上。大冢不喜欢去行人很多的地方,桐子才挑这条路走。律师对这一带很陌生,因为他是个惯坐小车走大道的人。
“先生,您大驾光临的时候,我就准备洗耳恭听您的话了。”桐子说。桐子的话直截了当,似乎并不顾虑什么。
“啊,这样我也好说多了。”大冢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他在出门来此之前,还盘算着从何谈起,现在看来没有必要绕弯子了。
“您不细说我也明白,您就为了这个案子而来的吧。是不是要我作证说‘我和河野径子都在现场’?”
律师膛目结舌,没想到桐子这么老练。他印象中的桐子,是个刚从九州来不谙世事、天真幼稚的姑娘。东京的酒吧生活使她变了,变成个能跟他这样的律师并肩行走也毫无惧色的女子。然而,当时她那种刚强的个性却一点也没变,甚至好象穿进一根钢丝似的变得更坚韧了。
“你说的不错。我并不是来责怪你,而是来求你。你从报纸上也看到了,而且你事前早已知道我跟河野径子的关系吧。”律师边走边说,“请你说真话。我知道你对我很反感,甚至恨我。这一点无论怎么赎罪、道歉都行,所以,请你在检察官面前说出真情吧。”
“真情?”桐子反问道,“我对检察官说的是真情。”然而,律师觉得她的话中充满了讥讽。
“不。从我长年的律师经验看,径子说的是实话,这并不是因为我跟径子有特殊的关系。而且,我已找到了有关凶手的线索。”
“您说什么?”桐子在黑暗里把脸转向律师问,“您既然有了线索,还不如花点工夫去找凶手嘛。”
“当然要找。”律师肯定地说,“不过,有一定的困难,必须拿出证据来。而且,在这之前,先得证明径子无罪。所以,我求你有两层意思。我说的真正的凶手就是在现场丢下打火机的人,径子说见到过这只打火机,但在警察到达现场时却不见了。准有人拿走了,我想是你拿的。”
桐子没有吭声。她随大冢走去的步伐丝毫不乱。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路两边的店都关了门,偶而有辆出租车驶过。
“径子在供述中说,打火机上有葡萄和松鼠的图案,只要有这只打火机我就有把握逮住真正的凶犯。而且,根据我的调查,也许这凶犯就是杀死老太使令兄陷入囹固的凶手。不,我有证据。”
“这是真的?”桐子第一回停下脚步问。
“这种事我哪能信口乱说。我翻阅了案卷得到这条线索。你不知道,我后来借来老妪被杀一案的案卷细细地研究过,这才明白令兄是无罪的,凶手是另一个人。这跟杀害杉浦健次的情况很相似。”
突然,在律师身边爆发出一阵笑声。
“你今天说出这话来,太晚了。我哥哥已经死了。”桐子激动地说,“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肯为他辩护?事后就算抓到真正的凶手,又何济于事?人死难以复生啊。眼下,凶手是谁都无关紧要了。我为了洗刷哥哥的冤情,在他活着的时候,想搭救他,拿出仅有的一点积蓄,从九州老远赶到东京来,象我这样的穷人咬咬牙在东京住上两天,就为了来求先生帮助。没想到第二天,先生竟然去玩高尔夫球了,还以付不出辩护费为理由拒绝我的请求。没钱的人就不能得到公正的裁判,现在的司法制度太不合理了。我至今还恨您,也不想听我哥哥案子里有真正的凶手这种话了。”桐子又说,“我没有拿过什么打火机。您想救径子,先生不是完全可以出庭去辩护吗?”
大冢钦三在事务所里也没法安下心来办公。年轻律师虽说还照旧上班工作,然而,办公室里却有种难以感觉到的冷寂。最明显的是年轻的律师们对工作已经不那么专心致志、兢兢业业了。打从案子见报以来,取消原先委托的人增多了,这可是大冢律师从未经历过的难堪局面。以往都是大冢律师事务所方面婉言谢绝,对方却频频恳求。眼下的情况倒了个个儿。不消说,已经无人上门来委托办案了。大冢想这样也好,乐得图个清静。眼下大冢钦三最要紧的是得到桐子真实的证词,还要从她手里取得重要的物证——打火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途径可救径子。尽管他有长年积累的经验,又通晓法律,但说到底,还不如一个姑娘的证词和一件物证来得重要。
然而,律师已经没什么事可干了。所有的案情报告读得滚瓜烂熟,一切辩护方法都考虑周全了,在这个案子中他该做的全做了,整日价坐在冷落的办公室里呆呆地发怔。窗子射进的阳光照在他低垂的肩上,律师蜷缩在椅子里,简直象那些无所事事的懒汉在懒洋洋地晒太阳。他走在路上或是乘在车里都是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回到家里,大冢的心情更沉重,也得不到一丝慰藉。妻子回了娘家,跟径子的关系被报纸捅了出来,他妻子声称绝不可能破镜重圆,悔恨自己多年来受了欺骗。不过大冢想,那样也好。妻子走了,可以重新考虑跟径子结婚。但是眼前这种局面,谈什么都为时过早,先得把径子救出来。他至今仍坚信径子是无罪的,这事确凿无疑。但是在法庭上,信任、信念本身全起不了作用,仅仅靠主观判断毫无用处。
大冢在家里还是什么也不干。事务所和家里都放着有关径子案件的资料文件,皮包里还塞了一部分。可是,己经不必再看了。对这案件的记录如此仔细地一字一句去推敲研究,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一动不动怔怔地坐着,不时轻轻地晃动着脑袋。他明白这是在消耗精力。眼下他好比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定不下心来。好容易熬到深夜,出了门去丽云酒吧。推开窄小的门,走进灯光惨淡的店里,大致是离关门前一个小时的时候,坐在柜台一角,要了杯兑苏打水的威士忌。
“欢迎光临!”
酒保、老板娘和女招待都喜欢这位出手大方的客人,既文雅又安静地喝酒的老绅士。大冢一来,老板娘和女招待就把桐子唤来陪他。她们知道这位体面又寡言的绅士是冲着桐子才来这儿的。
“欢迎,欢迎。”桐子身子紧挨着大冢坐下。
“也给我要点儿什么,好吗?”
大冢点点头,桐子要了杯白兰地。酒一送上,桐子便把杯子交给大冢。
“先生,请您给我温一温。”
“嗯。”大冢接过杯子双手捧着,轻轻晃动着酒杯中的黄色液体,一阵芳香喷鼻而来。他紧紧地捧了两分钟,用手掌的暖气温了温杯里的白兰地。酒吧间有这种规矩,酒吧女对她喜欢的男客人往往会提出如此亲昵的要求。
“先生的手真暖和啊。”桐子接过酒杯,对有点微温的酒很满意,“嗳,温得很,这是先生的一片暖意呀。”桐子把酒含在口里,又喝了口杯子里的水说,“不过,听说手掌暖和的人,心可是冷的呀。”这是句老话,可用在这儿却有讥讽的含意。
“没这回事,我会为喜欢的女人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律师喃喃的话语,纵然给酒保听见,只不过当作客人酒后的戏言。
“是吗,有这样的人?先生……您为了女人可以作出种种牺牲,不光是为您自己喽。您说是吗?”桐子用酒吧女的口气,瞧着身边的大冢说。
“这也是没有法子啊。我余下的人生道路已经不长了,也不可能第二回再来这世上,时间宝贵着呢。我可不想按别人的意愿无聊地度过这下半辈子。”
“您的想法真不错啊,真叫人羡慕,这才是幸福。可是有人连平平庸庸地活着都办不到,生命太短促了。”
律师明白她说的什么。但每到店里,桐子总露出亲昵的笑容,既周到又亲切,难怪酒吧的同事都以为他们俩的关系非同一般。一到打烊时分,大冢付了账准备回家,桐子站在身后给他穿上大衣。一般的客人到此就握手告别。
“理惠姑娘,你就别管了,送送客人吧!”老板娘想得很周到。
“是。这就去送。”桐子毫不羞涩地答应,显得很快活似的。
大冢和桐子走在暗黑的路上,一出店门,桐子就跟大冢拉开了距离,亲昵的神态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老是提起令兄的事。”大冢随着脚下咯咯的皮鞋声说,“那是我的错。我已经说过好几回了,可你一句也没回答我。我对自己的过错追悔莫及,我愿意用任何方式来补偿我的过错。”
桐子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径自往前走去。在暗中瞧不清她的表情,但大冢感觉到她在冷笑。
“桐子小姐,我有过错,我向你请罪。可是,径子是没有罪的。你理解令兄当时的处境,那么,径子也同样是无辜的。为了径子,请你说出真情吧。”
桐子仍默不出声。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请你为径子想想吧。你可以对我报复,但别把她当作牺牲品啊。”
“我没把她当牺牲品。”桐子低声回答说。
“可你现在的做法,径子就会受冤获罪的。”
“那是先生心爱的人,先生可以去搭救她嘛。别忘了您是第一流的律师。”
“说的是。不过,这需要你作证,还需要凶手掉在现场的那只打火机。有了这些,我完全能救出径子来。拜托了,请你把打火机拿出来吧。”大冢再三恳求,只觉得眼睛和耳朵里都要喷出血来。
“这些我全不知道。我了解的都已经对检察官说过了。”桐子迎着寒风回答说。
那是条阴暗冷落的路,大冢真想跪下来向桐子苦苦哀求。
大冢钦三已经接连三个晚上去了“丽云”酒吧。他心中明白,要达到目的,只有死不罢休地去缠住她,设法使她说出真话,大冢内心诅咒桐子,可又不得不去求她。要是让她逃跑了,径子和自己都将坠入绝望的深渊。
在酒吧遇到桐子,她总是面露微笑服务周到。酒吧的一套应酬待客,她已经完全学会了,不出限度地撒娇,不出限度地偎依在律师的肩上。大冢即使每晚都来喝上一杯,店里人也毫不见怪,有些上了年纪的客人被年轻姑娘惹得神魂颠倒也是常见的事。客人出手大方,老板娘也高兴。大冢回去的时候,老板娘总忘不了让桐子一块儿陪着去。一出店门走上那条阴暗的路,两人就成了仇敌,这么说也并不夸张。律师对桐子真是又恨又怕。
“您每天晚上都来啊。”桐子依然跟大冢拉开一段距离走着,“您每天来也没用,因为我一旦决定了就不会改变。”
今天早上下过雨,路面还没干,晚上又刮起了寒风。
“请你别这么说,我总得来求你。我当了几十年的律师,从来没有这么倒霉过。”
“那不是很好嘛。”桐子冷冷地说,“您当了几十年律师,名也有了,利也有了,不用说,这些方面先生还是有力量的。几十年的律师生活,也救过不少人吧。尽管如此,为了金钱……”她把这句话说得很有力,“为了金钱可以拒绝辩护,见死不救,但这对当事人的亲属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啊。您要收很高的辩护费才肯出庭,要不就眼看人家含冤死去。当然,这是一笔买卖,这么做也无可非议。不过,先生,那些受冤死去者的家属,当时无论怎么求您,您却无动于衷,他们会怨恨一辈子的啊。”
“我知道。这件事你说了好多回,我也每回向你赔罪。求求你了,请你救救我。请把真相对检察官说出来吧。还有那个证据——打火机也拿出来吧。只要你能原谅,让我干什么都可以。我跪下给你叩头也成。”
“哎哟。”桐子吃吃地笑了,“您说的事跟我毫无关系,我只不过说出了被先生抛弃的人的心情罢了。跟径子毫不相干,一点儿没关系。”
“桐子小姐!”大冢不禁怒火倏然升起,双手紧紧握拳。但是,他又强捺下心头怒火,双手不由得握住了桐子的手,“我求求你了,桐子小姐!”
“干什么?”桐子听凭手被大冢拉住,仍冷漠地用轻蔑的目光看着对方,“这儿可不是酒吧。”
大冢不由得吃惊地放开了手“:对不起,我并没有这么想。我只想恳求你。我心里万分焦急,我还从来没有过象如今这般陷入困境。请帮我一把吧。”大冢在这姑娘面前不停地鞠着躬。
“先生,您这样多丢人啊。”
“不,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作为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我给你下跪……”
“这也无济于事。”桐子径自朝前走去。
大冢断断续续地竭尽全力说出了他的恳求,见桐子走远了,他追上去说:“桐子小姐,径子是无辜的呀!我已经找到了这案子的真正凶手……”
桐子蓦地停步问:“您说什么,您知道真正的凶手?”
“我把一切全都告诉你,杀死杉浦的人,就是使令兄蒙受嫌疑,杀死K市老太的凶手……我研究了案情才知道那个老太是被一个左撇子打死的。我一直没说,是因为说出来已经太晚了。这是我在研究审判记录中发现的重要线索,为令兄担任辩护的指定律师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凶手要不是惯用左手,就没法干出这桩案子……令兄不是左撇子,是个惯用右手的人。”
——桐子象尊石像迎风伫立着。
“杀死杉浦使径子蒙受冤枉的凶手也是个左撇子。这是我从各方面得出的结论……虽然得出这个结论还不够有力,要驳倒检察官的起诉、说服裁判长还需要物证。”
听了大冢这番话,桐子脸色顿时变了,她的目光执拗地凝视在暗处的一点上,脸部的肌肉也僵滞了。在桐子眼前出现了山